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大帅一直坦诚相待,周恒感恩,晚辈年少懵懂,此次出征艰险,难免遇错。渴求他日大帅以殿堂之上,救周恒一命。”
“带你们来月城,是让你们记住,你们要是在战场上害怕了,想想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如果你们在敌人的刀口下退却,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得迎上去,咱们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唯有拿起刀枪杀了敌人,才能保全家人,守护你心爱的人!”周恒提起战枪,强硬地指向天空,“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刻,你们的名字终将在这片土地上闪耀光芒。”
梁国皇城,朝阳殿。
偌大的宫殿静得生寒,殿外屋檐上的狻猊图案被阳光投在地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腰粗的廊柱包裹着十几丈大红的生丝织锦,金质的螭兽香炉里香烟还在袅袅升起,大殿里宛如罩着一层薄薄的纱。
殿外响起脚步声,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带着几名战士走进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他的脚步最为沉重。
“不用行礼了,说说吧,情况有多糟?”未等那些人站稳,皇帝低沉的话语便传过来。
那名将领愣了一下,垂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没有退兵的可能。”
皇帝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金色的重甲泛着刺眼的光,“蒙毅,朕准备御驾亲征。”
“不可,北方草原骑兵也在跃马平原集结,皇上留在皇宫可稳定军心。”
“你是说靖王与北方草原人联合起来造反?”皇帝抬头扫了一眼众人,漆黑的眸子被窗外的太阳点亮了,“朕将陈国的土地封给他,他竟然还不知足!”
安静的大殿里回荡着滴漏垂落的水滴声,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就要断掉的琴弦。
沉默了一会,皇帝将目光从窗口投出去,“靖王屯兵夕阳关的理由是什么?”
“剿匪。”蒙毅微微抬头看向皇帝,“他说在封地出现很多土匪,他拦在夕阳城是为阻止那些土匪外逃。”
“他是在记恨朕去年派兵剿灭他的一处私兵么?”皇帝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还没有胆量直接打出造反的旗号。”
“草原骑兵也在向着燕山关隘集结,靖王在这个时候封锁夕阳关,不论他反不反,也是阻挡我南方军队北上抗敌。”蒙毅抬头看着皇帝,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禁卫军扩军到了五十万,但是想要与草原人一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皇帝来回踱步,目光忽然变冷,“禁卫军都开拔了么?”
“还有十万在皇城驻扎,其余都在燕山布防。”
皇帝沉默了一会,“谁可带兵出征?”
蒙毅犹豫着,“老臣已经过了出征的年纪,不过,臣举荐一人可解当前危局。”
皇帝停下脚步,回望着蒙毅,等着他自己把话说出来。
“周恒,这个年轻人我观察了很长时间,有勇有谋可担重任。”
“周恒......周恒。”皇帝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跳了一下,“来自月城的那个小子?”
“正是!就是他带兵歼灭靖王两千私兵,也是他在月城击杀了草原五百骑兵。”
皇帝低头沉思了一会,才抬头盯着蒙毅,“我想见见这个人。”
羽林卫所。
一群年轻的战士围坐在一起,崇拜地望着中间的年轻人,“周恒,我们练多久才能有你那样的枪术?”
周恒思考了一会,“这些说到底就是些杀人技巧罢了,等你们踏上战场,才会明白其中的精髓。你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你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面对生死的那一刻,你的身体就会自然舒展成最笨拙也是最合适的进攻姿势。”
“说得不错。”背后响起掌声。
周恒回头看了一眼,急忙站起来,脸红了红,“蒙帅。”
“方便谈谈么?”鼓掌的中年人一袭玄紫色广袖长袍,白净的脸上挂着笑。
兵马司正殿。
周恒与蒙毅站在沙盘的两边,目光落在沙盘中的军旗上。中年人慵懒地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目光却凝视着手中清澈的茶水,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蒙帅让我过来,想必是有了应敌之策吧?”周恒看了看中年人,又扭头看向蒙毅。
“草原骑兵一直在跃马平原集结,禁卫军也已奔赴燕山关隘布防,将草原骑兵挡在关外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蒙帅只是想将草原人挡在关外,那我大梁将永无宁日,靖王也将划走南方国土。”
蒙毅与椅子里的中年人对了对眼神,“所以,我们决定集合所有兵力,在跃马平原与草原人决一死战。此战关乎国运,只能胜不能败。”
“靖王呢?”
“打败了草原人,靖王也将不攻自破,目前,南方诸王并没有站在靖王一边。”
“可他们也没有站在咱们这一边。”周恒目光闪了一下,如一片刀光。
中年人默默地转动手中的茶杯,话音中透着一股威严,“说说你的想法。”
“先南后北。”周恒指着夕阳关外那一片绿色的军旗,静了片刻,“如果不拔掉这颗钉子,与草原的决战就没有胜利的可能。靖王看着很弱,可他却将大梁一分为二,还让其他藩王有了不臣之心。”
中年人终于站起来,将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靖王还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帜,那就是说他还在犹豫,如果咱们出兵就会马上逼反他。”
“他只是在等,等着草原人先动手。草原人也在等,等靖王先动手。他们都在等着那一刻,自己送上致命的一击!”
“你的意思是让皇城驻扎的十万禁卫军调往夕阳城,镇压靖王叛军?”中年人走过去与他并肩。
“不,禁卫军得全力阻止草原人闯进关内,皇城内的禁卫军得随时奔赴燕山支援。”
蒙毅听了他的话,苦笑,“看样子,你对方静那边的四十万禁卫军没有信心。”
“信心?”周恒垂下头,看着沙盘中的燕山关隘,“草原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弓马远胜于我,信心能改变这一切么?”
“如果不调用禁卫军,还有什么兵力可以调去夕阳关?”蒙毅沉思了一会,扭头看着周恒,“羽林卫?羽林卫是皇家的护卫兵,只有六千人,如何能击败靖王的十万大军?”
中年人见周恒面色谦恭,微微一笑,“六千羽林卫加上夕阳关的守军也有两万人马,要去迎战靖王十万大军,小将军心中可有带兵出征的人选?”
“皇上与蒙帅心中不是有了人选么?”周恒后退一步,深深地跪拜下去,“臣周恒拜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伸手扶起他,“蒙帅经常在朕的面前说起你,你今日所言,朕记住了。你先去吧,容朕再想想,军国大事还是要慎重。”
“臣告退。”
“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皇帝对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
周恒回身看了蒙毅一眼,“能让兵马司大总管如此敬畏,当今还有谁?”
蒙毅目光送着周恒慢慢远去,“此人如何?”
“可堪大用!”皇帝紧蹙的眉宇舒展开了,“只是年轻气盛了些。”
“都有年轻的时候,皇上难道不是应该感谢自己年少时的坚持?”
皇帝扭头望着蒙毅,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朕也做了很多错事,难道就是因为失去了年轻时的坚持么?”
两人走出正殿的大门,遥望天空的行云,默然无语。一阵风来,撩起皇帝宽大的袍袖,束发的红带也飘在风里,一阵阵的轻寒。
“他不是无亲无家么,这些朕统统都给他。”皇帝转过头,凝视着蒙毅的眼睛,“朕还要将晴月公主许配给他。”
蒙毅吃了一惊,脸上都是惊诧。
皇帝笑了笑,缓步踏进阳光中,“朕就是要告诉世人,如果有人与朕博这一把,朕也舍得下注!”
赌坊。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一名贵公子打扮的人用手压住桌上的盅子,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斜睨着围在四周的赌徒。他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华贵,一头漆黑的长发绾进束髻冠,一身暗红色重锦大袖,交领右衽上绣着金色回字纹。
赌桌对面一名身穿皮铠的少年皱了皱眉头,盯着桌上的赌筹,一咬牙又将手向怀里伸去。
“胡力,别赌了,你都输光了。”旁边一名少年急忙拉住他。
“想要有赢钱的命就要有下注的胆。”少年公子继续鼓动着众人,白净的脸上挂着就要得逞的笑容,“想要翻本就在这一把了。”
胡力在怀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掏出来,他一咬牙,从脖子里取下一枚配饰,放在桌上,“我就不信了,还能连开十把大,我这把还押小。”
公子瞥了一眼胡力放在桌上的配饰,目光马上就被那块玉石上的一抹血色点亮了,“行,就这么着。”
“胡力别赌了。”旁边的伙伴伸手想要将配饰拿回来,却被胡力打了手背。
“别碰坏了,你十辈子的饷银都买不起。”胡力轻轻将配饰推在小字上,目光紧盯着桌上的盅子。
公子一脚踏在凳子上,环视了一眼赌桌前那些年轻的士兵们,提高音量,“最后问一次,下定了没有?”
“等等!要是我赢了。”胡力看了看桌上的赌筹,按住那枚配饰,“这桌上的银两可是不够赔的。”
“你要是赢了。”那名公子回头扫了一眼,指了指身后的两名丫鬟,“除了桌上的银子,我还把这两个小丫头送给你。”
胡力目光绕过去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她们的确很漂亮,可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别说她们,就算皇上最疼爱的晴月公主来了也不换。”
“你找死!”年轻公子涨红了脸,可转眼看了看那枚配饰,压制住心头的怒火,他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在赌桌上,“你要是赢了,这把佩剑也是你的了。”
胡力看了一眼,剑鞘上几颗璀璨的玛瑙石隐隐闪耀,星星点点蓝色碎光,像天空的碎片,“好,就这么定了。”
“下定离手。”公子微微翘起鼻子,威风凛凛地环视一眼众人,“我要开了。”
“小!小!”众人瞪大眼睛,一起盯着他按住盅子的手,声音微微打着颤。
“晴月公主!”一队宫人从门口跑进来,停在年轻公子的面前,“可算找到你了,皇上急召你进宫......”
