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善意的谎言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小说‖善意的谎言

1

开往清水沟的绿皮火车,在暮色里喘息着爬行,车厢连接处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

陈大志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薄雪覆盖的北方田野,灰白、单调、无边无际,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褪色的裹尸布。

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乱糟糟的头发,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窗外的荒原扭曲变形,叠印出上海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墙角洇着地图般的水渍,空气里永远浮动着隔壁公厕飘来的、混合着劣质烟味的陈腐气息。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母亲打来的第三个电话。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铁锈味的浑浊空气,似乎还残留在肺叶深处。

“喂,妈?”他按下接听键,声音瞬间拔高,带上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快到了快到了!火车嘛,晚点是常事!……哎呀,说了不用接!大冷天的!……嗯嗯,带了带了!上海特产,沈大成的糕团,杏花楼的点心,都买好了!……好嘞,挂了啊!”

电话挂断,车厢里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声、推销袜子的吆喝猛地灌入耳朵。他靠着冰冷的车厢壁,缓缓吁出一口浊气,那团白气撞在玻璃上,又迅速模糊消散。

谎言像一件不太合身的新衣,笨拙地套在他疲惫不堪的躯壳上,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大成?杏花楼?”旁边座位一个同样学生模样的青年嗤笑一声,啃着冷硬的烧饼,“哥儿们,挺能装啊。住哪个区的?我住宝山顾村,你呢?”

大志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浦东……张江那边。” 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张江?他只在网上地图里看过那一片片光鲜亮丽的科技园区。

他实际的工作地点,是城市另一头,一个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水产批发市场,每天凌晨三点,穿着沾满鱼鳞腥臭的防水围裙,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分拣成箱的带鱼和鲳鱼。老板给的工资,刚刚够付那间地下室的租金和一日三餐最廉价的盒饭。

“张江好啊!”那青年来了兴致,“高薪!搞IT的?一个月……这个数?”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三根手指。

大志只觉得脸皮发烫,喉咙发干,胡乱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更深的暮色,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去。“还行……混口饭吃。”

含糊的词语像劣质的润滑油,勉强掩盖住发动机内部刺耳的摩擦声。

2

清水沟的寒气,是带着尖锐棱角的,能轻易刺透单薄的羽绒服。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果然站着母亲单薄的身影。

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摇曳。她穿着臃肿的旧棉袄,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停地跺着脚,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凝成一团团的雾。

看到大志的身影,她立刻小跑着迎上来,脸上绽开的笑容挤走了所有等待的焦虑和寒冷。

“志啊!可算回来了!冻坏了吧?”母亲粗糙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怕他下一秒就飞走。

她上下打量着儿子,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他身上那件在火车站出口临时买的、标签还没剪掉的打折棉衣(标签被他偷偷塞进了口袋),又落在他手里那个印着“上海特产”的、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上,眼神里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欢喜和骄傲。

“不冷,妈,车上暖和。”大志努力挤出笑容,把袋子递过去,“喏,给您的,尝尝鲜。”

“哎哟!花这冤枉钱干啥!”母亲嘴里嗔怪着,手却珍重地接过袋子,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往里瞅了瞅。

里面其实是他从上海出发前,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超市里匆忙采购的:几包印着“上海风味”字样的云片糕(实际产地河南),两盒包装还算精致的“蟹黄酥”(主要成分是面粉和色素)。

真正的沈大成、杏花楼?那价格标签能抵他小半天的工钱。母亲脸上的满足和欣慰,像一根烧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柴火烟味、饭菜香和浓郁中药味的暖流扑面而来。

父亲坐在堂屋的炭火盆边,手里捏着一根廉价的自卷烟,烟雾缭绕中,他剧烈地咳嗽着,佝偻的脊背随着咳嗽声痛苦地起伏。

炭盆里微弱的红光映着他枯槁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

“爸。”大志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

父亲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些微波澜,但更多的是被病痛长久折磨后的麻木和疲惫。

“嗯,回来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指间那点微弱的火光,仿佛那点温暖是他对抗体内寒气的唯一武器。

