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9.6 下午
“年轻有时本就是场霍乱”。
乔漪站在机场大厅,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丝毫表情。每个人都好像有自己的心事,匆匆碌碌地进站出站,拥抱告别,转身挥手,欣喜或是泪流,好像一切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六年前,她也是站在同样的地方送走了最后一个陪伴她的人,如今时间过去了很久,此时于乔漪来说却仿佛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一样鲜活,所有的东西都历历在目。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走时的背影,就好像一场生与死的诀别,而自己狠命地想要挽回些什么,却又站在原地倔强地不肯向前迈出那一步,只是双手紧紧地拽住衣角,任凭泪水不住地流,那一刻,她脑中被洗劫一空,清晰地甚至可以听见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她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入机口,突然眼前一黑,至于后来的事,她睁开眼看见自己手臂上流动着透明的液体,而窗外阳光下的建筑物发出可怕的惨白。
乔漪至今也不明白一件事,到了这一刻也仍旧没有明晰的答案。而肖圃至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一般。乔漪也曾四处打听过他的下落,但身边的朋友都无从谈起。只有偶然两次,第一次是在纽约的街头,她在过马路的时候,抬头看见对面的站牌下一个身穿棕色长外衣的男人,像极了他的样子,以至于她差点就叫了出来,可是还没等到她看清楚,他已经上了大巴士走了,因此,也就无从确定他究竟是或者不是他了。还有一次,是在她去罗马短暂写生旅行的航班上,她因为头痛的原因问乘务要了一杯热的加了青柠和牛奶的水,但乘务因为忙碌而不小心弄混了,将她背后那位先生的冷的青柠加奶递给了她,后来才换过来,那位先生站起来向她道歉,她抬头睁开眼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以为是他,抓住椅背整个人有半分钟就僵在了那里。
乔漪在他走后的第二个冬天,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在她的记记忆里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雪。鹅毛般轻盈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晚,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着北京的每一处角落,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刺得她睁不开双眼,又看了手表,上午时间八点十分,距离航班起飞还有三个小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些对这座城市,这个地方的些许眷恋,然后打了车,最后去了一次那条老街。正是这最后一次的老街伴随着她六年以来的记忆,并且常常在梦中梦到这个场景。曾有好几次,她在梦中惊醒,梦见自己躺在厚厚的雪中,在不断地下沉,然后掉进了冰凉的湖水中,她拼命地向水面有光的地方游,想要游出湖底,却被长发般的水草死死缠住,她努力挣扎、挣扎……最后被清晨窗外投进房间的阳光唤醒。乔漪一直认为这样的梦总是叫人不知所措,有时陷入到深深地沉思中去,她凭借着脑海中残留的碎片,想要为自己的画展画出一组名叫“游.梦”的画作时,多次坐到画板和准备就绪的油彩前,却拿起了画笔胡乱地了事,最后没有一幅完整的画被命名为“游.梦”而展出。乔漪在午后常常阅读自己喜爱的书刊,坐在落地窗前,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在这座城市的尽头。那时候,有几个意大利的画商与她关系还不错,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她告诉了他们自己的苦恼,他们却一直鼓励她继续将“游.梦”画下去,说等到画出来,那一定非常不错。但乔漪反复地梦,又惊醒的日子里,却始终无法将那组画完成到自己满意的样子,她总觉得它少了些东西,好像远比不上梦境。
当她最后一次去老街的时候,觉得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到新奇,小吃食店的老板娘,是地道的北京人,说着一口地道的北京方言,每次当她在画室呆了一天感到累时,都会去这里坐坐,而老板娘总是微微笑着点点头,她的旁边放着一盆洁白的玉兰,使小小的食店溢着淡淡的香气,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照进来,使此时此地的画面透着微妙的美好。时日一多,她们便成了旧相识,老板娘也偶尔坐下来和她聊聊闲事,问她有没有人陪在身边,如果是从前,乔漪会眼中闪烁着光芒,羞涩的点头,而那时候,她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儿,也仍旧浅笑了一下。