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州府里那间破落的大牢,原本早就该拆了。
大牢建成的年头,问谁都答不出来,只有在府志里记载了,大牢始建于前朝元年。如此细细算来,也有了近两百年的历史。
说是大牢,其实一点也不大,里头只有二十间出头的牢房,虽然牢房不多,却也是常常关不满人的。
说它该拆,一点也不骗人。
且不说牢里漏水的屋顶、发霉的茅草、地砖破碎而露出泥土的地面。单单牢房那些被虫蚁咬得不像样的木栏杆,都好像一碰就碎。
前些年还真有牢犯,趁着半夜牢头睡迷糊了,一脚踹开了牢栏杆想要逃狱。若不是声音大了些,惊醒了牢头,这个犯人八成就真的跑了。
这样一间大牢,你说该不该拆?该不该修葺修葺?
牢里的牢头,是一姓单传,都姓张。
自打大牢建成起,这一家祖孙三代,也的的确确见证了这座大牢的兴衰隆替。
到了这一代,张牢头在牢口那张木条凳上坐了整整四十年。原本老张想着,自己也该要一辈子做死在这张凳子上了。
可没曾想,在老张琢磨着什么时候退下来,让自己儿子替自己坐上这条木凳时,上头却下来了旨意。
朝廷体恤遂州府里大牢破旧,拨款于城外再建一座新牢,连同临近冀州府的大牢一同合并起来。
府里专门说了,待新牢建成后,由资历最老的老张担任牢里主司,管着这两州大牢。
从牢头到主司,老张官升三级。
但老张高兴不起来,原因无他,恰恰是因为这牢里的犯人。
凡是羁押于大牢内的,虽都有确凿的罪证,但绝不都是罪大恶极。
譬如牢里最老的那位,年级也有七十岁了,他犯的罪,是杀人。
杀人原本十恶不赦,其罪当诛,可这位老人不一样。
老张脑子里深深的记着这件案子,老人孤苦一生,无妻无子,潦倒生活了一辈子。因为家里闹了耗子,老人买了些耗子药摆在家里,想治治这些猖獗的畜生。
却没想到,邻街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不知怎么跑去老人家玩。
趁着老人在里屋收拾衣服的时候,小女孩把摆在地上的耗子药错当成吃的,捡起来吃了下去。
等老人听到响动挪步走出来,小女孩早已倒在了地上,小腿一蹬一蹬,一时三刻,便没有了气息。
问询的女孩爹娘赶来,当娘的看到这幅场景,当场便晕厥了过去。女孩的爹爹拽着老人便到了官府,哭嚷着请知府主持公道。
仵作后也验过尸体,虽找不到身上有其他伤痕,但又没有十分的证据证明不是老人下的毒,故而迟迟无法定案。
老人毒杀幼女?这样一桩案子,不论传到哪里,都是天大的丑闻。原本案子只是当事一些人知道,可到后来衙门一直定不下案。女孩爹娘又日日在府衙门前哭闹,这件案子便越闹越大,到最后竟是满城风雨,若在这般,怕真是要上达天听为止了。
知府是个窝囊官,见事情越闹越大,可派出去的手下又实在做不了任何定论,若在这般拖延下去,怕是给自己这为官一任都会留下污点。
急了性子的知府,再也熬不住审查,便独自拍了板,判老人误杀幼女,处十年监禁之刑。
这下,女孩爹娘满了意,老人当时年近七十,这十年牢刑,怕也能让他老死狱中。
如今,十年刑期过半,老人也七十有余了。
那对夫妻后来又生了个孩子,如今也到了女孩死时那般年级。
老张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私隐,他担心的是,老人到了这把年纪,怎生熬的住迁牢之苦。为防犯人逃走,迁牢途中,都是要给犯人带上枷锁脚镣,新牢又建在城郊,离城里有十多里的路途。
近来常能听见老人在夜里咳嗽,引来其他犯人咒骂,老张琢磨老人身体必定不太好了。这十几里的路途,老人熬不熬的过去,老张心里也没有底。