“你告诉他我很忙。”年轻公子一摆手打断他,目光依旧死死地锁住胡力按着的配饰。“下定离手,下定离手了。”
“晴月公主?”胡力与四周的战士对了一眼,收回桌上的配饰,一下跪在地上,“我不赌了,公主恕罪。”
“恕个屁的罪,你刚才已经离手了,赌博就要过硬,不能耍赖。”晴月眉头一拧,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可又觉得那个跪在地上的背影有点好笑。
“我还没有......完全离手。”胡力声音低下去。
“公主,皇上已经催了几遍,去晚了,我们又该挨罚了。”一名小太监说完,对着门外一招手,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口。
晴月瞪了一眼地上的胡力,一抹鼻子,“这次就饶了你,是你命好。”
一直到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了,胡力才爬起来,他犹豫了一会,揭开了赌桌上的盅子,惊呼一声,“真是邪门。”
皇宫,御书房。
“什么?父皇要把我许人?”晴月倔强地仰头,白皙的脖颈上,纤细的血管在阳光下微微跳跃。
“这次朕给你选的不是泛泛之辈。”皇帝沉默了一会,盯着女儿那张生气的脸,“况且,这个人干系着整个天下。”
“不要。”晴月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气得直跺脚。
“不要使性子,上次草原可汗还想着让你嫁过去,朕可是没同意。”皇帝微微皱眉,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桌面上,“这次的人是父皇看好的,仪表堂堂,你们很般配。”
“要嫁你去嫁。”晴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噘起嘴巴,“我还有事。”
“这件事朕已经决定了,回去好好准备一下。”皇帝对着她的背影叮嘱了一句,“你是个公主,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我高兴。”晴月冷冰冰地丢过来一句,头也不回。
翠微宫。
“公主,皇上都下旨了,好歹也要见一见的。”一个丫鬟盯着被扔在地上的轻纱碧霞裙,细语相劝。
“不见不见。”晴月坐在床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你看哪个公主有独自的宫殿?”丫鬟四周看了一眼,继续劝她,“你看那些皇子、公主,哪个见了皇上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也就咱们晴月公主让皇上都无可奈何。上次,草原可汗过来想让公主嫁过去,皇上可是一口回绝了。我想这次皇上是下了决心的,公主还是不要太固执,失了圣心。”
“好了好了,都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晴月瞪了她一眼,从床上跳下来,笑容带着一股淡淡的雅意,“我去见他就是了。”
“公主是要现在去找他么?”另一名丫鬟脸颊红了红,急忙提醒她,“我听说皇上升了他做什么镇南大将军,能做到大将军都不年轻了,难道皇上要让你嫁给一个老头子么?”
“父皇不是让我们下午在静心居见面的么。”晴月气鼓鼓地转动眼珠望着屋顶,似乎还在思考什么紧要的事情。
羽林卫所。
“驸马?”周恒瞪大眼睛,望着蒙毅。
“皇上也是爱惜你的才能,晴月公主的美貌可是天下闻名,待你功成回来,可谓双喜临门。”蒙毅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仔细观察着周恒脸上的变化。
“皇上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周恒脑袋垂下去,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好男儿以军功出将入相,迎娶最漂亮的公主,这不是件荣耀千秋的功业么?”蒙毅瞪了瞪眼睛,坐直身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所谓的功业哪个不是血迹斑斑,背后都是千万人的尸骨和血泪。”周恒扭头与蒙毅对视,“人的一生,或死于床头,或死于马下。我此次出征,难免在战场上与人生死搏杀,能活着回来迎娶公主的可能又有多少。大帅也曾驰骋疆场,对于那些生死早已看透了吧。”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声。
蒙毅沉思了一会,起身站了起来,“去换件衣服吧,见公主怎么能穿成这样,下午我派人来接你。”
门外的胡力一直等到蒙毅走出军营才闪进来,“周恒,娶晴月公主是多好的事,你看着很不愿意。”
周恒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晴月公主貌美如花,又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
“皇上把最宠爱的小公主嫁给我。”周恒拧紧眉头,走出门去,“他想得到的东西,只怕也不廉价。”
“你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配得上人家?难道他还想要你的命不成?”
静心居。
八角亭布置了青色的纱幔,晴月坐在帐幔里,两名丫鬟侧立在身后。四周静悄悄的,都是风吹纱幔细细的声响。
蒙毅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池塘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会人家来了,要有礼貌,别使性子。”
“哎呀,你都说了十几遍了。”晴月的声音从纱幔里飘出来,透着不耐烦。
“启禀公主、大帅,周恒在门外求见!”一名战士跑进来,对着两人行礼。
池塘里的红尾鱼儿受惊跃起,红红的鱼鳞一闪,“扑通”落回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蒙毅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让他进来吧。”
“周恒见过公主、蒙帅。”周恒缓缓走进来,对着众人微微欠身行礼。他一袭白衣,外罩着苍青色的大袖,头束一根红色绸带,双手隐在宽大的垂袖里。
“你为什么要娶本公主?”静了一会,纱幔中飘出一句话。
周恒微微皱眉,看向蒙毅,“我没有想过要娶公主。”
“你是看不上本公主么?”
“公主,要有礼貌。”蒙毅尴尬地看着周恒,笑容僵在脸上。
周恒没有搭话,他垂头盯着平静的池水发呆,人们的言语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他。
起风了,帐幔上的流苏飘起来,远处廊下悬挂着的铃铛开始叮叮作响。
气氛有些压抑。
“你刚才说不想娶本公主,这句话你把它写下来。”里面静了一会,又抛出一句话,“将笔墨拿给他。”
“公主,不要胡闹。”蒙毅脸色有些难看。
纱幔动了,一个绿裙宫装的丫鬟托着木盘走出来,里面放着纸笔砚台。她停在周恒面前,才抬头看他,脸上带着得意的浅笑,可她看着那个沉静的年轻人,目光却慢慢变了。等周恒想要取笔的时候,她竟后退一步,脸霎时红了,“公主,你还是,还是出来见一下吧,他不是个老头子。”
“你在胡说什么?”纱幔里面的小女孩腾地站起来,清脆的嗓音里带着怒气。
丫鬟仔细端详着周恒,恭恭敬敬回话,“公主还是出来见一面吧,免得将来后悔 。”
“后悔?”晴月猛地掀开帐幔,站了出来,“你忘了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了?”
周恒看向晴月,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如墨的长发杂乱地披在肩头,衬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宽大的白锦腰带勒出身体柔软的线条,像草原高低起伏的山丘。
晴月还想怒骂那名丫鬟的时候,目光却触碰到周恒,想说的话顿时压回肚子里。无名怒火仿佛渗进那人漆黑的瞳子里,慢慢凝住了。她的脸色也在发生变化,一抹粉红在脸颊悄然爬起。她惊奇地发现,那个年轻武将与她心里想着的完全不同,简单又安静。
“公主不要生气了。”两个丫鬟一起走过去,阻断了两人的对视。
“周恒今天惹公主生气,就先告退了。”周恒收回目光,躬身对晴月和蒙毅行了个礼,飘然离去。
“周恒。”蒙毅愣了一会,跟着追了出去。
晴月一直等着他们消失在视线,才将目光收回来。
“公主看上那名将军了?”丫鬟看着发呆的晴月,轻轻问了一句。
“当然……没有!”晴月脸涨得通红,急忙争辩。随后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视中。
御书房。
晴月低头紧紧抿着嘴,站在烛火下,柔润的脸颊被烛火一照,映出一条锋利的弧线。
“见过面了?听说你让人家很难堪。”椅子里的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
“父皇!我......”晴月猛然抬头,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你们两人都反对这桩婚事,朕还是有些遗憾。”
“什么?”晴月瞪圆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还敢反对?”
皇帝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好你个周恒。”晴月轻轻咬了咬嘴唇,一甩袖子,跑出门去,“还敢不要我,等着!”
皇帝满脸错愕地看着跑出去的小女孩,沉思了一会,才露出会心的一笑,“你去干什么?”
“我要去杀掉他。”
第二天,清晨,羽林卫所。
“公主找我有事?”周恒站在军营门口,对着面前的小女孩微微欠身。
“你凭什么不要我?不不,你......你还敢不要我?也不对。”晴月急得涨红了脸,路上想好的话,见了周恒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反正你说我坏话了。”
“你是害羞了么?”周恒看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摇了摇头,“我没有说你的坏话。”
“我不是害羞,我是生气!”晴月倔强地昂头怒视着周恒,可两人目光轻轻一碰,她又垂头回避了,“我哪里不好了?”
“小夫妻吵架了?”一个流浪的画师走过来,站在两人身旁,“相遇即是缘分,多少世的祈盼才能修得今世的姻缘,错过了,该多遗憾啊!”
“谁跟他是小夫妻!”晴月瞪着那个画师,像是要杀人。早晨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她全身上下仿佛笼着一层绯靡的光。
“两位有夫妻像,我看人很少出错的。”画师也不理她,自顾自地从背后取下画架,“我来为两位作一幅画,换一餐饱饭,可否?”
“谁要你给我们作画了?谁要你给我们作画了?”晴月仿佛找到了出气口,对着画师吼了一句,嘟着嘴背过身,看着街口枝头挂满的红枣。
“女孩子,哄哄就好了。”画师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向周恒丢去一个眼神。随后,他将画架收起来,踉踉跄跄走远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周恒,我就那么让你讨厌么?”晴月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打颤,“那次我也不是,不是真的想要你难堪的。”
“真是个傻子......”周恒看着那个越跑越远的小女孩,轻轻说了一句。似乎是在说那个小女孩,可又像是在说自己。
“周将军,这是今日前方的军报。”一名太监走过来,将手里托着的木盘递过来,“皇上下了旨,今日起,所有前方军报均誊抄一份,给将军送过来。”
见周恒面有疑惑,那名太监微微一笑,“皇上说了,他不会询问将军何时出征,军报每日都送过来,将军认为什么时候出征都可以。”
“皇上这是?”
“皇上还说,周将军也是懂兵之人,看了军报自然知道怎么做。”
一个月后。
“胡力,我们就要奔赴燕山前线了,今日你得将赌债清了。”一队年轻的骑兵站在羽林卫军营门口,拦住了刚刚准备回营的战士们。
“我们羽林卫没有得到消息啊?”胡力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这些老爷兵上得了战场么?”那名骑兵斜了他一眼,挺起胸膛,故意露出胸前金色的玫瑰,“你这大梁最年轻的忠勇侯,提得起刀枪么?”
他身后的骑兵们听了这话,一阵哄笑。
胡力脸红了红,对着他身后的羽林卫招了招手,“都先给我凑足五十两银子还他,下月发了军饷慢慢还你们。”
“五十两?那是十天前的数目,我现在要的是五百两。”
“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胡力回身怒视着那人。
“我再说一次,是五百两!”那名骑兵歪头望着他,目光凶狠而霸道,“既然是借,那就多借一点,”
胡力看着那人胸前绣着的玫瑰,心中升起一种被人窥视的不安,“我,我借不到那么多。”
“那是皇上御赐的龙血玉佩么?”那名骑兵指着他脖子里挂着的配饰,“可以先存放在我这里。”
胡力本能地护住脖子里的玉佩,“你休想!”
那名骑兵冷哼一声,跳下马来,他的目光只落在胡力身上,对于他身后的那些羽林卫看也不看。当他站在胡力面前,魁梧的身躯顿时遮住了天空中的太阳,他一手扯住胡力的衣襟,另一只手举在阳光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挨揍么?”
