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红
文/刘镜姝
1
我站在胡同口,双腿打颤,放声大叫,眼睁睁看着样貌崎岖丑陋的女子走近,感觉生命要就此结束。
“跑啊!”苏小磊拉扯着我飞奔,恨不得脚下生风,驾鹤西去。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直对傻红。
以前,她对我们这群小毛头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傻子。
我们喜欢成群结队的从胡同口呼啸而过,远远地朝傻红扔石子,吐口水,特别是苏小磊,石子像打水漂似得,一蹦三跳地弹到傻红身上。只要傻红一回头,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各个方向疯跑,她只能傻站着不知道该去追谁。
“大傻子!”我们远远地得意。
不想,我这次大意失荆州,竟然差点被傻红逮着。
苏小磊,谢谢你救我,我会一辈子跟你好的。我感恩戴德地重谢苏小磊,情愿以身相许!
此后我就落下了一个毛病,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自己双脚被粘在地上,想跑也跑不掉,想喊也喊不出来,眼睁睁地傻红慢慢靠近,靠近,然后一下子惊醒。
如此循环的日日夜夜,我再也不敢向傻红扔石子了。
傻红是我们城西有名的傻子,智力低下,长相丑陋,眼睛上斜,口流哈喇,耳朵就一点点,贴着有点歪的脑袋,看起来更诡异!鼻子特别塌,人们常调侃“鼻梁之间能走马”。
小时候的三观总是奇怪,我们对傻红的恶意,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傻子,她追不上我们,她讲话像含了一口水,呜呜啦的一个字也听不懂。
还有,她经常会拿出一些很好吃的零食,坐在胡同口的石磨上一边吃一边扔,我们不敢靠近,等她走了,飞奔过去看地上的糖纸和残羹,花花绿绿的糖纸不但刺痛眼睛也刺痛小心脏,总是意难平。
我比她好看,聪明,又懂事,为什么吃不到这么好的零食。(奇怪的三观啊!)
因为你爸爸没她爸爸有钱!
是啊,傻红爸爸有钱有权,是我们小县城不小的官呢,还有一个又高又帅的儿子。两口子顶着计划生育的逆风,想捞女儿,结果傻红横空出世,败了她爸所有的兴致,拉着她年近40岁的傻红妈做了结扎,弄了个表彰挂在家里。
傻红来到世界就再也不能塞回娘胎,晃晃悠悠地长大了,成了胡同里特别的风景。
2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随着知识与年龄的增长,三观终于慢慢完善,我几乎完全改掉了欺负傻红的毛病。
城西的岁月总是相似的,我长大了,傻红当然也缓慢地长大,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小伙伴。
一个傻子就够可怕了,现在又来一个。
据说,傻红的小伙伴是她爸爸从城南某家找来的,就为与傻红作伴。
她们每天从胡同口飘过,呜呜啦啦地说着笑着,口水沾着阳光闪闪发亮,吓得我上学时候一路狂奔,耳边飞过听到她们咯咯咯的笑声。
傻红真幸福啊!
不上学,不写作业,每天睡到自然醒,还有好吃的随便吃,我要是能过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你要是傻子,我肯定不跟你玩。苏小磊直截了当,然后一个猛子扎水里去了。我悲伤地坐在粉河边,看着苏小磊他们远去,这个夏天我还是没学会游泳。
老年人说,粉河的水是秦始皇当年阿房宫里流出来的,用它洗脸会越洗越白越洗越漂亮,传说明朝时候宫里选妃,有个农家女就用粉河的水洗了把脸,变得光彩照人、仙女下凡,立马被皇帝纳入后宫,成了贵妃娘娘。
我的天哪,真神奇!所以一到夏季,粉河里游泳的人群特别多,大家都想变白吧。
我坐在河边胡思乱想,忍不住想捧一把河水搓搓脸,也许我太用力,一屁股撅到河里去了,喝了一大口水,来不及呼叫,整个身体已开始慢慢下沉,感觉河床里的淤泥软软地抓住脚踝。
眼前变得一片混沌,只有毛茸茸的乳白色天空上挂着光芒万丈的太阳,没有声音没有人群,我就这样一直下沉。
突然毫无着落的手被握住,求生的欲望让我狠狠地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然后跌进了那片混沌的世界中。
我感觉自己很想睡觉,将睡未睡之际,周围的吵闹越发的响亮,好像有许多人在我耳边争论,内心一恼火就睁开了眼睛。
苏小磊他们围在我身边,还有几个小伙伴押着傻红的胳膊,像电视剧里警察抓犯人一般,傻红模糊的五官扭成一团,呜呜叫着。
“你们在干嘛?!”
“我们要把傻红交给警察局,她谋财害命。”
我不解看向苏小磊。
“二胖说他亲眼看见傻红推你下河,不是我们跑得快,估计你这个旱鸭子已经变成水鬼了。”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立刻给她好看。”年纪稍大的齐小军挥挥手中的木棍,眼生恶意,看似要打抱不平。
大家齐刷刷地看向我,好像一群打架斗殴的少年等待着大佬的命令。
我烦躁地推开了周围的人群,把傻红从地上拉起来,她的小伙伴在大家如刀的眼神中,慢慢地握住傻红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
周围瞬间安静极了,如同我刚刚落水的世界,毛茸茸的乳白色天空,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伸出手抓住了我。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城西胡同,我,傻红和她的小伙伴,似乎一时之间同命相连,我经历了一场生死,而她们被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承受言语暴力。
傻红所受的恶意是因我而起,这是我最不愿意接受。
我更不愿意接受地是陪同妈妈去跟“救命恩人”道谢,年仅十岁的我给出的理由是无法面对。
也许是,无法面对一个傻子的以德报怨。
我坐在自家门楼的水泥台上,看着妈妈感恩戴德地跟傻红妈妈道谢,两人脸上都是止不住的喜悦,傻红跟在后面傻兮兮地笑。
我想起之前她也这样笑,最终被我们用石子和口水砸了下去,一个个小石子一口口唾沫,好像在告诉告诉她,你是傻子啊,你不能笑,笑了流口水恶心到我们啦。
法不责众,道德也不责众,一群小孩子的恶行似乎变得天经地义。
“救命恩人”的标签似乎在我和小伙伴中间划了一条线,冷战持续了很久,直到苏小磊忍不住问我,当天为何不与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
“反正她傻嘛,又不懂!”苏小磊看我不说话,忍不住补充一句。
“不懂她被一群孩子诬陷然后追打,还是不懂她为何会救了我?”
