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天

01

长安城的冬天格外冷,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像一个橙黄又干瘪的柿子。

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在一块破旧的牌匾上,只见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三五酒楼。

李想站在酒楼门前,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往来行人。

他腰间别着一把过时的短柄长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左手拿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布,上面写着:“刀削面今日特价,三铢。”

两个时辰过去了,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板娘坐在靠门的桌边,一手托腮,一手拨打着算盘,看着门口那人高大的背影,不住地唉声叹气。

到了午饭时间,左等右等还是没有客人来,李想熟练地收了竹竿,转身走进了后院厨房。

今天的饭菜格外美味,在他吃掉第十五个馒头之后,老板娘也走了进来,坐在一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老板娘为啥盯着我,是不是对我有意思?李想脸一红,低下头,害羞地咬了一大口手里的馒头。

店里不能再养这种废物了,一天赚的还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左思右想间,又没了三个馒头,老板娘忍无可忍开了口:“你明天不用上班了。”

“好。”等到吃完第十九个馒头,喝掉第八碗小米粥,李想才想起来问:“明天店里放假?”

“是你不用来上班了。收拾完了走吧,别问为什么。”老板娘扔下了这句话,站起身,扭着腰走出了厨房。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李想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刚刚丢了工作,沮丧起来。

深夜,李想躺在后院柴房的草堆上发呆。今天的风格外萧瑟,从门缝里吹进来,他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有点冷,又饿又冷,又苦恼。

还记得去年春天他路见不平,赶走那几个毛贼的时候,老板娘待他最好,后来就......从三十铢工钱,降到二十铢,再降到十铢......从护院,变成跑堂的,又变成门口揽客的小厮......也是该走了,明天就离开这里。

可是,没有下家,也没有积蓄,怎么办?

突然一声巨响,柴房的墙壁被撞破了一个大洞,一个人滚了进来,滚到了李想的身边。

那人一身黑衣,黑巾包头,只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还没等李想反应过来,那人就塞了一吊钱在他手里,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弯腰钻进了柴堆后面。

这么大的声音,这么大个洞,还想躲,是不是傻?李想数了数手里的钱,六十铢。

风从墙壁的破洞里呼呼地刮进来,月光也照了进来,一个红衣女子也施施然走了进来。

02

她穿着纱裙,露着又白又细的小腿,好像一点也不怕冷,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只看了看他,莞尔一笑,李想的心跳便加快了一倍。

没等红衣女子开口,李想便行动了。

他把手里的钱一丢,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柴堆后面,一把揪出了那个小毛贼,又拿起角落的一捆草绳,三两下把他捆成了一个结实的粽子,扔在了红衣女子的面前,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整套动作完成如行云流水。

“你真棒!”红衣女咯咯地笑了,她不像其他女子一样娇羞地掩着嘴笑,而是像男人一样,笑得直接,干脆,豪爽。

“身手不错。在这里打工?”红衣女问他。

“不干了。明天就走了。”李想回答。

“跟我走吧,我这正好缺人。”

“好。”李想不假思索地扛起了那个毛贼,跟着红衣女走了,走前他留了那六十铢钱在地上,给老板娘,修墙。

就这样,李想从一间小酒楼的小员工,变成了丞相府上的府兵,编号798。

几百个府兵的顶头上司,是丞相最喜爱的婢女,也是府里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一个女人,爱穿红衣的女人。

红衣女才十七岁,她的身世和来历是一个谜。

有人说她是丞相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又有人说亲眼看见她穿得很少推开了丞相的房门,还有人说她是从小就被秘密训练的杀手,主要负责干掉朝中的政敌。

李想不信这些,他时常想起那一晚,她在月光下走进柴房的风采,顾盼生辉,衣裙飘荡,应该是仙女下凡才对。

府里生活简单,除了巡逻就是练兵,有时候也盖房子。丞相年纪大了,就爱把房子拆了盖,盖了拆,钱多得花不完。

吃的也很好,一日三餐管饱,每天都有肉吃,还有水果,但这里的人都不爱吃太饱,说是为了保持身材。

李想觉得很幸福,尤其是每次巡逻经过书房,透过窗隙看到一袭红衣的时候,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一样甜。

每次丞相接见来访的客人,红衣女就手持拂尘,站在他的身后,表现出一副柔顺安静的样子。

男人们高谈阔论,她从不作声,只是倒茶,斟酒,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婢女,客人们都唤她叫红拂。

丞相虽然老了,但识人的本事跟他年轻时打仗的本事一样厉害,他能从座下的客人里分辨出谁是英雄,谁是草包,也能从红拂的谦卑里嗅出几分野心的气味来。

有野心的年轻人,丞相见过很多,但红拂很特别,他在红拂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沉静,善于潜伏,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猎豹。

她总是穿得那么少,观察试探着来往客人,大概是在寻觅下家吧?怕是嫌自己老了。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

丞相站在书房外,这时已是寒冬,白雪簌簌落下。他望着院里的枯枝和枝头上的积雪,拿过毛笔蘸了墨汁,写下了一句诗:物华不相待,迟暮有余悲。

丞相老了,拿不起刀了,也骑不动马了,他变成了一个诗人,兼书法爱好者。

丞相写字的时候,红拂就站在他的身后,她手里捧着暖炉,心里一直想着刚才走了的那位客人。

03

那位客人高大,英俊,说话有思想,有深度,还不好色。

红拂在给他倒酒的时候,故意弯下腰,低下胸,他竟完全没有察觉。红拂又把酒洒了一些在了他的袖子上,他只随手拂去,正眼也没看她一眼,继续神采飞扬地讲解着他的救国方案。

红拂仔细听完了,立意大胆创新,极富建设性,实施起来也接地气,是她见过的最好的方案。

可惜,PPT做的不够好,长安话也不标准,年纪还有点大,三十好几了,不是杨素满意的人选,被草草地打发走了。

红拂沉思的时候爱皱眉头,丞相回过头,看她又皱眉了,轻轻地咳了一声。

“写得真好,奴婢为您收起来。”红拂温柔地卷起那张写满了诗句的麻纸,心里忿忿不平地想着:真是不识货!