“打人了,有人在我们羽林卫所打我们的人。”有人跑进羽林卫所,对着军营里大喊。
“好大的胆子!兄弟们,操家伙跟我上!”一名校官模样的人腾地站起来,对着远处还在晒太阳的战士一招手。
一群提着兵器的人跑出来。外面的十几名骑兵一抖马缰,战马纷纷踏前一步,冷冷的枪锋指向聚过来的战士。
“禁......禁卫军!”战士们看清了那些人胸前的徽章,对了对眼神,像斗败的公鸡,不敢再踏前一步。
“松手!让你松手!”那名骑兵骑在胡力的身上,拳头似冰雹般砸下来。
胡力被按在地上,拼命挣扎,可对手太强了,他的挣扎换来的都是一记一记的重拳。口鼻不断涌出鲜血,他只觉得每一拳都要将他的灵魂打出来,失血让他眼前模糊起来,他觉得身上好冷,但他依然死死护着脖子里的玉佩,死也不撒手。
“那些禁卫军太过分了。”晴月站在酒楼二楼雅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那么多羽林卫打不过十几名禁卫军么?”
“大家都说羽林卫是老爷兵,自然不敢招惹禁卫军的。”丫鬟垂手站在一旁,低声回了一句。
“他们会打死那人的,我去教训他们。”晴月说完,就要走出去。
“公主!”丫鬟喊了一声,“那人是周恒么?”
晴月停下脚步,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一骑黑马走在清风暖阳中,马背上的骑士一袭文人的苍蓝色氅衣,束发的红带在细风中起落。
羽林卫见到那人,纷纷让开道路,“周将军......”
周恒径直走到胡力的身前勒停战马,目光冷冷地看着打人的骑兵,“住手!”
那人对他的话理也不理,继续用力掰开胡力紧握的拳头,将玉佩攥在了手里。一道人影闪过,他顿觉脸上一凉,身体被人提了起来,世界跟着在旋转,摔落的疼痛让他恢复了几分意识,“你敢与禁卫军作对?”
“禁卫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周恒转过身去,迎着那队骑兵,目光中尽是冷漠。
骑兵们见那纤瘦的身体轻轻一抓,竟能将魁梧的首领提起来,丢出去,明显吃了一惊,一时呆在原地。
那名首领挣扎着爬起来,他恶狠狠地看着那名年轻人,“你找......”
他话还未说完,周恒极快地闪过来,本能让他抱手护住胸口,巨大的力道击在他的双臂上。周恒轻喝一声,身体一沉,掌上二次发力,雄浑的力量将他击退数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激烈的疼痛让那名首领额头的青筋跳起,整张脸瞬间扭曲成一团,“周恒?”
“拿来。”周恒走过去,对着那人伸出手,凌厉的目光似乎要洞穿他的身体。
那名首领吐了一口血,望了望手里攥着的玉佩,又看着那人身后的羽林卫已经做出了包围的阵势,“欠债还钱有什么不对么?”
周恒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丢了过去,“这是我所有的钱,八十三两,我就这么多。”
“输在周恒手里,也不丢人。”那名首领艰难地爬起来,将玉佩递到周恒手里。随后他捡起了地上的银票,落寞地转身离去,“你本也是我禁卫军的人,我不该收你的钱。可我们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赴死之前总得为家里留下点什么,谁也不像你们这些老爷兵,永远都不需要上战场。”
无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夜空划过,预示着一些生命正在展示着最后的辉煌。周恒抬头仰望着无数流星在苍穹坠落,仿佛看见了大梁四处升起的狼烟。
“周恒。”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今天的钱我会还给你的。”
周恒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返回房间。
胡力跟在他的身后,拘谨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脸上的伤痕在烛火下清晰可见,“谢谢你为我夺回龙血玉佩。”
周恒将煮好的茶水倒进茶碗,推到他的面前,又为自己倒了一碗。
“这枚玉佩是很多条人命换来的。”胡力望着手中的玉佩,神色有些忧伤。
周恒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着。
“你不想听么?”胡力抬头望着他。
“不想。”周恒拿过靠在墙角的战枪,用绢布轻轻擦拭枪锋,烛火将他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摇晃。
“晴月公主似乎对你动了心。”胡力沉默了一会,换了话题。
周恒动作只是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她每天都在你面前无理取闹,分明就是故意和你找话说,大家都看得出来。”胡力轻叹一声,加重语气,“你是在故意疏远她么?可你看她的眼神骗不了人的。”
周恒将枪锋最后一点黄油擦去,凄冷的枪锋泛起幽幽的铁光,“你上过战场么?”
胡力轻轻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们就要踏上战场,在前线用命和敌人拼杀。”周恒抬头看着屋外的夜空。
“可是......”
“胡力。”周恒回头看着那名战士,打断了他的话,“每次见你出枪的时候,都不用全力,是为了什么?”
胡力愣了一下,“以前老师教过我,要留有余力,应对敌人的反击。”
“你一击必杀,哪来的反击?”
“如果敌人......”
“如果你全力一击还杀不了敌人,你的反击还有什么用?”周恒说完,将枪抱进怀里。
“今天晴月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答应明天陪她一天,如果还是讨厌她,她永远都不再来找你了。”胡力又将话题拉回来,“你明明不讨厌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周恒扭头望着摇曳的烛火,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锋利的枪锋反着起伏的火苗,在他脸颊轻轻跳动。
“十几年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失了圣心,被先皇贬回封地,又将靖王调回了皇城,所有人都认为靖王将会继位。”胡力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先皇病危的时候,后悔了,又派人去传召太子回宫。太子得知先皇病危,急忙带人绕道返回皇城,得以顺利继位,后面跟过来的太子妃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阴山驿所,那就是个地狱啊。”胡力望着手中的龙血玉佩,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在太子妃入驻的当天袭击了那里,太子府的护卫们在家父的带领下拼死抵抗,全部战死。我当时由于生病留在医馆,留下了这条命,我全家几十口人的命为我换来了这个。”
“待皇上派出禁卫军赶到阴山驿所,漫天的大火烧毁了一切。大家准备离开的时候,火中却传出了婴儿的啼哭。人们在一个枯井中发现了太子妃的遗体,她怀中的婴儿竟然还活着。皇上与太子妃感情一直很好,登基后也没册立皇后,那个位置一直都为她空着。”胡力苦涩地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望周恒,“那个大火中活下来的婴儿,她的名字叫晴月。”
第二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霞洒在周恒脸上,他闻到了春天里的花香,细细的春风在脸上扫过,温软又芬芳,像是一场梦,却又那么真实。
周恒睁开眼睛,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静静地停在他的额前,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公主。”
“醒了呀。”晴月依旧将头停在他的面前,距离近得可以闻见彼此呼出的空气,“昨天没睡好吗?我看你很疲惫的样子哦。”
“我先起来。”周恒咽了咽口水,不敢乱动。
“大将军还赖床,真是的。”晴月假装生气地噘起嘴,随后,一跳一跳地跑出去,轻轻带上门。
两人刚走出羽林卫所,一个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就说吧,小夫妻吵架都是不记仇的。”
晴月停下脚步,回望着那个人,“怎么又是你?”
“你是要我为二位作画么?很便宜,一餐饱饭而已。”画师笑了笑,“留个纪念吧。”
“我其实今天很想要你帮我们画的,可是我今天的时间很宝贵。”晴月看了看旁边的周恒,眼神有些迷茫,她将一锭银子抛给他,“这些是给你的赏钱。”
“要不了这么多的。”画师接住银两,想要推脱。
“周恒,咱们走吧。”晴月一把牵过周恒的手,向着远处的街道跑去。
画师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的背影,等那袭红衣拉着那个白衣男孩消失在人流中,才回过神来。那一幕被他捕捉到了,他走到一个偏僻的位置,取下背后的画架慢慢支开。
喧闹的街道上,晴月跑在前面,将周恒远远地抛在身后,“你就不能走快一点?”
“来了,来了。”周恒加快脚步,想要跟上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
晴月突然跑回来,凑近周恒的耳朵,“前面台子上的男人是个骗子,到处卖女孩子,都是在别人家里抢来的。”
“你怎么知道?”周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简易搭建的台子上,一个彪形大汉正在向着台下围观的人群介绍一位瘦弱的小女孩。
“我当然知道,他每次都说是自己的女儿,养不活才贱卖,可他每次卖的都不是一个人。”晴月瞪了周恒一眼,眼睛骨碌碌地转,“跟我来。”
晴月蹑手蹑脚走到台子后面,对着周恒一招手,待周恒走过去,她将一根绳子递到他手里,“我一会叫你,你就使劲扯这根绳子,听见没?”
“扯这个干什么?”周恒看了一眼,绳子是从台下伸出来,台上垂落的红布挡住了另一头。
“你听我的就对了,你扯了就赶紧跑,我会去追你的。”晴月说完,站得远远的,小心地观察着四周,“拉!”
听她一喊,周恒猛地发力,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过来,像是什么东西要断裂了,他心里有种极不祥的感觉,“会发生什么?”
“绳子绑着台柱子,你一扯当然会塌呀。”
“什么?!”
“是呀,愣着干嘛,快点跑,台子塌下来了。”
“你......”周恒话还没说出口,一声巨响过后,是人们的哀嚎声。他也顾不了那许多,跟在晴月身后,一溜烟钻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哎呀,你不要生气了。”晴月站在周恒面前,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你今天救了很多女孩子也说不定。”
周恒木着脸转过身,气呼呼地不理她。
晴月追过去,依旧站在他面前,“你看他们的样子就不是好东西。”
“我不是生气那个。”周恒瞪着她。
“好了好了,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晴月比了一个鬼脸,拉着他在树荫里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饿了吧,我带了好吃的,我喂你吃,当作道歉好了。”
周恒看了一眼,那是一些糕点,虽然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但依旧能看出雕功异常精美。
“这些都是父皇送过来的,每个月做不出多少的。”晴月拿起一块糕点,躲过周恒的手轻轻送到他的唇边。
日暮时分,路人都在纷纷赶回家。周恒从远处捡来纸鸢,他将丝线缠好递给晴月。那个女孩子却指着西斜的太阳,泪水落在他的手上,是微凉的。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小女孩,却突然变得那么悲伤,周恒想要擦去那个女孩脸上的泪水,可又不敢。
“太阳就要下山了,就要下山了啊。”晴月突然扭头看着周恒,声音中带着一种恐惧。
“太阳每天都会下山。”
“可这一天是我和周恒要过来的。”
周恒怔怔地看着那个哭泣的女孩,心头却是一暖。生平第一次发觉有人会因为他而痛哭,如果自己哪天战死了,这世间大概也只有这个女孩会在他的坟头哭泣。
晴月站起来,抹了抹眼角,声音悲伤又无助,“我终于知道那场大火为什么没有烧死我,上天留着我这条命,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你。”
周恒收回目光,默默地对着残阳。他想告诉那个女孩,自己就要踏上战场,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但又不忍心说出口。或许,过一段时间,这个小女孩就会披着嫁衣快快乐乐嫁给别人,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上天既然让我们相遇了,你为什么不能珍惜我?”晴月凝视着周恒的眼睛,晚霞将她的目光点燃了,魅丽得像是一颗璀璨的明珠,“无论上辈子谁欠了谁,可我们明明又遇见了。”
周恒侧头望着她,轻轻颤了颤,“公主,今天我其实很开心的。”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不要叫我公主,叫我晴月就好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晴月扭头看了看夕阳,眼神又暗下去。
翠微宫,门前的灯笼开始被宫人挂上去。晴月站在宫门前,美丽的晚霞将她脸颊映出一片嫣红,她很努力保持着微笑,“周恒,你路上小心点。”
周恒点点头,向她挥了挥手。
晴月落寞地转身,细细的眉毛蹙起来,失落的泪水从她那几近透明的脸颊滚过。
“晴月。”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我没有讨厌你,一直都没有。”
如血的夕阳下,晴月回头与周恒遥遥相对。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世间万物都变得虚无,仿佛天地初开时他们就站在那里。
一队宦官簇拥着一辆奢华的马车奔过来,阻断了两人的目光,“晴月公主,可算找到你了,皇上备好了生辰宴,已经催过几次。”
周恒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满头青丝跟着袍摆在风中起落。
“周恒将军留步。”一名年老的太监跟过去叫住了他,“晴月公主的生辰宴,皇上也为将军留了座。”
周恒停住脚步,眼神闪了一下,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今天是晴月公主生辰么?”
