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渐渐的,朱湖这块土地上的人就多了起来,这里有了繁衍生息,也有了生老病死。
朱湖土地下除了不知年代的腐烂的棺木、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逃生到这里或出生在这里的人中,也有人走到了逃无可逃的人生尽头。
我一直都无法判断到底是人的意志决定了生命的状态,还是由生命的状态决定了人的意志。
据说因为孔子活了73岁(公元前551年9月28日-公元前479年4月11日),孟子活了84岁(约前372年—前289年),所以,世间便流传一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又有一句“人活七十古来稀”,于是,人到了60岁后就开始进入倒计时,开始在心里暗示自己走向死亡。
在妈妈的回忆里,我们村年纪最长的老人似乎就是我的曾外婆,她是最早带着外婆来到这里开荒的人,我出生那一年她刚好80岁,她挺过了1954年的洪灾,又挺过了1959-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但到80岁的时候一次感冒就没有再起床。于是,就在我还没有形成记忆的时候外婆家的菜园里便有了村里的第一座坟墓。
02
我们村最东边的两块地一片叫杨家台,那是杨家曾经的地基;另一块叫邱家尖子,是邱家的发源地。
后来我们村子的人都集中住在一起,东边一公里的杨家台上就没有了房子,而是增加了两座坟墓。杨家是地主,杨家爷爷的大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嫁给汤复生,他们又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杨家小老婆生了两个儿子大文和大武,大文大武的年龄与他们的姐姐相差差不多二十多岁,杨家没有做过坏事,大武是祖传的中医,不知道治好了多少跌打损伤和蛇中毒患者,但因为成分不好抬不起头来,杨家爷爷奶奶的死几乎是悄无声息。
汤家的三儿子桃三在十几岁的时候到湖里砍柴,回来后昏迷不醒,家里说是吓掉了魂,他们敲着盆喊了“桃三呢,回来哟”,连续喊了三个晚上,硬是没有把他唤回来。
03
我曾外婆姓邱,与邱家尖子上的邱家没有血缘关系,但按辈分我比同班同学二英低一辈,我叫她父母“爹爹、婆婆”。
邱家大房,也就是二英的大伯家女儿环生姨出嫁那天,她刚刚被扶上马没多久,那匹马突然在她娘家门前跪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她吓得惨叫一声“我的妈呀!”接下来她的父母才云爹爹和富贵婆婆相继病倒;
邱家祖辈,二英的爷爷奶奶也在我们小时候离开了,他们年龄很大了,死在儿子媳妇的后面,印象中,他们都活过了80岁;
再后来我上高中的时候小幺死了。小幺的父亲才能爹爹与二英的父亲才富爹爹是堂兄弟,小幺比我大四岁,也跟我同一年上学,一直到我初中毕业。
她的嗓子真的是天籁之音,一句“苦根上结出一对苦瓜,苦海里泡大的一对苦娃”真的能把人催下泪来。
小幺很开朗,有一双热情的大眼睛,偏偏爱上了姐姐的小叔子,才能爹爹觉得两个女儿都嫁到许家很丢人,而且小幺爱的先林还因打架坐过两年牢,他给小幺定了一门亲,是他们家远亲,小幺就喝了农药。
04
望儿是村里唯一跟我同岁的女孩,她的爸爸邱法生很矮,他在文革期间曾经捆过我爸爸,二十几岁得了大肚子病,大家都不知道血吸虫,也没有治疗方法,就死了。我和哥哥一直以为是他良心坏才早死的。
法生其实跟二英他们也不是一家,只是以为自己跟村里的大户一个姓就表现得有几分嚣张。他死之前,我经常跟着哥哥在家里举拳头:“打倒法生大肚子!”他的死几乎让我们相信“恶人”是可以被咒死的。
我九岁的那年法生的女儿望儿死了。望儿入学比我晚一年,我读三年级时她读二年级,据说是小队的瓜田里摘了一个瓜被队长邱复民吓唬后就上吊了。
望儿生前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曾经问我表姐五队麸子的妈妈是怎样上吊的,她自己还 绘声绘色地推测上吊的全过程;还跟我说看到很高的女鬼,穿的裙子是一条一条的布条;她还曾经躲到杨家的墙根偷听杨家爷爷奶奶亲热时候的说话的声音,然后憋着湖南话跟我学他们说话的声调;她还跟班上同学说“如果我死了就把你们都抓过去”,害得在那个破除迷信得年代老师也不得不将班上女同学的头发都给剪成了短发,希望她们不被望儿认出来。
望儿关心的事情总是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尽管我也遭遇过复民的威吓甚至“关禁闭”,我和班上几个女同学因为在豌豆地里躲预防针摘了几个豌豆角,被复民拿一把铁锹赶到队屋里反锁起来,说要我们的父母出五块钱来领。
我们全都吓哭了,五块钱对我们每个家庭来说都太多了。我领教了复民的残忍,但我还是无法想象怎样的恐吓会让一个九岁的女孩想到死,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学麸子妈妈上吊的游戏?
