高考刚刚落下帷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三天紧张氛围的余温。可现实从不允许人们停歇太久，喘息刚开始，另一场“战役”又悄然逼近。

六月的阳光像极了操场上那位固执的体育老师，哪怕所有学生已经筋疲力尽，它还是倔强地催促着——站直！坚持住！挥汗如雨！

整座小区仿佛正泡在一锅巨大无形的汤里。地砖泛着热光，走在上面，鞋底都像要被烫化。风并不是没有，只是那风里也带着热气，穿过梧桐树、钻进衣领，不但不凉爽，反而像在提醒人：你还在煎熬中。

小广场上的老式水泥长椅被晒得发烫。尽管如此，五点过后的傍晚仍是小区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人们拖着疲倦的身子，像是完成了一天规定动作后，自动集合到了这里。

赵阿姨也如往常一样来了。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绸布上衣，领口微微敞着，额头细密的汗珠闪着光。她手里端着一杯自制的凉茶——淡淡的褐色，几片薄荷漂浮在上面，隐隐有一股甘草的味道。她一边小口啜着，一边眯着眼看着远处那片金灿灿的天际，眼角皱纹被斜阳拉得更长更深。

赵阿姨的目光在广场中扫视。她在等那些熟悉的身影。

身边坐着几个老人，有的一手蒲扇、一手拄着拐杖；有的闭着眼睛，一副“我只负责乘凉”的模样。几位中年妇女聚在一处，说话的音量时高时低，偶尔笑声一响，几只在角落里栖息的麻雀就扑棱着飞上树。

孩子们仍是最无忧的那群。他们骑着滑板车、穿着背心、脚踏凉拖，嘴里喊着“抓到你啦！”“你追不上我！”那种干净清亮的嗓音，像是夏天里唯一真正的解暑剂。

可赵阿姨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唉，这日子真是一天也不得清净啊。”她像是对着自己说，又像故意给周围人听。

“咋了赵姐？”李奶奶果然接了话，笑着扇着扇子，“你家姑娘不是高考考完了嘛，这不该是轻松点的日子了？”

赵阿姨将凉茶放在扶手上，轻轻叹了口气：“考是考完了，可我家老二还在初三呢，这不中招快来了嘛。我这心啊，一天也没歇过。”

“哎哟，”一旁的张阿姨顺势搭话，“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们家小雨这几天晚上又开始失眠了，说她语文作文老写不完，压力大。”

“唉，我家那小子也是，复习是复习，可嘴上功夫一套一套的，真写起来一页纸都磨半天。”

“你们还好，我家孙子前天还在偷看漫画，我一进门他就藏，被我当场逮个正着……”

声音一层层叠上来，像炙热空气中蒸腾的水汽，情绪也在高温中慢慢升温，广场上的傍晚气氛，被焦虑染得浓重起来。

赵阿姨听着，一边点头一边笑，可眉心的褶皱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西天的晚霞。那片云像是被谁用画笔粗暴地刷上去的橙红色，燃烧般覆盖着半边天空，仿佛连整个城市都要被吞没在这热烈里。

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广场一角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几个小孩正围着洒水车留下的湿痕打闹，他们脚下的地砖还泛着凉意，有的干脆脱掉拖鞋，光脚踩在上面。笑声、尖叫声，像一串串糖葫芦般噼里啪啦响着，毫无顾忌地穿透空气。

两个中年男人坐在凉亭里下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如他们口中“将、上马”的节奏节节升高。几声“你这个臭棋篓子！”夹杂着啤酒瓶碰撞声，引得不远处一条狗“汪”地叫了一声。

一位年轻的妈妈正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经过。孩子手里握着一个五彩风车，嘴角还沾着冰棍的白霜，小嘴不停咀嚼，脸颊鼓鼓的。他抬头看妈妈，咧嘴一笑，那笑容天真又纯粹。

赵阿姨的视线却重新回到那几位焦头烂额的家长身上。

“今年这中招，真是比高考还折腾人。”她略带感慨地说。

“那志愿你们都搞清楚了吗？我看那表格、那分数线，比高考都复杂。”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抽出几张打印纸，皱皱巴巴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学校名字和分数线。

“我们班主任说现在填志愿讲究‘分数匹配’，还分什么‘提前批’‘统招批’‘指标到校’……一听就头大。”

“我们家小雪上次考试考了区前一百，可老师说这次中考不光看排名，还要看‘位次’和‘梯度’。我都不知道梯度该怎么算……”

“我昨天刚听说还有机构专门收钱帮忙填志愿呢，三千起步。”

“三千？”王阿姨瞪大了眼，“这都成产业链了啊？”

赵阿姨轻轻摇头：“唉，这哪是升学啊，简直是拼家长。”

赵阿姨低头，端起茶杯，凉茶已经不再清凉，微温的苦味落进喉咙时，像极了她内心那团未消的焦虑。

她的思绪飘回几天前。

那是高考结束的晚上。

女儿一回家，连鞋都没脱，直接倒在沙发上。她心疼地给她盖上薄毯，蹲在她旁边看了好久。女孩呼吸绵长，额头上有细密汗珠。她轻轻地给她擦去，看着那熟悉的脸庞，眼眶一阵酸涩。

三年了。女儿从一个爱看小说的初中女孩，变成了每天背单词、刷题的高三生。每一次模考后的眼泪，每一次夜里十一点后的灯光，她都历历在目。如今终于考完，可她作为母亲，却无法轻松下来。前方是志愿填报、等待成绩、择校选专业，一切都还未真正落定。

更何况，还有儿子。

儿子正值叛逆期，初三，成绩忽高忽低，情绪说来就来。她看着他写作业，不敢说重话，可一说轻了，又怕他不当回事。

“妈，你别一直盯着我行不行？”

“我没盯着，我就是看看几点了。”

“你越看我越烦！”

那一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躲进厨房，悄悄在水龙头下冲洗那已经洗干净的碗，只为掩盖自己湿润的眼睛。

母爱，有时候太沉重了，重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

不少年轻家长也加入了讨论，他们带着手机、资料，语速飞快：“你看这几个学校的招生人数，跟去年不一样了。”“这个区属高中现在分班更严了，实验班进不去就差很多。”“听说那个民办初中今年换了校长，成绩直线下滑。”

赵阿姨站起来，揉了揉肩膀，忽然觉得天已经不那么亮了。晚霞正在褪色，梧桐树的影子拉长，地面上的小蚂蚁也开始出来觅食了。

她望了一眼手机，18:45分。家里那口子估计下班还得半小时，晚饭的排骨已经炖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子收进提袋，走向广场中央那群家长，脚步虽然不快，但却坚定。她知道，逃避不是办法。这一程又一程的“战役”，她没有退路。

蝉鸣重新响起，一只麻雀扑棱落在长椅背上，夜色缓缓降临，但那群焦虑又坚定的身影，却在盛夏余热中，继续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