“公主没告诉你?往年的这一天,皇上都会停朝一日,在宫中陪公主过生辰。”太监掩着嘴笑起来,“只是今日,皇上一直等着公主进宫,午膳也没吃。后听说公主陪将军出去了,还在念叨女大不中留呢。”
晴月对着周恒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周恒,马车坐得下两个人。”
周恒愣了一下,却看见那个女孩唇边挂着一丝出神的微笑,他脸红了红,向着晴月走过去。
拉车的军马长嘶一声,在众人的簇拥中,冲向了如血的夕阳。
“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送来的礼物。”皇帝指了指放在四周的贺礼,“改天,你自己去向他们道谢,要懂礼貌,别一天到晚像个野丫头。”
“嗯嗯。”晴月头也不抬,又将一盘糕点推到周恒面前,“这个点心特别好吃,你尝尝。”
周恒扭头看了一眼皇帝瞪大的眼睛,放下筷子,脸一下子红了。
皇帝坐直了身体,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脸上挂着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你怎么不吃呀?”晴月盯着周恒涨红的脸,轻轻问了一句。
“是啊,今天这是家宴,就咱们三个人,不要那么拘谨。”皇帝望着周恒面前堆满的食物,说得漫不经心。
周恒有些无措,他将面前堆满的盘子向前推了推,“我,我吃饱了。”
“没看见你吃几口呀,你没吃饱。”晴月又将盘子推过来,对着皇帝一摆手,“父皇你也吃。”
皇帝看着面前空空的桌面,叹了一口气,“朕也吃饱了。”
一轮圆月悬上天空,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棂洒进大殿。皇帝看了看晴月与周恒,起身走出去,“今天的月亮真好啊。”
“对了,父皇,今天周恒说同意做驸马了,他悄悄和我说的。”晴月跑过去,跟在皇帝身后。
周恒愣了一下,急忙站起来,“我没有说过。”
“父皇,你不要理他,他和我一个人说的。”晴月回头瞪着他,目光灼热。
“将晴月公主许配给你的旨意并没有收回。”皇帝回头看着周恒,笑了笑,“也不早了,你替朕将公主送回翠微宫吧。”
皓月当空,夜风微凉。
“今天是我生日,你都没有送我礼物。”晴月公主嘟着嘴,学着小鸭子的模样在周恒面前晃来晃去。
周恒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那个小女孩,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你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晴月停下来,怔怔地望着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我也……没有钱了。”周恒将声音压得极低,他仰头迎着那轮明月,努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
晴月呆呆地看着他,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像是给他抹了一层淡淡的霜,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她能感受到一股冰凉的潮水将他包裹着,总是那么悲伤。她好想要去做点什么,但发觉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
沉默了一会,晴月忽然踮起脚尖,轻轻将他抱进怀里,“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啊。”
朝阳殿。
“今日的军报也送过去了么?”皇帝望着正准备退出去的太监,问了一句。
“根据旨意,每日的军报都誊抄一份送过去。”太监回身,小心回话。
“他那边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么?”皇帝将手中的军报丢在御案上,“现在战争可是一触即发。”
“前些日子,他还带着羽林卫每日演练,最近反而安静许多了。”太监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又垂下头去。
“看样子他也要开拔了。”皇帝沉默了一会,“你去翠微宫传朕的旨意,让晴月公主待在宫内,七日之内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月夜,蒙府。
“老爷,周恒在外求见。”一名下人从屋外跑进来。
“这么晚了,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去请他进来吧。”蒙毅将脚从水盆伸出来,看了看外面的月色。
“听说你答应了做驸马。”来人刚刚落座,蒙毅便率先开口了。
周恒愣了一下,局促地点了点头,“皇上给我这个身份,大概也是希望我放手去做。”
“是啊,毕竟都是皇亲,其他有图谋的人也不敢参与进来。”蒙毅面露赞许之色,“你能看到这一层,也是一种成长。”
“今日来找蒙帅,其实是来辞行的。”周恒略一思索,转头望向蒙毅。
“我已经猜到了,离别总是感伤的。这样也好,那我就预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静了片刻,周恒起身掀起征袍,跪伏在地。“大帅一直坦诚相待,周恒感恩,晚辈年少懵懂,此次出征艰险,难免遇错。渴求他日大帅以殿堂之上,救周恒一命。”
“你已是二品镇南大将军,还给我行这样的大礼。”蒙毅一惊,急忙伸手想要扶起他,手却停在半空,“你十五岁在月城从军,跟了我半年,你还能记到现在,是个重情义的人。你只管安心出征,其它的我自会给你周全。”
周恒对着蒙毅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大帅保重,周恒走了。”
“心里有了牵挂么?”蒙毅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了月色中,才重重地叹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翠微宫。
“真无聊啊,今天才是第六天,还有一天才能出去。”晴月公主赖在床上,扳着手指头。
丫鬟端着洗脸水站在床前,沉默着。
“为什么父皇要我禁足七日啊,我又没有做错事。”晴月叹了一口气,弓着背将膝盖抱进怀里。“这么久他都不来找我。”
“公主说的谁?是周恒么?”丫鬟扭头望着那个小女孩,似笑非笑。“会不会是公主天天跑军营闹腾,他在皇上那告状了?”
“他才不会。”晴月公主瞪了她一眼,又将目光从窗棂投出去,追着外面的鸟雀。
“公主,公主......”又一名丫鬟从房外跑进来,气喘不止。“他,他在宫外求见。”
“谁?”晴月公主猛然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
“周......周恒!”
晴月公主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
“公主,公主,鞋子,您先把鞋子穿上!”丫鬟将床前的鞋子拿在手里,跟在后面喊。
“周恒,周恒!”刚想跑出去的晴月,被门前的护卫拦下了,她对着周恒使劲招手,“父皇不让我出去,你进来呀!”
周恒似乎没有听见,他骑马停在三丈外,怔怔地望着晴月,没有说话。
“快点进来呀。”晴月还在招手,可她看见周恒完全没有理会,她这才注意到他竟然穿着重甲,金色的兜鍪托在手里,一头乌黑的长发在秋风中起落。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唰地流下来,千言万语压回了肚子里,“周恒......”
初升的太阳照在周恒的脸上,白净的脸颊被映出黄金一样的光。那个年轻将领忽然歪着脑袋,轻轻咧开了嘴角。随后他一抖马缰,黑马长嘶一声调头,踏出沉重的马蹄声远去了。
晴月呆呆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笑了笑,“原来......你也会笑啊。”
大梁月城。
废墟中升起斜斜的炊烟,稍微平整的地面上垒砌了许多矮矮的土墙,上面搭着残缺的瓦片,再铺上干草,没有门,用一条破帘子遮着室内。一个老人佝偻着背,穿着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长袍子,肩上搭着破草席,他正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他的须发已经全白,动作缓慢而僵硬,虚弱得像是一个就要死去的病人。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老人惊恐地回头,一名重甲战士站在他的背后,他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善意。老人目光扫过他身后长长的队伍,又凝在那人的脸上,随后颤颤巍巍伸手指向北方。年轻战士看着那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老人脸颊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亮,就像在无尽的黑夜里,射进了一缕阳光。
静了一会,老人将右手握拳按在自己的胸口,那是一个古老的军礼。骑兵们都感受到了那个军礼的慎重与神圣,纷纷以同样的军礼回应。
“孩子,能告诉我你是哪里的人么?我让月城人都记住你。”老人拉住了就要离开的战士。
“月城人。”那人回头望着老人,笑了笑。
老人看着那队骑兵消失在了废墟之中,才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咱们月城的孩子长大了。”
曾经繁华的月城已经是一片废墟,周恒站在城外的高岗,眺望着整个月城。小时候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他走在这片荒凉的废墟中,想找个温暖一点的地方,他想找个人和他说说话,他跑过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尸体,他拼命地跑,想寻找一个连他都不知道有没有的地方。
秋风扫过高岗,赤色的周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羽林卫的骑兵们静静地看着远处残破的月城,脸色凝重。
“带你们来月城,是让你们记住,你们要是在战场上害怕了,想想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如果你们在敌人的刀口下退却,你们的父母妻儿就得迎上去,咱们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唯有拿起刀枪杀了敌人,才能保全家人,守护你心爱的人!”周恒提起战枪,强硬地指向天空,“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刻,你们的名字终将在这片土地上闪耀光芒。”
夕阳关。
靖王站在阵前,眺望巍峨的夕阳城,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恐慌。“你说皇上会动用禁卫军过来么?”
“王爷放宽心,我们草原四十万骑兵已经全部压过来了,即便他将全部禁卫军调往燕山防线,也未必有胜算。”一名身披皮铠的年轻将领微微躬身,眼帘低垂。“现在王爷只需尽快发起进攻,这是咱们最好的时机。”
“太安静了啊。”靖王叹了一声,扭头将目光凝在年轻人身上。“已经很难得到那边的消息了,如果你们可汗也与皇上达成了什么......”