咳嗽声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破锣音。

母亲把“上海特产”小心地放在擦得锃亮的八仙桌上显眼的位置,又忙不迭地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大盆熬得发白的白菜炖豆腐,几个黄澄澄的玉米面贴饼子,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萝卜丝。

碗是粗瓷的,边缘磕掉了几个小口,却洗得干干净净。

“快吃快吃!饿了一路了吧?”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自己却几乎不动筷子,只是看着他吃,眼神里全是满足。

“志啊,在上海……真那么忙?连个电话也总没空打?”她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父亲虽然没抬头,但夹咸菜的手似乎也停顿了一下。

大志刚咬了一口贴饼子,那熟悉又粗糙的玉米面口感噎在喉咙口。

他赶紧灌了口白菜汤,滚烫的汤水顺着食道滑下去,烫得他眼眶发热。“忙……特别忙!”

他用力咽下那口饼子,语速加快,像背书一样流利,“公司……项目紧,天天加班!有时候忙到后半夜!我们搞IT的,都这样,竞争激烈!”

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目光落在八仙桌那条修补过的桌腿上,“老板……老板挺器重我的,说过了年,可能……可能还要给我加担子!”

“加担子”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仿佛声音大一点就能增加可信度。

“加担子好!加担子好!”母亲脸上瞬间绽开更大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转向父亲,“听见没?他爸!咱儿子出息了!老板器重!”

她又看向大志,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你二婶家的小勇,在县里当辅警,一个月才两千出头!你表姐在镇小学代课,更少!咱志儿在大上海,搞高科技,那工资……肯定比他们强一大截!”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扬眉吐气的骄傲,仿佛儿子在大城市的光鲜(哪怕是虚假的),就是她在村里挺直腰杆的最大资本。

父亲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算是回应。他依旧低着头,对着炭盆,又点了一根烟。

那点微弱的红光,在他枯瘦的手指间明灭不定,映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大志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又看看母亲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嘴里刚咽下的白菜汤,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的饭粒,那粗糙的玉米面摩擦着喉咙,像在吞咽一把粗糙的沙砾。

3

大年初一,拜年的喧嚣像潮水般涌进陈家的小院。二叔二婶带着他们刚考上大专的儿子小勇来了,还跟着几个平日走动多的邻居。

堂屋里挤满了人,八仙桌上堆满了瓜子花生糖果,劣质香烟的烟雾在低矮的房梁下缭绕,混杂着各种寒暄说笑的声音。

“嫂子!大志回来了?哎哟,真是出息了!上海滩的大能人!”

二婶嗓门最大,一进门就拉住大志母亲的手,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过大志身上那件新棉衣的牌子(一个她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的、似是而非的英文logo),“看看这气派!大城市的水土就是养人!比我家小勇强多了!”

小勇穿着崭新的、但明显是镇上服装店买的夹克,有些不自在地站在父母身后,眼神躲闪。

他去年高考落榜,复读一年才勉强上了个本地的大专,这成了二婶心头的一根刺。

“哪里哪里,孩子瞎混。”母亲嘴上谦虚着,脸上却笑开了花,忙不迭地把大志带回来的“上海特产”——那几包云片糕和“蟹黄酥”拆开,分给众人,“尝尝!志儿特意从上海带回来的!老贵了!”

众人嘴里客气地推辞着“哎呀破费了”,手却都伸过去拿。

二婶捏起一块“蟹黄酥”,翻来覆去地看包装,啧啧赞叹:“瞧瞧!这包装!这做工!一看就是高档货!大志啊,”她转向大志,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听说你们搞电脑的,工资老高了?一个月……得有大几千吧?”

她刻意把“大几千”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像钩子一样牢牢锁住大志。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嗑瓜子的、剥花生的手都停住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大志身上。

母亲也停下了分发点心的动作,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儿子,眼神里混合着骄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大志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仿佛这样能增加几分底气。“嗯……还行吧。”

他避开二婶探究的目光,盯着墙角那堆年货礼盒,“刚进去……底薪……六千五。”

他报出一个数字,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堂屋里却异常清晰。

这是他昨晚躺在床上,在手机招聘软件上反复搜索“上海 IT行业应届生平均工资”后,选了一个中等偏上的数字。六千五,在清水沟,足够引发一轮惊叹。

“六千五?!”二婶果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拔高了八度,“我的老天爷!顶我家小勇三个月的工资了!”