苏小磊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
“你记得大人们的叮嘱吧。”
苏小磊头更低,不时踢着脚下的石子。
一到夏季,胡同里的大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各家孩子,千万不要去救落水的人,淹死的人们都是水鬼找的替身,谁救谁会一起死。死后也变成水鬼,找不到替身永远都在湖底游荡。
“你知道傻红为什么会救我吗?”
苏小磊摇摇头。d“就是因为她傻,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聪明的人计较得失,傻子才会满腔热情。
3、
自从傻红救了我之后,我开始有意地观察她。
她和小伙伴喜欢坐在石磨上吃糖,拿着小石子在树上、墙面上认真地刻着什么,一笑还是会流口水,一条明亮的细线垂到胸前。
我发现她走路好像越来越奇怪,越来越缓慢,两条腿似乎不听使唤,脚尖对着脚尖,一个大大的八字,歪歪扭扭的。
胡同的大人们议论,傻红越来越不行了,脑袋发育不好,调理不了神经了,说不定以后会瘫痪。
我觉得自己开始同情傻红了。
没人的时候,我会主动跟傻红打招呼,她的声音呜呜啦啦之下很难分辨在说什么,不过看的出来她很开心,笑嘻嘻的走近,塞给我糖吃。
但是,和苏小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又极力的逃避傻红,她看到我们一群从远处呼啦啦地过来,兴高采烈的挥手,我赶紧躲在人群中里,虚头巴脑地从傻红身边溜过去,她懵懵地站在胡同口,手里的糖纸很鲜艳。
我是残忍的凡人,我怕被小伙伴们孤立。
那场冷战并没有激发我“逃脱世俗”的勇气,反而更胆怯,为让自己逃避的心安理得,心里总是祈求傻红尽量少出现。
傻红果然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似乎也离我们越来越远。小时候觉得她无处不在,胡同口的大石磨是她的家,阴魂不散的眼神,像一丝空气始终围绕在我们周围。
后来,听妈妈说,傻红的小伙伴被某个老光棍捡走了,当时我年纪小,并没有听出来里面的含义。
妈妈说,傻红也大啦。
可不是吗,我都初一了,胸前鼓起了小小的花苞,夏季不再去粉河看苏小磊洗澡,知道了男女授受不亲。
傻红会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她当然不知道,但是阻挡不了她要结婚。
女大当嫁,这是铁律,是牢笼。
傻红大抵十六七岁吧,娶她的那个男人老,丑,眼睛还是半瞎,据说家里穷的只剩房梁。可大家都觉得,这桩婚姻是般配的。
我放学回家,只看到一地的鞭炮纸,碎牛肉一般蜿蜒了整个胡同,人们都在讨论傻红嫁的风光,“光是这些嫁妆婆家人也不会亏待她。”
4、
傻红结婚并没有在城西胡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热闹过后,大家似乎很快习惯了她是出嫁的姑娘的事实,我们都成了娘家人,变得善良起来,刻意地不提及她的傻和日渐奇怪的双腿。
胡同口的石磨上再也没有傻红孤单的身影,变成了两个奇怪的影子,傻红丈夫搀着她,慢慢地走过石磨,夕阳下影子拉得很长。
丈夫看起来对她不错,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从前,他们都是被世俗抛弃的人,一个因为傻,一个因为穷与丑。
傻红怀孕后,丈夫几乎寸步不离。
从夏天到秋天,傻红的大肚子异常突出,四肢显得越发的细弱,远远看像一只超级大蜘蛛。
我时常问老妈,傻红为什么要生孩子?
老妈的答案很多,大体是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本不想纠结这个事情,可是内心总有一种情绪鼓动,仿佛有委屈难以释解,我决定亲自问一问傻红的丈夫。
秋天的黄昏,我终于碰到了傻红丈夫,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着急忙慌的差点撞到大石磨,然后就听到傻红家里一阵哀嚎,邻居们不明所以却心有灵犀地往傻红家里跑,懒惰的黄昏变得喧嚣不安。
苏小磊说,完了,肯定是傻红出事了!
难道傻红要生了?
看这架势不像!
小伙伴们聚集一群,瞎三话四地胡乱猜测,大家都尽量避免最坏的话,最恶的凶兆,但是事实不容置疑。
傻红死了。
死于难产。
城西胡同的夜色像一头气咻咻的大兽,吞噬了所有的情绪,傻红家的喧嚣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终于知道在内心激荡的情绪是什么,无非是想问出一句话,为何我们不能善待傻红,温柔对待弱小?
黑黢黢的夜色当然不能给出答案,我知道我与别人一样喜欢欺负弱小达到内心满足,抱团取暖心安理得地公害不合世俗的一切,摧毁普遍认为应该摧毁的事物······
我们都一样,都是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