望儿的奶奶鲁婆婆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妇人,60多岁了还里里外外一把手,她是队里唯一会耕地的女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居然喝了农药,灌肠也没有救活。
邱复民在我们离开朱湖后说给他患有精神病的表妹治病,结果,那天他自己疯了,将表妹关在房间里,在她头上插香,并将她杀了,还把家里的猫和狗也都杀了,到处都是血。
复民还将他表妹的胸膛破开,取出她的肝脏来咬了一口,口里念着青龙白虎之类的词,说他自己在去魔。
法院判定复民是精神病杀人,所以没有对他执行死刑,但过了几年他自己生病死了。
05
宋策志家在我们村算小户,不过也是跟望儿他们家能扯上关系,望儿的妈妈叫唐会兰,是宋策志孩子们舅舅的女儿。
宋家二女儿宋宜兰是我妈妈的学生,他们家共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父母勤劳儿女也勤劳,但宜兰的妈妈病了,是大病,宋策志将她的老婆送到城里的医院去治病,这是我们村第一次送病人到外地,全村的人都盼望着宜兰妈妈早日回来。
宋策志又去医院陪老婆了,有一天有人跟宜兰姐弟说:“你们的妈妈回来了,去路上接吧”,一群孩子兴高采烈地往他们父母回来的方向跑过去,结果只看见爸爸,没有看见妈妈,几颗尚未经事的心仿佛突然被冻结。
然后宋策志抱着一个瓷罐,说:“这是你们的妈妈,我把她带回来了。”孩子们几乎是一起倒下,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他们甚至滚到了水田里。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就变成了一罐骨灰呢?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全村陷入极度悲痛与怀疑之中,没有遗体告别的死亡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恶毒的谎言!
06
那些我们熟悉的生命就这样以我们接受或不接受的方式在这块土地上离开。
爷爷因为爸爸受迫害得了抑郁症,在家里都不跟我们说话,我九岁的那年,爷爷完成了当年交统购猪的任务后便一病不起,60岁便客死异乡。
再后来外公外婆这代人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也都陆续离开了我们,这村里的坟墓多了起来,纸钱和灯也多了起来。
我们这里祭奠故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对6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认为是顺便路,叫“白喜事”,提前准备好棺材,去世的老人要在家里放两到三天,选择吉日埋葬。
老人去世后有非常隆重的祭奠仪式:会请人敲锣打鼓唱一晚上,这叫“山鼓"。其实跟春节的时候打"山盘鼓"的是一波人,只是春节的时候都是念的喜庆和祝福的词,而"山鼓"则是唱老人一生的丰功伟绩以及儿女不舍的词。
有的会回请道士来做法,为逝者超度灵魂。道士穿着长袍、手持道具的道士瞪着眼睛在遗体周围跑来跑去,念念有词地唱上几个小时,听的人都累了,他依然炯炯有神。
孝子们则在遗体旁轮流磕头、烧纸,守夜的人看起来最孝顺,即使他对逝者生前可能并不那么孝顺,这时候守夜也是最好的弥补。
清明节插清明吊,将各色纸剪成条做成彩旗一样插在逝去的亲人的坟前;七月半写福包,将纸钱用白纸宝成一包一包,在上面写上收件人如祖考、祖妣,然后落款写孝孙某某寄钱;大年三十团年要先叫饭:摆上菜和碗筷,请已故的亲人回来吃饭;三十晚上到坟上送一盏灯,烧一些纸钱,点一柱香。
07
正月我们还可以请筲箕神将逝去的亲人请过来: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的任何一天晚上都可以,准备一个盘子,盘子里装一些米,然后在筲箕的头部帮一只筷子,两个人站在盘子两边,各用一只手指轻轻将筲箕抬起,让绑在筲箕上的筷子自然垂到盘子里,然后开始念咒语:
"正月正,麦草青,请七姐问年成,一问年成真和假,二问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玩花灯,花灯玩得落落转,一秋全,二秋全,打败洋马过新年,杀黑猪,宰白羊,年年只问七姑娘,七姑娘,早早来,不等深更半夜来,深更半夜来,桥难过,锁难开,丢一把钥匙你打开。"然后在盘子里放一把钥匙。
当灵魂被叫来后,筲箕便会自动在盘子里转动,然后就有人问来者是谁,通常如果没有特别请谁来的话,最先来的一般都是活动场地的已故主人,比如在我们家念的话可能是我爷爷或者外婆外公回来了,然后就让筲箕神确认“如果是爷爷,您就点三下”。如果筲箕真的点三下就确认了,如果不点就换另一个亲人。
而且灵魂来了后,筲箕会仰起来,朝他(或她)的亲人看过去。比如我爷爷回来了,因为他了解我,可以问他我几岁了,他会用点的次数来做回答,抬筲箕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年龄,但筲箕一定能够准确无误地点到我的年龄。
生是无法选择的,死是可以选择的。但将死的选择权交给自己并不是对生命最好的交代,也许没有选择的死才是对生命的尊重。
对我们那里的人来说,所有人的出生似乎都如此相似,大部分都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一种生理现象;但我们这里的人的死却有太多的不同:
一部分孩子一出生就死去,一部分可以活到七十三八十四;还有相当的比例是各种不同的死,死得让人觉得不可以思议,那因为委屈和愚昧死去的人,似乎没有人请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昰否也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