“我们草原人一诺千金,功成之后,我们只要皇城以北的土地。”年轻人望着靖王铁铸般的脸,想要再催他发兵,却又不敢。
“其他藩王还没消息过来么?”靖王回头对着一直恭立在后的战士问了一句。
“其他王爷都已经点齐兵马,但,但并没有前来相助的意思。”
靖王冷哼一声,“这群老狐狸。”
“草原人是王爷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力量,趁着那些藩王还在观望,请王爷尽快发起进攻,以免夜长梦多。”年轻人努力吞了一口唾液,脸涨得通红,“可能我们草原骑兵已经在燕山和那些禁卫军交战了。”
“可能?”靖王再次眺望夕阳城,仿佛一只舔着爪牙的猛虎正潜藏在那座城的最深处,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第二日。
“王爷,夕阳城今日换了帅旗!”一名斥候掀开帐帘,单膝跪地,“皇城派来了援军。”
靖王目光暗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静在半空,“他们派来了谁?”
“城头挂起了周字大旗。”
“皇城还有什么姓周的将领可派?”靖王扭头望向身旁的将领章怀。
“据属下所知,皇城没有周姓的名将。”章怀说完,沉思了片刻,“会不会是周恒?”
“周恒?诬陷本王造反的那个小子?方静不是已经将他停职,赶出禁卫军了么。”靖王吃了一惊。
“是赶出了禁卫军,调到皇宫羽林卫做了一名校尉。此人枪术世间难有敌手,每年军中比武都是第一名。当年他以五百骑兵突击咱们暴露的私兵,两千精兵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那就是说周恒带来的是羽林卫,那群老爷兵?”靖王冷冷地一笑,收回了目光,“看样子,咱们的皇上已经山穷水尽了。”
“羽林卫的确是那些官宦富家子弟躲避兵役的好去处,但毕竟带兵的是周恒,王爷也不可大意,而且夕阳城也还有着上万守军呢。”章怀眉头紧锁,喃喃低语。
“继续监视城中的一举一动。”靖王看向身前半跪着的斥候,目光如炬,“再加派人手去探草原人究竟有没有与禁卫军开战。”
“是!”那名斥候顿首后,起身离开了。
五天后。
“弹琴?”靖王愣了一下,长吸一口气,“你是说周恒每日傍晚都在城头弹琴?”
“是的!”斥候加重语气,“现在前军的很多将士,都等着在傍晚时分听他弹琴呢。”
靖王与章怀对视一眼,“他被本王围堵在夕阳城,想以此来提升士气,展现他的从容么?”
章怀略一思考,也是疑惑,“我强彼弱,他或许会有安抚军心,以示镇定之意。”
“你会弹琴么?”靖王沉默片刻,转问章怀。
“属下不会。”章怀微微欠身,苦涩一笑。
“那总该会听吧?”靖王站起来,看了看帐外西斜的太阳。
夕阳将天空染得绚丽多彩,巍峨的夕阳城也被霞光映出一片苍红。
夕阳城头,十步一名战士,手持弓弩枕戈待旦。
几名战士抬着桌椅,快步走上城楼,放在最高的地方,桌上支着一张上好的檀木古筝。
城下两百步的地方竖着拒马与栅栏,许多前军将士怀抱着刀枪,蹲坐在夕阳城一箭远的地方,遥望城头。
秋风萧瑟,夕阳城头插着的五彩锦旗在风中偶有起伏。
周恒一袭乳白色征袍踏上城楼,漆黑的长发被一根红带绾起在头顶,衬出一张儒雅白净的面容。他垂首看了一眼城下的将士,缓缓落座,双手轻轻按上琴弦,久久不动。
琴声扬起,起势极高,清厉的琴音似刀光般涌向四面八方,让人一下子去到了惨烈的战场,琴音所到,人们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枪。
琴音缓缓变化,在激昂中低回,恍如从萧瑟的战场中回到了红烛轻摇的宫墙,奢靡中舞影绰绰婀娜,宛如金殿之中耀眼的金花层层绽放。
“周恒是在用琴声告诉本王,放下刀兵,安享天乐么?”靖王抬头遥望着城头弹琴的那个年轻将领,低低地问了一句。
静心居。
池塘里的荷花已经落尽,熟透的莲蓬低垂着头,压迫褐色的荷梗纠结在水面上。一个女孩静静地站在拱桥上,清澈的目光追着池塘里的两只鸳鸯出了神,柔润的唇角挂着一缕笑。秋风带起她的裙角,廊下的铃铛又开始叮叮作响,女孩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抹红晕在脸颊悄然升起,羞涩的浅笑像是刻在嘴角,久久的,没有变化。
“起风了,公主我们回去吧。”丫鬟轻轻走过来,将一件大红的氅衣披在她的肩上。
晴月愣了一下,才转头望着丫鬟,像是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想他了吧?”丫鬟小心将氅衣的丝带系在晴月肩头,捋直了她被风吹开的垂袖。
“他走了十几天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得去问问。”晴月思考了一会,猛然挑起了眉头。
皇宫,朝阳殿。
皇帝合上手中的军报,皱起眉头,“他的军报还没有传回来,这些都是燕山战报。”
“公主,周恒的军报的确还没有收到。”蒙毅依旧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沙盘。
“他都离开十几天了。”晴月扇了扇香炉里的青烟,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那我也在这里等。”
蒙毅回头与皇帝对了对眼神,苦笑。
一名战士疾步走进来,跪伏在地,“夕阳关密报!”
皇帝看了看蒙毅,又看了看晴月,“直接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战士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垂下头去,“周恒领军进入夕阳城,没有任何部署,只是每日傍晚都在城头弹琴。”
“弹琴?”众人异口同声。
“他就一直弹琴么?”蒙毅拧紧眉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十天前的消息。”战士思索片刻。
“怎么会那么久?”皇帝凝视着那名战士。
“因为周恒派兵封锁了所有夕阳城以北的道路,每个人都需要细细盘查,属下的腰牌也不顶用。”战士犹豫了一会。
“你下去吧。”皇帝叹了一口气,站在沙盘前。
“十天前的消息。”蒙毅忽然轻轻地笑了。
“你笑什么?”皇帝瞥了一眼蒙毅,又将目光落在沙盘上。
“等着吧,周恒的军报只怕就在路上了。”
“老师怎么知道?”晴月瞪圆了眼睛。
“战报!”一名传令兵从远处跑进来,单膝跪地,双手托起军报,气喘不止。“燕山战报!”
皇帝大步上前,一把拿过奏折,仔细阅读,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传令兵起身对着众人躬身行礼,走出大殿。
“父皇,怎么了?”晴月将声音压得极低。
皇帝将奏折递到蒙毅手中,神色越来越阴沉。“草原骑兵开始进攻了,禁卫军的防线已经崩溃,虎豹骑已经逼近木伦河。”
“阵亡七千人......歼敌三百?”蒙毅抬头望着皇帝,合上奏折。“方静坚固的防线竟挡不住虎豹骑一次正面的冲锋。”
“真实情况只怕比这个更糟糕。”皇帝在正中的位置上坐下来,闭上了眼睛,“竟然还在要求援军,可笑啊。”
“战场上一次兵败也不足为虑,草原均是重甲骑兵,机动灵活,对我方兵卒本就有巨大的优势。况且,战报也说我方骑兵未损一兵一骑。”
“只怕是骑兵逃得更快吧!”皇帝冷冷地插话。
“夕阳关战报!”一名战士高举着一份军报,从宫外快步跑进来,“夕阳关大捷!夕阳关大捷!”
听了那名战士的喊声,皇帝快步上前接下战报,仔细观看。晴月与蒙毅对了对眼神,一起看过去,皇帝阴郁的神色慢慢舒展开了。
一直等到皇帝目光从军报移开,蒙毅才犹豫着问:“靖王投降了?”
“他死了!周恒说他死在乱军之中。”皇帝将军报递到蒙毅手中,默默地坐回椅子里。
“也就他周恒敢这么打,麻痹敌人,连夜亲率羽林卫翻越阴山突袭靖王中军大帐,这是一招险棋。”蒙毅仔细地看了几遍,回头凝视着皇帝,“军报发出来的时候,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吧。”
“周恒大概知道朕渴望着这份战报吧。”皇帝露出久违的笑容,随后他看向晴月,“朕为晴月找的夫君,岂能是酒囊饭袋。”
晴月听他这么一说,脸微微红起来。
“不过,”皇帝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他还不能凯旋,靖王的军队投降了,不还在他手里么。”
蒙毅默默地看向皇帝,没有说话。
“那些掌兵的藩王们,他们的兵权也该收收了,朕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个靖王。”皇帝思考了一会,“真是遗憾啊,不曾亲眼见到周恒那惊世的一战。”
蒙毅长叹一口气,微微点头。
“朕封他为一品武威大将军,节制诸王兵马驰援燕山。”皇帝回身望向蒙毅,眉锋一挑。
“那些王爷可未必愿意交出兵权。”
“不愿意么?”皇帝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沉默良久,“那就以谋反论处,朕已经扳回一局。”
“父皇不是让周恒平定叛乱就回来的么?怎么又让他去燕山。”晴月睁大眼睛,瞪着皇帝。
“好男儿驰骋疆场,立下不世功业,也算他给我女儿挣来的聘礼。”
夕阳关。
“胡力,起来,别装了。”周恒对着地上的一具尸体踢了一脚。
“周......周恒。”那具尸体动了一下,竟然坐起来。
周恒在他身边坐下来,指着那些打扫战场的战士们,“其实他们也害怕,等敌人的血溅到脸上,你就不害怕了。”
“你会处罚我么?”胡力羞愧地低下头。
“受伤了?”周恒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血迹,笑了笑,“你是英雄的后代,血管里流淌着英雄的血,只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英雄的血?”胡力抬头看着周恒,声音微微有些苦涩。
一名将领带马过来,在他们身边勒停战马,“周将军,我将那些愿意跟随将军的战士带过来了。”
周恒站起来,望着那支队伍,“章怀,你能顾全大局临阵倒戈,这是大梁之福。”
章怀愣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我败给周将军,心悦诚服,其实兄弟们也讨厌草原人,将士们听说他们将整个月城人屠戮殆尽,心中愤恨不已,大家也是因为这事才跟着靖王的。可是靖王竟与草原人联合起来,大家心中都很不满。”
胡力也爬起来,低低地问了一句,“靖王叛乱已经平定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复旨?”
“等等吧。”
“等什么?”
“等旨意。”周恒鲜红的大氅在秋风中卷起,凛冽的目光落在天地的尽头,就像一只成年雄狮在沉睡中苏醒过来。
三天后。
烈日悬在天空,将流动的云影投在地面上。
三万大军列成一字长阵,隔着百步面对着一支金甲骑兵的防线。微风带起细尘在两军阵前滚过,一片肃杀之气。
齐王望着那支部队,拧了拧眉头,“就是那群老爷兵击溃了靖王的十万大军么?”