其实她去这家店的原因,再也简单不过,单纯的是因为店的招牌上用绿色油漆写着繁体的“旧人食居”四个大字。“旧人”这个词召唤起她内心深处多少的青春眷恋,使她一瞬间又将昔日打闹说笑的好友全部串连起来,在眼前像黑白电影般地放映。她拖着行李,最后一次踏进了“旧人食居”,仍旧坐在老位置,等待老板娘,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于是便向身旁的服务生问道:“老板娘今天不在吗?”,年轻的服务生撇撇嘴回答说:“她呀!听说去美国和孩子团聚了!恐怕一时不回来了,就将这店租给了别人……”“噢,原来是这样……”她不假思索的说。“那麻烦,要一碗清汤面,少放盐,不要姜片,放两汤匙的醋”。“哦,好的,请您稍等”,服务生说完转身走开了。乔漪不知为何,突然心里有一点点的失落,或许是没有见到老板娘的缘故,望着窗外的行人沉思几秒,然后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某种东西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心里默默念道:“那,就这样吧……”吃完面食后,她走出店门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旧人食居”的牌字,然后便坐上了开往机场的车。于是,这就算是告别了,六年之前简单而沉默的告别,这对于乔漪来说,却是生命里唯一一次风平浪静式的令她日后想起来痛苦难言的告别。
“年轻,有时就是一场霍乱。”
乔漪此时此刻又站回到了当时的位置,那座城市,熟悉的空气,好像霎时间从脚下生出了一万朵的丁香花,将整个的身体腾空升起,而伸手就可以触到棉软的云,但这却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钟,随机又落地,于是,她心里对于这场不算短也不算长的六年,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年轻,有时就是一场霍乱”。这个声音从机场到达家的途中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直至她的心底,使她开始有了对于回来的某种恐慌,直到被母亲的拥抱冲开,她才又觉得自己稍稍的好些。
家中的摆设包括墙上的那几张六年前的画,都还完好无缺的保存着,母亲一向细致的像个专业的管理人员,面对所有的变故都从容不迫的收拾残局,就好像这慢慢成了一种本能,而不需要额外的反复练习。乔漪在这一点上,似乎有着先天的不足,没有更多遗传除了母亲姣好外貌和温和性情以外的东西,每当事情变得很糟糕的时候,她就有些不知所措,时常慌乱了手脚,但那些年,至少有肖圃在她的身边,这些事于是就变得容易了许多,无形之中,她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鼓舞,变得和勇敢的将士一般,拿起长剑,将敌人败下阵去。在国外生活的这六年中,乔漪很难于想象自己是怎样应对生活的艰险,怎样从一个当初单纯的自己逐渐地成长起来,逐渐地不再需要像肖圃那样的给予,至少对她来说已经明显感到这种需要的确减弱了。而这,或许是从当时她的毅然离开开始的,或许是在纽约的租房住的时候开始的,也或者是在某个不经意的连她也说不清的时候开始的,仿佛突然之间,她开始变像母亲一样的从容自若,不会总是问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也不会问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即便事情变得非常的棘手,她在想到肖圃之前,首先想到的却是用怎样的办法去解决,之后当事情结束的某个时候,她才会将事情与肖圃联系起来,那时她站在桥上或是坐在公园长凳上吹着冷风,心里不免有了一点半点的伤感,也是那时她获悉那里的秋天来得意外的早,秋叶早早泛黄,电线上迁徙的候鸟时常发出使人意志消沉的鸣叫。
对于刚刚学会飞翔和平稳地降落的雏鸟来说,一切的确都很新鲜,尤其是在和平年代而没有猎杀者四处威胁的眼光游荡,好像枪声许久没有响起,这就算是和平的时代了。她懂得这种来之不易的气氛的产生与情感的是有着某些看似无关却紧密相连的牵扯的,就好像纽约的经济与新时期的经济体系离不开是一样的道理。于是,再次回到机场的那一刻,她没有过多的想到肖圃是否愿意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尽管不论是否是她们所愿意存在的状态,不论曾今或是现在或是长久的以后,直至到了她们都暮年等待垂死挣扎的时候,都已经在某个时候和地方,存在了,而这一点也是谁都无法欺骗和抹去的。
乔漪走上楼梯,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拿出钥匙,转动门锁,门锁却因时间的久违而显示出稍稍的迟疑。我们不能将这种事情认定为是时间的特别礼物,或者说是时间的故意折磨,但好像这种事情总是时常被发觉,又在短暂的时间里不留痕迹的遗忘,似乎看来成为了再也寻常不过的一个生活过程。她走进房间,没有打开灯,而是径直的走向了窗户,将绿色的窗帘拉开,炙热的阳光于是隔着几万英尺的高空倾泄而下,将房间的一切摆设以及一切的情绪昭露疑。她在柔软的床边坐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开始细细打量屋中摆件。墙上的大钟因没有电池而将时间停止在了那的11点55刻,照片墙也只剩下边框划过的痕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