她徐徐走进书房,轻轻地把纸放进书柜,抬眼望着满墙满柜的纸卷、书册和丝帛,表情温柔而平静,像平常一样,心里却翻江倒海了:世界这么大,外面那么精彩,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干着这些无聊的事?今天那位客人说了,乱世出英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我想和他好好聊聊......

这时丞相已经离开,李想正从书房前巡逻而过,他偷瞄着红拂,见她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是平时见不到的奇异神色,眼睛里流动着万道光彩,美极了。

红拂转过头,看着他。天地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可以清晰地听到飞鸟正在掠过屋檐,暖炉里刚炸开了一朵小火花。

“798,今晚十点,来找我。”红拂的声音响起,像近在耳边,又飘渺得像在天边。

李想好不容易捱到了十点,他有点呼吸急促,又有点手足无措,还有点想入非非:她这么晚约我,是要做什么?丞相府里的员工,是可以谈恋爱的吗?我没什么经验,又笨,会不会被她嫌弃?要是中途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哎呀好紧张,我要不要先喝点烧酒壮壮胆?我这么好的运气,明天一定要去买张彩票......

李想蹑手蹑脚地溜出卧房,避开府兵巡逻的必经路线,轻叩了红拂的房门。

只听见吱的一声,门开了,一只白净柔软的小手伸出来,把他一把拉进了门。

李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满地的黄金,玉石,珠宝,古玩,刀剑,还有佛像和零星首饰,她这是要干嘛?

红拂边埋头打包,边塞给他一幅黑布面罩,“798,戴上这个。我要走了,行李太多,拿不动,你送我一程。”

李想这才看见,红拂没有穿她平时喜爱的红衣,而是一身青衣棉衣,头发简单扎起,脂粉未施,十分朴素。

李想很吃惊,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离开?还有她这清丽脱俗的样子,竟然,比平时还要美上三分。

“这些是你的。”红拂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像男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做事,从不亏待兄弟。”

李想接过颇有分量的布袋,戴上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觉得胸口闷闷的,心里有些酸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扛起那袋行李,跟在红拂后面出了府。

04

雪地里不仅路很难走,还有很要命的问题,就是会留下脚印。

李想踩着红拂的脚印走,大脚印盖住小脚印,他偷偷地笑了,又怕自己加上行李太重,把小脚印踩疼了,于是轻轻地抬脚,又放下,还好红佛走在前面,什么也看不见。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客栈前,红拂转过身,对李想说,“我到了,你回去吧。”她拖起行李扔进了墙里,再轻轻一跃,便翻进墙里去了。

李想望着墙头发呆,心想,她走了,就只叫我来送她,没叫别人,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好开心。

“人已经走了,还在傻看什么?”身后有人轻声说,李想回头一看,竟然是丞相!只见他衣服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胡子也白了,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

“都看见了,从走出房门,到她翻墙。”丞相一脸的平静。

“那您为什么......”李想惊讶地问。

“为什么不阻止她?”丞相笑了笑,也望着墙头呆了很久,才低声说:“当一个人下定了决心,去做她一直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拦得住?”

李想突然想起,府里有老人以崇拜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丞相的一生都在刀光剑影中度过,他俯瞰众生,征杀无数,是一个无情的政治家,是谈笑间就可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一个婢女跑了,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伤感?李想不明白。

没人能明白,这份伤感杨素自己也很难形容,也许像一棵参天大树,正一天一天地老去,树干枯萎,枝叶掉落,而围着它翩翩起舞的小蝴蝶们,也嫌弃地飞向了别的大树。

那只红色的小蝴蝶,虽然穿得比较少,但他知道,她跟别的花蝴蝶不一样,她坚强又决断,是桀骜不驯的野马,是择木而栖的凤凰。

这么聪明的女人,搞定那个呆头呆脑的李靖,问题不大。世上又有几个男人,会拒绝一个美丽少女的深夜造访呢?

杨素想着红拂假装低眉顺目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有趣,大笑了几声,扭头走了。

李想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的身后,觉得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夜晚,他不明白红拂为什么要走,丞相为什么要一路偷偷跟着,一会儿伤感,一会儿又大笑。

夜色深深,刺骨的冷风夹杂着大雪,从四面八方砸下来,把两人裹进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很多年以后,一间挂满了刀剑的书房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画画,窗外的长安城灯火昏黄,风雪漫天飞舞。

老人画了一条长长的街,三人在雪中喁喁而行,前面是一女一男,一前一后,后面那人扛着一件行李,雪地上只有一排弯弯曲曲的脚印,第三人身影模糊,远远地跟随在后。

嫌画面太过冷清,老人又蘸了红色的墨汁,在雪地里画了几株红梅,在梅边题了前朝丞相杨素的一句诗:物华不相待,迟暮有余悲。写完反复念了几遍,想了想,又提起笔,划掉了余悲二字,改成了:物华不相待,迟暮有相思。

他想起了那个冬天,那个谜一样的红衣女子,她在月光下出现,又消失在风雪里,匆匆来去,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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