“来人可是齐王?”周恒将战枪刺进马前的土地里,提起马鞍上的弓箭,“让你的大军停下,告诉我你的意图。”
“凭你还没有资格来质问本王,”齐王缓缓勒停战马,轻蔑地遥望着那支队伍。
“章怀,将我的大旗插在阵前。”周恒小声对着章怀说了一句。
一名骑兵离开本阵将帅旗插在两军之间,又催马返回。
“如果王爷的大军返回封地,我便认为王爷是为国平叛而来。”周恒话锋一转,目光威严,不可侵犯,“如果王爷跨过我的帅旗,我便视王爷起兵谋反,我周恒受旨讨逆,当行诛杀!”
齐王微微一笑,扭头与自己的属下对视一眼,那名将领心领神会,他缓缓举起右手,战刀出鞘的声音充斥在四周。
箭鸣!羽箭准确击中那名将领的手心,洞穿手甲,足足穿透半支箭才耗尽了力量。那人惨叫一声,落下马去。
“我奉劝王爷慎重!开弓没有回头箭。”周恒再捻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如果王爷要与我作战,也不过是再造杀孽,令将士流血,周恒看不出对王爷有什么益处。”
齐王看了看倒在地上哀嚎的属下,再看向对面那个年轻人,缓缓放马前行。
马蹄声缓慢而沉重,与大旗却越来越近。章怀舔了舔嘴唇,扭头看向周恒,感觉手心里有汗。
周恒脸色越来越阴郁,弓弦在双臂间张开,箭簇直指齐王的眉心。
“即便你是我大梁的驸马,见了本王也该叫声叔叔的。”齐王在最后一刻勒停了战马。
“周恒王命在身,无暇他顾。”周恒带马走出一步,高举腰牌,“周恒奉旨接收齐王兵马,违令者斩!”
清远城。
赵王立在城头,放眼望去,数万大军列阵城前,数不清的赤色大旗在风中起落,“他们想干什么?”
整齐的队列从中间裂开,像是海水被人一刀劈开了缝隙。一骑黑马从人群中缓缓踏出,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色的宽袖征袍,衣袂翩然。
那人逼近到城门前勒停战马,轻抖征袍翻身下马,既不持枪也不佩剑,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大印,举在半空,“大梁驸马一品大将军周恒奉旨前来调兵。”
“是个人物,一人独骑来我城下调兵。”赵王遥望城下人,稳定心神,“这要在平日里,怕会有很多名媛闺秀为之疯狂吧。”
旁边的将领跟着笑笑,“即便在王爷这清远城,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投怀送抱也是有的。”
赵王叹了口气,再次望向远处黑压压的人潮,“开门!去......去迎接钦差。”
一个月后。
燕山关隘,城墙高耸,依山而建,想要登城而入几无可能,筑城所用的石料均由阴山运来,对于这样的城池,水火也无法奏效。
一轮弦月悬在天边,一片灰蒙,凉气下来了。周恒站在城头,一袭鲜红的征袍在夜风里飘摇,他仰头望向苍穹,猛然间感觉漫天星斗竟是那样的低,远处跃马平原上的篝火与星空连成一片,在他瞳子里闪耀。一个女孩的身影猛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遮住了天空大地。他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想晴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他想起临走时晴月的目光,嘴角不觉透出一丝暖意,心中的一切担心似乎也消散了。
“周恒,军需处已经将能调来的火油和抛石车都调过来了。”背后响起脚步声,“大家也都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这次你就别跟我去了,自从大家跟我征战以来,一直没有休整,你和那些伤员就留在这里休养。”周恒转过身来看着那名战士,笑了笑,“待我得胜归来,带你们回家享受那无上的荣耀。”
“我这点伤没什么的。”那名战士说着就要拆掉手臂上的绑带。
“胡力。”周恒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作为朋友你可以称呼我的名字,但是我希望你今天叫我大帅。”
“我不会再装死了,我......你看着吧,以后你的令旗挥下,我一定是跟你最近的那一个。”胡力看着那个人,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周恒拍了拍他的肩头,指着一个地方,“他们能不能将草原骑兵挡在木伦河以北?”
胡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空旷的跃马平原上,无数篝火燃烧在夜空下,隐约能看见三三两两人影醉卧在火堆旁。
“应该可以吧,禁卫军可是我大梁最精锐的军队。”
“应该?看样子连你也有怀疑啊。你知道我们会进行大迂回才能完成三面合围,而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周恒收回目光,犹豫着开口,“我会给你留下足够的火油,真的到了那一刻,这个地方你得给我堵上。”
胡力愣了一下,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压,穿透稀薄的空气,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
“三千伤兵,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周恒压低了声音,看着那个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草原人闯进关内。”
“可是关隘守军不受咱们的节制。”胡力沉默良久,看向周恒。
“那是你的事。”周恒说完大踏步离开了。
“胡力,你可以叫我周恒了。”周恒停下脚步,清冷的月光在他鲜红的大氅上流淌,侧光映亮了层层金丝织绣的夔龙纹,“如果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活着。”胡力低头沉思很久,再抬头,那个人已经走下了城墙,就像月光下一个飘忽的影子,淡得目光都难于捕捉。
跃马平原。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大地与天空似乎连在了一起。数十个蓄满火油的火团划破天际,砸在虎豹骑的战场上,溅起巨大的火花,阵中枯黄的野草被点燃,虎豹骑的阵型被强行斩断。
到处都在燃烧,熊熊火焰在烈风中汹涌,浓重的黑烟腾起,翻滚着冲上天空。四周都是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草原虎豹骑身上的铁片被烧红了,他们哀嚎着脱掉战甲,瞬间就被羽箭穿透了身体,草原变成了惨叫着的炼狱。拖着火焰的箭雨一阵阵抛上了天空,带着无数零乱的弧线落下,将沾满火油的枯草点燃。呛人的黑烟翻滚着逼过来,混着焚烧肢体的焦臭味道。
烈焰中充斥着微微的破风声,似蜂鸣一般,无数羽箭激射而来,像是巨大的蜂巢被惊动了。诸王联军根本不需要列阵冲锋,他们只是静静地停在烈火的外围,等待着那些脱掉铠甲的火人靠近,送他们最后一程。
草原可汗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烈火在燃烧,空气中混着可怕的灼热。他看着那些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战士在烈火中挣扎哀嚎,他们引以为傲的重甲被烧得通红,变成了一副副活棺材,罩在铁甲下的战马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也在嘶鸣着栽倒。他很后悔,自己的贪婪造就了今天的一切。
一队骑兵在他身边停下,“可汗,我们已经挖出了隔离带,待火势稍小,我们就杀出去。”
“敌人的进攻还没真正开始啊。”可汗瞄了一眼远处梁国的大旗,叹了一声,“等待火势稍小的,也并非只有我们。”
“我带人冲出去。”那名骑兵看了看四周冲天的大火。
“我们冲不出去,三面都是大火,根本没有缺口。”又一名战士从浓烟中带马过来,有些狼狈,胡须与眉毛还有火烧的痕迹,“战马最是怕火,根本冲不出去。”
“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不然大家都得死在这。”可汗四周看了一眼,嘶声大吼,“就算踩着同伴的尸体也得冲出去!”
“火太大,铠甲都被烧红了。”首领犹豫了一会,将战刀插回刀鞘,解开胸甲的带子,对着属下大喊,“卸甲!跟我冲出去!”
烈火中响起无数破空声,火焰都被压得一低。骑兵们愣住了,仿佛烈焰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是弩箭,都散开!”一名骑兵感觉到了危险,向着战友发出预警。一支弩箭从他喉咙刺入,整个洞穿了咽喉。
更多弩箭从火光中射进来,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没有披甲的骑兵们像活靶子,一个一个栽倒在战场上。
可汗看向箭来的方向,那些梁国骑兵射完一轮,极快地带马回撤,转眼就隐没在烟火中。又一队骑兵补上来,挡在烈焰的外围。
首领趁着敌军交互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都是属下的尸体,一直延伸到浓烟的最深处。
“跟他们拼了。”他放声大喊,弓弦已经涨满,却没有射出去。他低头看了一眼,两支弩箭同时刺进他的胸腔,直至箭羽。他感觉胸口忽地凉下去,双臂也失去了力量,随着羽箭的离弦,他也斜斜地落下马去。
可汗指向禁卫军正面的战场,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集合所有兵力,从那里突围!”
燕山关隘。
“开门!打开城门!”无数骑兵战士冲到关口,对着关隘城楼的守军大声喊话,“草原人就要打过来了,赶快放我们入关。”
关隘守军一起看过去,远处的跃马平原上,火光四起,浓重的黑烟翻滚着升腾,遮挡了整片天空。草原骑兵已经深入禁卫军的阵线,他们在烈火中更加凶狠,禁卫军看似坚固的防线被强行切断,首尾不能相顾,人们都在转身逃跑。木伦河上的浮桥成了人们唯一逃生的通道,疯狂突进的草原骑兵紧紧跟在后面,纵马践踏着四散奔逃的人群,矮身送出一刀,哀嚎声经久不绝。
禁卫军战士们像发了疯一样向着燕山关隘逃过来,挤搡着踏上浮桥,更多的人被挤进了木伦河,尸体生生将河水抬高了一尺。
守将正准备让门口的战士开门,咽喉却感到一丝寒意,一柄战刀从后颈伸过来,锁住他的头,“不许开门!”
“胡力?”守将低喝一声,语气中都是不满,“你是要造反么?”
胡力抬头望着远处溃退中的士兵,摇了摇头,“我是在救你。”
“违抗军令,是要被杀头的!”
“可是你打开城门。”胡力的声音变得悲伤,“整个天下都要杀你的头。”
守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草原虎豹骑与禁卫军已经混在了一起,溃败的禁卫军再也无法发起有效的阻击,他们彻底失去奋力抵抗的勇气,逃跑的念头压过了所有的羞耻心。
烈焰自阵心卷起,仿佛无数火龙在风中急速蔓延又汇合在一起,一时之间,整个草原都在燃烧。
“他们不计死伤,是要强行突破周恒的合围。”胡力收回战刀,拆下左手缠着的绑带,夹着小臂的木板落在地砖上叮叮作响,“连我大梁最精锐的禁卫军都阻挡不了,你将他们放进关内,试问又有谁能挡得住?”
那名守将盯着远处几乎是混在一起的两军将士,微微打了一个哆嗦,感觉寒风刺骨。
一枚几近透明的玉佩挡住了守将的视线,玉眼中的那抹红色映着远处的大火,就像一条血红的蟠龙在云中翻腾,红得发亮,“你如果不死,将这枚龙血玉佩送给周恒,算我们羽林卫的兄弟送给他与晴月公主新婚的贺礼。”
城门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那些骑兵开始大声咒骂,城上的战士依旧沉默不语。
城门突然大开,一队骑兵列阵直冲出来,战枪支在马头上,冷冷的枪锋指向正前,“挡路者死!挡路者死!”