不光是老人,其他犯人也被老张挂在心尖上。
甲字号房里那个奸杀女子的杀人犯,会不会在迁牢途中闹出事来。未字号里那个失手把妹妹推进河里淹死的年轻人,父母以后见他一面怕是更难了。
干了一辈子牢头,这些犯人都被老张放在了心尖尖上。
衙门里定下迁牢制度,怕两州同迁引来不必要的动乱,便决定将这些犯人分批押运,这样也省下不少人力。
老张作为内定主司,原本该在新牢内主持大局,可老张哪里放心的下他这牢里的犯人,若是出了半分纰漏,这份罪责老张不愿担。
和知府恳求许久,衙门终于准许老张留在旧牢里,待所有犯人转移完毕,老张再老老实实去当他的主司。
眼见牢里犯人渐渐变少,老张心里也变得踏实,可不知怎么又有些空落落的。
当晚,正是老张当班时,突然听见牢房深处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传来。老张大惊,慌张的前去查看,只见一个半大的少年,捂着肚子,浑身蜷曲,侧躺在牢房地上。
少年脸上眼鼻都挤在了一起,豆大的汗珠颤巍巍的滑落,老张见过有人疼起来时满地打滚,可他连打滚都不敢,生怕一动便牵出更多的同来。
老张惊了,忙叫来两个当班牢卒,将少年扶起来,奔着医馆方向送去。
“嘿嘿,老张,这小子也是要被抹脖子的人了,还救个鸟啊,不如让他死了算了。”乙字号里那个江洋大盗尖声讥笑道。
“给老子闭嘴,到时看看最后谁死的早。”老张怒声一喝,乙字号这个犯人,也定了秋后斩刑,离行刑不过几月之期。
这位少年犯的事,也是杀人。
继母毒杀亲夫,少年提到将继母的脑袋砍了半截下来。
弑母之罪,按律当斩。
老张从不对衙门的判决私定妄论,管好这一牢的犯人便是自己的本分。
少年最后还是救了回来,郎中说是吃食不洁,老张听后,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朝廷拨下新牢建款,知府便趁此报了许多虚账,以此从中捞利。这牢里牢饭,也由从前新鲜饭菜,变成了从酒楼搜罗的剩饭。
这般吃下去,哪里有不生病的事。
半月过后,终于该押运最后一批犯人。
“甲字号,乙字号,丙字号,你们出来。”老张在牢口喝到。
这三人都是杀人重犯,故而最后押运,是一定要慎之又慎的。
啪啪啪给几个重犯拷好枷锁,有铃铃铛铛的上了脚镣。几个狱卒押着三人,走出了大牢。
牢里只剩老张一人,展目望去,原本还有些人气的大牢,此刻也格外寂寥。这间自家守了三代的牢房,到自己这辈终于要搬空了。
老张心里没由来的慌张。
听说大牢拆后,这里会改成官家肉铺,专门宰猪卖肉,倒是个好行当。
老张舒了口气,仰头用力看了一眼零落的牢房,便转头出去。
砰
老张转身的一瞬间,屋顶一根梁子落下,轰隆一声砸在老张头上,随后有断做两节。老张只觉得脑里一空,之后眼前便慢慢黑了下去。
门外等候的十几个狱卒,听到里面传来的巨响,领头两个边冲了进去。
只见老张头冒鲜血,直挺挺躺在地上,不远处两节木头,从断处看去,内里已经是一缕一缕的被虫蚁啃食出了无数的孔洞。
一个狱卒上前探了探牢头鼻息,顿时吸了一口凉气。
老张竟被这根大梁砸死了。
两人忙出门传讯,听了这个消息,镣铐加身的乙字号大盗尖声大笑。
“哈哈哈,看谁先死,就看看谁先死。”
旁边狱卒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却还是止不住大盗讥笑。
十几位狱卒尽皆枉然,齐齐回头,望向那间大牢。
到最后,终于还是被搬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