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又在剪报纸了。”乐乐捂着嘴巴笑着跑开。
阳台上有一个佝偻的老人拿着剪刀颤颤巍巍的在报纸上剪了个豆腐块,他眯起眼睛,从身边的小桌子上拿起厚厚的废弃帐本,翻了几页,把刚剪下来的那片报纸贴了上去。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还带着铅墨气味的报纸,嘴角咧了咧,露出幸存的两三颗牙齿,苍老眼睛里闪出了点兴奋的光彩,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摸出了放大镜,对准那豆腐块,认真的读起标题“四合院成为北京名片将永久保存”。他又迫切的读下去,找到了,刘海胡同四合院——原清朝贝勒爷府邸,旁边配着张模糊的黑白图片。
他仿佛又看到贝勒爷府邸大门前的青瓦粉白影壁,拐过影壁就到了西院的第一进院落,通过葡萄架搭成的绿色通道,可以直达第二进院的垂花门,绿色通道左边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树下是地窖入口。通道右边是一排月季和几丛牡丹。 靠近院子角落的地方还有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下安放着四个石椅和一个石桌,夏日黄昏时,那户的小姐常穿着鹅黄色的便衣趴在石桌上练字,每写一个字便与他说笑一会儿,他并不恼,也许他从未真正的拿出先生的架子来压制她。
回溯六十年,他还没有佝偻的脊背,粗糙的皮肤,头发茂密而粗硬,身材挺拔,曾上过教会学校,有着几分风流倜傥的模样。那时他依照长辈的意思北上来求份事业,不料混乱的朝局让他举步维艰,索性便在学校谋了职位,又四下里找私活来赚外快。一日,其他教员推荐了个活计给他,他轻松又愉快的答应了。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从杭州回北平探家,想请位先生教习英文和美术。这洋学生眼光极高,家里又把她当掌上明珠,听说已经辞退三名先生了。”
“我倒有兴致瞧瞧这位小姐眼睛是不是长头顶上。”
他们的初次见面并未真正的见到,只是家仆为他呈上几张题目,从来只有先生考学生,不料竟有学生考起先生,他心里觉得有趣便细心作答。果真一日后就传信让他仍到府上,这次他有幸更靠近学生一步,隔着屏风,这位学生又出了几道题。先是端出瓶腊梅要做素描,后又要求做英文即兴演讲,他来者不拒应对自如。而后才有个小人儿影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此小姐并没有长在脑袋顶上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双藏在浓密睫毛后闪发亮的眼睛,活泼又灵动,她微微笑着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请先生明日来府上教学。”她鞠了一躬,便告辞,身边的家仆便引着他去主人房间报道了。
他们的故事是从这古朴的院落里开始的,正房下的柿子树,西院里的枣树都是夏日讲学的去处, 这里比屋里凉快多了,风吹过,那甜丝丝香味就扑进鼻子里来,或摘了些水果放在桌子上素描,或拿起外国读物大声诵读,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微风缠绕着,从树梢盘下来,将少女的衣袖被风吹得一起一伏,若是正在画画,就会蹭上油墨的颜色。每至此时,她就嗔笑着“今日天气晴朗 ,是出行的黄道吉日。”便拉起先生向父亲请命,说是先生见天气爽朗,临时安排户外写生, 她老派的父亲耐不住哀求,派了个丫鬟跟着出门伺候,万分叮嘱要早早回家。
他怀疑应聘的不是先生,而是做了学生, 遇到她便做不了自己的主,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面前出现了汁液充足的酸梅,那梅子到了哪里他就被勾去了哪里。
“先生是新青年吗?”她坐在山坡上,向着远处的山脉发问,手里还不停歇的涂涂抹抹。
“为何要这样问?”
“新青年倡导自由,要摆脱陈旧的教条, 这一点上海就比北平做的好,大街上都是短发样式的青年。”她停下画笔,向往着, 突然做了很大的决定,用坚毅的眼神看着他,“等先生再见到我 ,我就是新式青年不再是旧式小姐。”
哪想几日后,他却被挡在府外,迎接他的不是亲爱的少女而是一纸解约书,上书“怂恿幼女剃发,有辱祖先,此为罪一,不精学业,纵情娱乐,此为罪二,今日罚幼女禁足,辞聘先生,望汝等以此为前车之鉴,云云......”
他将解约书放在身旁,另铺了张纸用蝇头小字写下担心与思念,又买了盒点心,将纸条夹在了点心盒中,在府邸门前徘徊着,直到遇见熟人才斗胆上前:“小兄弟,我知道教学不精,管教不严,连累了你家小姐,买了盒点心向她赎罪,务必交与她手上。”
于是,那盒沉甸甸的点心盒就和他的心一起被带进了这座府邸,过了一阵,那小厮又来到门前,手里依旧拿着点心盒。
他心里一沉,莫非谁发现了盒内的纸条?手心发汗。
“小姐谢过先生点心,这点心盒子请先生带回去吧。”说罢将点心盒往他怀里一放,扭头就走。
他至无人处将盒子打开,不由心里欣喜,盒子里端端正正的放着小姐的相片,相片中她梳着齐耳的短发,闪动着双眼,向他笑着。 相片背面,写着“每隔两日,信件由花童带入”。拿着这条圣旨,他们又开始了通信。
七七事变来了,北平与天津都陷入了混乱中,那天他急忙赶到贝勒爷府邸,却不见了昔日的喧哗,只剩下闭紧的朱漆大门及一两个家仆,她留下的一封短信,“举家迁往杭州,待世道安稳,便与你联系,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座府邸与你相聚,愿那时中国强大。”他攥着信纸,脚底踩棉花似的到家中,生了场大病。战争如旋风,迅速席卷全国,他也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上寻找着她的踪迹,再未见那座府邸的模样。
老人叹了口气,打开账本的第一页,那里赫然贴着她短发的照片。一千个人里面只有她才有那么聪慧的眼睛,明媚的笑容。
“那是谁?”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太眨着眼问,她的眼睛有些浑浊,透出迷茫的光彩。
他将树皮般的手覆到她手上,“那是你年轻的时候,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府邸吗?”
“哦,哦,什么邸?”她歪着脑袋。
“看,这就是你曾经的家,我还当过你的老师呢。那里有两颗柿子树,海棠树,一大丛金银花,你最爱在石榴树下画画。”他深情的望着她,慢慢讲述着。
“哦......可是,你是谁?我在哪里?”她突然又糊涂了,胆怯的看着四周。
医生说,她的病症已经很严重,时刻需要家人的照顾,也许提起过去熟悉的事情会刺激她沉睡的记忆,延缓病情发展。他开始制作剪报,每天给她读,他相信自己总会找到她,不论是混乱的尘世还是可怕的病魔,都不能阻止他去找寻,而他们总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