战马全力的奔驰下,冲击力是不可想象的,聚集在城下惊慌的禁卫军看着迎面疾驰的战马,纷纷带马向着两边退却,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枪阵下逃生。
短短的一瞬,那支骑兵已经与过河的虎豹骑迎面了。金属相击的轰响震动了整片荒野,人们的嘶吼声充斥在四周,马蹄踏的大地都在颤抖。一次次冲锋都被虎豹骑强硬地逼退,很多战友落下马去,但他们还是发疯似的上前,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退在两旁的禁卫军骑兵们惊讶地发现,那些年轻的羽林卫都带着轻伤,他们死战不退,在敌军狂潮般的攻势下奋力砍杀。一匹匹战马拖着主人的尸体跑回来,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结果,但他们已经无所畏惧,似乎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禁卫军望着那支即将覆灭的羽林卫,又望向远处随风展开的方字帅旗,手背上爆出青筋。
战友一个一个倒下去,敌人还是潮水般涌过来。胡力大喝一声“兄弟们,来世再见!”他将马鞍挂着的火油浇在自己身上。残存的羽林卫纷纷将火油提在手里,一起看向胡力,放声狂笑。
“还在等什么?放箭啊!”胡力望着眼前潮水般涌动的金属铁光,回头对着城头大喊。
一支火箭划过天空,似坠落的流星。一匹匹战马被点燃,速度已到极限的战马在灼烧中再次发力,扑面的热浪让人们忍不住抬起手臂去遮挡。
方静静静地看着那一切,那些羽林卫的骑兵宛如一条条怒吼着的火龙,携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冲向浮桥,沿途阻挡的草原虎豹骑也被震撼了,他们失去与之对攻的勇气,向着两旁撤退。燃烧着的骑兵在大笑中狂奔,所过之处熊熊烈焰腾起,他们仿佛踏着地狱之火前行,横冲到浮桥的那一边,直到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才倒下来,点燃了天空大地。
“李忠,收拢残兵,准备退回关内驻守。”方静看着已经打开的城门,对着面前的副将下令。
李忠依旧将目光落在战场上,那些火人痛苦地栽倒在跃马平原上,火星溅在荒草中,冲天的大火仿佛在他瞳子里面燃烧。
“李忠?”方静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他又将脸扭向另一边,“王宪听令!”
除了风吹锦旗的声响,周围静得生寒,“你们要造反吗?”
“大帅,现在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逃跑么?”李忠回头望着方静,轻轻吐了一口气,指向远处的战场,“那些都是自己的同胞!”
“现在情况太乱,待周恒与草原人激战之时,本帅自会率兵支援。”
“周恒只有十万兵马,却有勇气与草原四十万大军激战。”李忠摇了摇头,神情肃然,“大帅却让五十万禁卫军一退再退,死伤惨重。”
“你想干什么?阵前夺权么?”方静冷哼一声,目光阴冷。
一队骑兵从远处极速奔过来,赤色的周字大旗在风中翻滚,“禁卫军让开!一品武威大将军周恒借路!”
人们目送着那队骑兵绝尘而去,才收回目光。
“我们会告诉世人,禁卫军大统领方静奋勇杀敌,以死殉国。”李忠沉默了一会,回头望着方静,目光中透出冷意,“我们得跟着周恒将禁卫军丢掉的脸面捡回来。”
“放肆!给我拿下!”方静大喝一声。没有人听他的话,他四周看了一眼,看明白了众人眼神中的怒火。
燃烧的余烬散落下来,仿佛下起了一场黑色的秋雨。
周恒骑在马上,目光望向远处的战场,白净的脸上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的身后五千骑兵早已列好冲锋的阵型,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大帅,禁卫军副将想要见您。”一名骑兵靠过来,在他身边勒停战马。
周恒扭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头,“让他过来吧。”
一名骑兵闪电般逼近,在周恒身后猛提马缰,战马一声长嘶刹住铁蹄,那人垂头对着周恒行礼,“属下禁卫军副将李忠,已将打散的队伍集合完毕,等待大帅号令。”
周恒依旧停在大旗下,微眯眼睛眺望远处的战场,“我没有节制禁卫军的权力。”
“方将军已经殉国,目前您已是这里的最高将领。”李忠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感受到了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傲。随后,他回头看了看后面列阵的禁卫军战士们,提高了音量,“我受禁卫军所有将士所托,甘愿加入大帅麾下听令。”
“好!”周恒扫了他一眼,冷冷地一笑,“我听过你的名字,你能顷刻间收拢残兵与我并肩而战,没有让我失望。那就跟在我的马后,将那些屠戮我大梁百姓的凶手歼灭在这片草原上。”
“属下愿带领禁卫军去冲头阵,将功补过!”李忠立马高呼。
周恒剑眉一挑,深邃的瞳子里那份寒意更浓。大风卷起他身后的大旗,鲜红的颜色一闪,将他卷进一片红色的世界里,“但愿此战过后,天下再无征伐。”
草原上的火焰终于小下去,战场中的情形已经清晰可见。
“敌军也在收拢残兵,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周恒一抖马缰,胯下的黑马独自前行,一股强大的威压随着他的出阵悄无声息地推上前去。
李忠举目远眺,烈火中还没有烧死的虎豹骑正在集结。
“李忠,告诉你的兵,除了草原可汗,我不要俘虏!”周恒扭头看了看李忠,一股寒意在嘴角升起。
一名将领带着几百名幸存下来的骑兵奔过来,停在草原可汗身边,“火势已小,报复那些梁国人的时机到了,我们愿跟随可汗杀进皇城去,俘虏那个狗皇帝。”
“你听。”可汗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是决战的声音,我已经听见了号角声。”
“什么?”那名将领环顾四周,除了烈火燃烧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听见。”
风大了起来,风向也微微发生了变化,灼面的热浪被风带过来,却像冰冷的刀锋在脸上划割。那名将领顺着可汗的目光看过去,火圈外围,一骑黑马正在缓缓推进,他身后鲜红的大旗在风中招展,那面旗帜卷动的声音也和平常不一样了,像战鼓擂起的声响。
“不要做傻事,有机会......就活着返回家乡。”可汗望着那名将领,脸上的疲惫褪去,只剩下一张冷峻的脸。
“活着?”那名将领吃了一惊,他回望着可汗那双眼睛,感觉心口发寒,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英雄竟也有如此悲凉的时候。
“活着!”可汗点了点头,眼神中燃起了一种经过无数岁月洗炼过的冷厉。
“蒙马眼!”随着周恒大喝,骑兵迅速用早已备好的白布蒙住战马的眼睛。黑色的人潮开始怒吼着推进,失去视力的战马在惊恐中纷纷踏入火圈,在灼疼中狂奔,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还在集结的草原骑兵愣住了,他们根本没有迎接怒潮的勇气。刚汇集起来的骑兵已经想不起要上前迎战,开始纷纷催马撤向战场的边缘,意图在敌军的冲锋下幸存。
“稳住阵型,稳住!”草原可汗望着那支迎面逼来的人潮,咽了咽口水,他知道,那样的冲锋根本就没打算生擒。
“可汗!先撤吧。”一名骑兵带马过来,“敌人根本不会给我们集结的机会。”
“已经迟了。”草原可汗笑了笑,“方静没有这样的本事,没想到大梁还有我意料不到的人物啊。”
“保护可汗,保护可汗!打着可汗的旗帜跟我上!”身旁的护卫长终于想起上前迎战,他刀击马臀,率先冲了上去。没有逃走的骑兵们回过神来,陆陆续续跟在他的马后。
可汗看着潮水般冲过来的敌军,那是居高临下的冲锋,地势增加了马速,迎上去的虎豹骑瞬间就被淹没在人潮中,他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火光中,到处都是人影在闪动,烧黑的地面被鲜血泼满。
“让我死前见见你们大帅,让我见见是哪位英雄包围我草原四十万雄兵!”草原可汗勒停战马,将战刀垂向地面。“我见到他便任由你们前来杀我。”
随着他的话,他身边的虎豹骑集合起来围在可汗周围,刀尖指向四周。
围住他们的禁卫军对了对眼神,一起看向身后的副将李忠。
“你?”可汗似乎受到了嘲弄,仰天大笑。“手下败将而已!”
李忠脸红了红,低头回避了他的目光。因为他清楚,在这场战役中,武威大将军周恒虽然没有节制禁卫军的权力,可随着禁卫军主帅的死去,周恒已然成了整个战场中最高军衔的将领。
草原可汗又是一阵长笑。他看着四周腾起的烈火,缓缓撑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整片天空。“烧吧,烧吧!要是再给我十年时间,我定将这熊熊烈焰烧到你们的皇宫去,让你们的皇帝匍匐在我的脚下求饶!”
一队骑兵在烈火中逼近了,领头的骑士赤红的大氅轻轻扫过烈焰,火苗也被压得一低。他踏进包围圈一扯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刹住铁蹄,七寸的枪锋还有鲜血滑落。那人微微低头俯视可汗,仿佛头顶天空,难以抗拒的威压跟着烈风一起到来。
众人都沉默着。可汗眉宇轻挑,目光中尽是不屑,触到那人的眼神,他却感觉到对方眼神带着一股泰山般的压力。他久经战阵,却没有见过那种目光,让他不敢与之对视。他咬牙想要抗拒那股威压,却有些无力。“来将是谁?”
“他便是我大梁武威大将军周恒!”禁卫军一名战士高喝了一声,话音中带着骄傲。“便是他带兵将你四十万大军困杀在此。”
“嘴硬!你率兵屠杀我大梁百姓的时候,也是这般豪情么?”周恒漆黑的眸子在火光中一闪,像地狱里的烈焰。
皇宫勤政殿。
“燕山大捷!燕山大捷!”一名战士从远处跑进来,单膝跪在大红的地毯上,双手将军报举过头顶,“禁卫军统帅方静战死,周恒携诸王联军及禁卫军将在三日后凯旋。”
分列两旁的大臣们开始议论纷纷,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他们一起跪拜下去,“天佑大梁,数十年的草原祸患终于被彻底清除了。”
皇帝从太监手里接过军报,仔细观看,脸上阴晴不定,“都起来吧。”
两名太监将上好的沉香木投入香炉,袅袅青烟从镂空的花格中升起,垂直地上升到一个高度才忽地散开,淡淡的香气飘在空气中。
“方静死了,现在整个禁卫军也在周恒的麾下听令么?”静了一刻,皇帝对着那名跪在门口的传令兵问了一句。
“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皇帝对着那名战士挥了挥手。
丞相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皇上,现在周恒手握着整个大梁的兵马。这些年,那些兵士只认将令不听圣旨的事情时有发生。老臣以为不能让周恒带兵进入皇城,倒不是老臣怀疑周恒的忠诚,而是由于月城被屠的事,很多将领颇有微词。”
听了他的话,两旁的大臣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开始窃窃私语。
“李相是让周恒只身入城么?”皇帝坐直了身体,微微皱眉。
“不可!”蒙毅上前一步,站在大殿的中央,“这样岂不是让那些将领怀疑皇上兔死狗烹么?既然丞相说那些将领颇有微词,这样做不是更让那些将领心寒?”
