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麦子收回来,秧苗插下去,天就真真的热起来了。太阳在东边刚露个脸就白晃晃地扎眼睛,男孩子们光着上身,喝两口稀饭,就往水塘里跳。他们知道,塘里的水等不到正午就晒得烫人了。
什么饭都没胃口,只想喝点稀的,进点儿凉的。中午新麦面蒸的馒头,蘸足泼了香油的蒜泥也吃不了几口。西瓜成了这个时节家家必备的吃食,孩子恨不得三餐都不端碗只吃这个,解渴又降暑。
晚饭就不一样了,晚饭有面条,面条里有苋菜。
一天的暑气到了傍晚多少消了些,面条劲道绵软,又有汤水,正好弥补一整天里肠胃的亏空。
苋菜叶子通体翠绿,面条细长滑嫩,青翠爽白,盛在洋瓷盆里,粗陶大碗里,看着都是享受。
苋菜叶子薄,叶柄细,下汤面,不用油炒就钻盐。白菜就不行,哪怕不要帮子,看着白嫩白嫩的白菜叶子,下到面条锅里,难有咸味,嚼着发酸。
没有哪样蔬菜像苋菜这样更适合下面条了。看上去树叶一样粗糙的苋菜叶子,下到锅里不涩反倒软滑。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苋菜揉三揉,下锅不用油。六月苋,当鸡蛋,七月苋,金不换。
记忆里苋菜却只能下面条。它结不出茄子西红柿那样的果实来,也没有小白菜那样肥厚的茎叶。连葱都会讨巧,把一截身子掩在土里,捂得雪白滑嫩。
苋菜只有薄薄的叶子,它绝不懂得什么抱残守缺,它只是像农民一样的质朴,也就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本分,只等暑天里,伴着傍晚的炊烟,投身于汤面锅,氤氲出农家小院特有的饭香。
单靠了这些,苋菜还不足以让人喜欢。晴天的苋菜,雨天的蕹。苋菜极少用得着浇水,压根儿就不用照看。农村的话说,泼皮,容易活,好栽种。苋菜种籽又是极其小,像灰尘草末,实在没法收集保存,人们也就顺手不管不问,任由苋菜随意落于泥土。到来年四五月间,遍地都是苋菜发的芽,房前屋后,菜园角落,谷场草垛边都是。记忆中,似乎苋菜特别喜欢长在西瓜地里,也可能是小时候只操心西瓜地吧。
人们也早摸透了苋菜的脾气性格,长了一大拃高,七八片嫩绿的叶子,就连叶带秆的掐去。留下的光秆上两三根叶柄的窝窝里,不几天又各长出一个新的嫩苋菜头来。
苋菜就是这样,越掐枝头越多,叶子越嫩。直到最后,原来的一棵单薄的苋菜,却长成了一丛,一簇。没人掐摘,苋菜很快就老了,长出狗尾巴草样的一穗种子来。
乡亲们说,苋菜就是这样的贱命。
这话让我想起早在几年前,农业税还没取消,每年夏秋两季都要交公粮。自己辛苦劳作的收成白白地交到公家手上,在乡亲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赶上交粮任务重的年份,乡亲们的干劲儿就更大更足。因为只有开出更多荒滩野地,才会打下更多粮食,才能在交完公粮后多一些节余。
我在心里想,乡亲们在说苋菜命贱的时候,会不会是在自嘲。
这么实在的苋菜,乡亲们不会用漂亮的词语形容,就编排故事来表达。
有一种苋菜,翠绿的叶子中间一块酡红,关于这红叶苋菜的传说,我听过的就有好几个版本,却也大同小异。
说有一个妇女,品行很坏,危害乡邻,玉帝知道了,就惩罚她,把她变成一只狗。这妇人仍不思悔改,一天她溜达到菜地里,见人家的苋菜青枝绿叶,长得旺盛,她顿起害人之心,跑到地里咬断了许多苋菜梗。
她的儿子是个孝子,知道是母亲做的坏事,赶紧奔到菜地为母亲补过。妇人的儿子咬破自己的手指头,用鲜血把咬断了的苋菜梗一根一根地接了起来。那些咬断的苋菜用鲜血粘结后,立即又活了过来,恢复了生机,只是菜梗菜叶都变成酡红色。后来人们发现,用鲜血粘结好的红叶苋菜比原来青苋菜味道更鲜美。
其实红叶苋菜真的并不比别的苋菜好吃,我反倒觉得下面条会把汤染得乌红。可我和其他孩子们一样,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坐在谷场边,端着面条碗,四周夜幕低垂,天空星光闪烁,故事中的人在黑夜里活灵活现。
乡村里这样的故事很多,大多和乡村的某种草木庄稼的特征相关,情节并不曲折动人,却又能一辈一辈地流传下来。只因简陋的故事里,浸润着乡亲们内心的善良,蕴藏着做人的道理。
这几年市面上苋菜的做法吃法多起来,凉调,烹炒,煲汤,成了酒店里夏季的一个特色菜。我一样一样地吃个遍,却怎么也吃不出儿时汤面条里的苋菜香。
苋菜,终究是属于村庄,谷场,黄昏,炊烟,属于记忆中母亲从灶台上端起的那一盆手擀汤面条洋溢而出的温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