“那可是拥立之功!”
“丞相已经认定了周恒会反?”
“整个天下的兵现在都在他的手里,蒙帅是兵马司的大总管,以你之见,这天下还有谁能调得动那些兵?”丞相不甘示弱。
“退朝!容朕再想想。”皇帝大手一挥,起身离开了。
御书房。
“父皇为什么不见我?我是来给他道喜的。”晴月叉着腰,怒视着门口的护卫。
“皇上特意交代,今日与蒙帅商议要事,其他人一律不见。”
“我又不是其他人。”晴月还是要闯进去,“你不要拿父皇的话压我,我才不要听他的话,你敢拦我,改天我就让父皇杀掉你。”
“皇上特意交代这个其他人是包括晴月公主的。”两名护卫依旧拦在门口,态度坚决,“公主不要让我们难做。”
“这都吓不住你呀。”晴月叹了一口气,朝着屋内看了一眼,悻悻地向着外面走去,就要走出皇宫的时候,与一个人影擦肩而过,她转身盯着那人的后背,有些熟悉,“你站住。”
那人转身对她行了个礼,“见过晴月公主。”
“你见过我?”晴月走过去,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哦,我记得你,你不是那个流浪的画师么?”
那人微微一笑,“属下还有要事,就此别过。”
“你们都在搞什么鬼呀?”晴月回头望着御书房,脸上都是疑惑。
皇城十里外,中军大帐。
一名年轻的太监站在周恒的面前,似笑非笑,“皇上让所有军队原地驻扎,大帅随我回城向皇上详细禀报,再为各位将军论功行赏。”
“我们还有很多受伤的战士缺医少药,急需救治,也在这里等着?”李忠大喝一声,隐然作怒,“现在那些人只能用盐水冲洗伤口。”
“我说过了,除了周将军,所有人都在这里驻扎。”太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不屑。
“我们的命哪里入得了上面那些人的眼,他们一句话我们就得上前线拼杀,也是他们一句话咱们都得在这里等死。”章怀猛地站起来,目露凶光。
“放肆!”太监细细的声音响起,就像瓷片轻轻刮着满是黑灰的锅底。
“让大帅只身进城,只怕也没安好心吧。”李忠拔出刀,锁住太监的脖子。
“李忠!”周恒怒喝一声,按住李忠的手臂,“不要胡言乱语。”
“你,你是要造反么?我要禀明皇上,把你们一个个满门抄斩!”太监吓得不轻,手指着众人,“我看你们谁敢戕害钦差。”
“老子都死几回的人了,还怕这些威胁?戕害钦差也算我一个!一个小小的太监也敢在这里放肆。”战刀出鞘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一泼鲜红溅在半空,那名太监惨叫一声,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章怀......”周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落寞地转过身去。
“跟随大帅以来,我们的命只有大帅能拿去。”章怀将刀丢在地上,对着周恒跪拜下去,“请大帅处罚我。”
所有的将领跟着跪下去,“属下愿同章将军共担罪责,请大帅砍下我们的脑袋。”
周恒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将领们,沉默了一会,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我今天并没有看见什么钦差。”
篝火上的酒水还在咕嘟嘟沸着,盛酒的锡壶也被炭火熏成了黑色。一名老兵用刀背敲打刀鞘,合着他哼唱的拍子。他的嗓音并不悦耳,粗犷中透着沧桑,有一种撕裂的感觉。十几名年轻的战士围在火堆旁静静地听着,虽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歌声里却又有着一种埋骨沙场的豪迈。
一名年轻人站在篝火旁,遥望着远处的皇城,一袭白色的征袍被火焰染成了晚霞的颜色。
一名将领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周恒,你不能一人进城,我和大家商量过了,最低也得挑选几百名精兵跟着你去。”
“李忠,去防着谁呢?皇城早已空空如也,我何必抗旨去防备一个不存在的威胁呢?”周恒扭头与他对视。
“人心最是难测,你还年轻,人最大的优势往往是最致命的。”李忠苦笑,指着那名唱歌的老兵,“战士们都崇拜你,将你的故事编进歌曲里传唱,他们为了你的将令可以毫不迟疑地去赴死。我们凯旋时路过月城,看见月城那些欢呼的百姓了么?即便皇帝亲临也不会有那种场面吧。”
周恒再次望向皇城,猛然感觉他与皇城已经如此近,却又是那样的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会在月城开一间小酒馆,虽然我这个人不会喝酒。”
李忠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也是月城人。”
第二天。
“有旨意。”一名年老的太监快步走进大帐,对着帅案前的周恒微微躬身行礼,“皇上为众将士带来酒肉和药品,还请周将军随我进城,皇上很想听诸位将军杀敌报国的故事呢。”
“皇上说了,周恒是国家的功臣,不用行礼了。”老太监挽住就要跪拜下去的周恒,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放在他手里,微微欠身走出大帐,“皇上让我带给周将军一样东西,我就在帐外等着将军。”
众人见太监对前面那名钦差提也不提,都有些诧异。
周恒满脸疑惑地打开卷轴,那是一幅画,看着洒脱的线条却似刀砍斧劈,粗疏的墨迹中透着一股挥戈疆场的豪迈风骨,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手笔,寥寥数笔勾勒出一袭红衣女孩拉着一位白袍少年奔跑在喧闹街道的场景,虽然只是个背影,仿佛也能听见小女孩欢快的笑声。
周恒伸手轻轻抚摸那画中唯一的红色,似乎想要去触摸那张欢笑着的脸。
“大帅,你去哪?”一众将领望着慢慢走出去的周恒,想要叫住他。
那个人停在了帐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都回家去吧,周恒也要回家了。”
“周恒......”人们看着那人满是孩子气的笑脸,一种酸楚沉淀在心底。
朝阳殿。
“现在整个大梁的兵马都在你的手里,朕怎么能心安?”皇帝离开龙椅,缓缓走下台阶,“你可以给朕想一个好办法么?”
周恒目光暗了一下,垂头盯着杯里的酒水,“会牵连晴月公主么?”
“那些兵马就是天下!你只身来到皇城便已经放弃了整个天下,选择了朕的女儿。”皇帝停下脚步,盯着那个年轻人。“她终究是朕的女儿,她还会和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生活下去,这样你还有遗憾么?”
“我明白了。”周恒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
“周恒,你是个忠臣,也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不是朕容不下你,是这个天下容不下你。”皇帝轻叹一声,背过身去,仿佛不忍看见一件精美的瓷器就在眼前摔落,“你死后,朕会追封你为逍遥王,让后人永远铭记你的功绩。”
“属下告退。”周恒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征袍,躬身行礼,缓缓向着殿外走去。
“你不死,城外的那几十万大军还有谁能调得动?”皇帝呆呆地望着那个越去越远的背影喃喃低语,随后他一扭头,“来人!”
两名带刀护卫立即过来,半跪在皇帝面前。
“你们去跟着他,剩下的时间里,他想去哪都让他去,任何人不得阻拦!”皇帝犹豫了一会,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我很好奇,一个人,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做些什么?”
周恒刚踏出皇宫,便感到腹内一片绞痛,他四周看了一眼,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幅画。一滴血落在画中慢慢晕开,他想要擦去,可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他放弃了,丢了画,转头看着一个方向。
步伐越来越踉跄,眼睛有些模糊,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压不住的喧哗声,已经过了包子铺,绸缎庄,胭脂铺......还有三十步就是小桥,然后是一百二十步的巷道。那个小女孩总是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他在后面追着她的脚步,跟过很多次,即便蒙上眼睛他也能准确摸过去。
周恒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凭感觉他知道自己面前已经是翠微宫。他张大嘴呼吸了一下微凉的空气,拢了拢身上被风吹开的长袍。一个低低的抽泣声被风带过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是谁在那?”
“周恒......为什么会这样?”晴月走过去,搀住他的身体。
周恒笑了,熟悉的手带来了温暖,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我拼了命守护着这片天下,可是......这个天下容不下我了。”
“你已经做完了你该做的。”晴月看着怀中的周恒,他的脸上已经全无人色,忽然变得那么虚弱。晴月苦笑一下,俯身下去,“现在该我了......”
远处跑来几名战士,他们拉开晴月,将周恒扛在肩头后快速离去,“一品武威大将军周恒突染恶疾,猝然离世,天下同悲!”
三个月后,大梁某处。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边的云霞慢慢被点燃,远处的大山被镀上了一层绯红色的光。天亮了一些,漫天朝霞被染得金黄,笼在四周渺渺茫茫的薄雾开始消散,隐进一片缤纷中。
“太阳快出来了,太阳快出来了。”一个女孩拍着手,看向身边的男孩。
“小心着凉。”男孩低头看着女孩,将她身上的氅衣裹紧了。
女孩脸红了红,扭头避开他的目光,任由男孩将她轻轻揽进怀里。
一轮红日正在升起,盛大而辉煌,万丈金光洒落大地,将世间点亮。积雪慢慢融化,冰封的大地开始苏醒,地底深处的绿芽舒展身形,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整个天下仿佛都在发出宏大的声响。
“咱们下山吧。”男孩轻轻说了一句。
“你背我。”女孩歪着头,嘟起小嘴。
男孩看了看她,“好。”
“哎呀,你这不是背,这个叫做抱你知道吧?”女孩挣扎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
“你再乱动,我就扛。”
“好吧好吧,依你。”女孩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答应的那件事,你没有怪我吧?”
“什么事?”
“就是,就是把咱们第一个孩子送过去呀?”
“那样的情况下,你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男孩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会中和我一样的毒,他明明答应过的。”
“你都问了我几百遍了?”女孩涨红了脸,怒视着他。
“你也没有告诉我答案呀。”男孩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你不告诉我,我还会问的。”
“好了,好了。”女孩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我亲了你,你满意了吧。”
......
当世著名史学家犭苗(字伯乐)在其《梁史•逍遥王传》中给予逍遥王周恒“德炳千秋,功昭万世。”的评价,对于周恒的离世又讳莫如深,只在文字中留下“旧伤复发,薨于翠微宫。”但后世的史学家翻遍所有古书史籍也没有找到周恒在战场受伤的记载。可无论如何,就在那一天,逍遥王周恒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后世的史学家们想在浩瀚的史书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来解开谜团,却惊奇地发现,在周恒离世整整一百年后同一天,另一个战神星河出生在北方的草原上,两个人也都在打出惊世一战后,突然消失在了历史中,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某种说不清的宿命。一时之间,各种野话传说不绝于史,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