她用力拍了一下旁边闷头抽烟的二叔,“听见没!六千五!还是底薪!年终奖肯定更多吧?”她像发现了金矿,穷追不舍。

“呃……看项目完成情况……多少……会有点。”大志含糊其辞,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他感觉父亲的目光也扫了过来,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让他如芒在背。

“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邻居们纷纷附和,投向大志和他母亲的眼神充满了羡慕甚至敬畏。

母亲脸上笑容更盛,腰杆似乎也挺得更直了,大声招呼着大家吃点心喝茶,仿佛儿子这“六千五”的月薪,就是此刻桌上最珍贵的“特产”。

只有小勇,低着头,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瓜子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3

初五的寒风刀子一样刮过清水沟外的祖坟地。枯草在坟包上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枝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划出绝望的线条。

陈大志跟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冻硬的田埂上。

父亲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粗糙的黄纸、几刀纸钱、一沓薄薄的“金元宝”(用锡箔纸粗糙地叠成),还有一瓶劣质的散装白酒。

在一座坟头长满荒草、墓碑字迹已模糊的坟前停下。这是爷爷的坟。父亲放下篮子,沉默地清理着坟头的枯枝败叶。

他动作迟缓,每弯一次腰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大志想帮忙,被父亲摆摆手制止了。

父亲点燃黄纸,橘黄色的火焰在寒风中跳跃着,舔舐着粗糙的纸面,迅速卷曲、变黑,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被风卷着盘旋上升,又无力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拿起那瓶散酒,拧开盖子,没有倒酒盅,直接对着墓碑前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吝啬地倒了一小股。

透明的液体迅速渗入干硬的冻土,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和浓烈刺鼻的酒精味。

“爹……”父亲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他对着墓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这萧索的天地倾诉,“过年了……来看看您……家里……都挺好……”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墓碑边缘,上面刻着爷爷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寒风卷起地上的纸灰,扑打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荒凉的田野。

“大志……也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他在外头……也好。大城市……有出息了……您老……放心……”

“出息”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

他抬起手,用粗糙的袖口用力擦了擦眼睛,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没有再说大志工资多少,也没有提那些“上海特产”,只是反复念叨着“好”、“放心”。

火焰在他脚边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对抗着凛冽的寒风。

他佝偻的背影,在空旷寂寥的坟地里,显得格外渺小、单薄,像一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枯草。

大志站在父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听着父亲那断断续续、充满了自我安慰意味的“汇报”,看着那缕在寒风中挣扎的、即将熄灭的青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酸楚从心底直冲鼻尖。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的天空,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眶里那点滚烫的东西掉下来。

父亲那笨拙的、词不达意的“谎言”,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精心编织的、已然膨胀到快要失控的虚假泡沫。

在这片埋葬着先人、承载着贫瘠的土地面前,所有的谎言,无论善意与否,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4

初七,媒人王婶那张涂得鲜红的嘴,终于还是咧到了陈家。

她带着一股廉价雪花膏的浓香,风风火火地挤进堂屋,屁股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推销:“……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大志出息了!上海回来的高材生!这条件,在咱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唾沫横飞,对着大志母亲和二婶(二婶是特意被叫来“把关”的)描绘着女方的优越条件,“……姑娘在县医院当护士!正式编制!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家里条件也好,爸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妈开了个小超市!独生女!陪嫁少不了!”

母亲和二婶听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未来。

王婶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大志:“大志啊,婶子给你牵这线,保准错不了!人家姑娘家也托我问问,你在上海……具体做哪块?公司叫啥名?工资……方便透露个大概不?人家也好心里有个底!”

她的笑容依旧热情,但那眼神却像精密的探针,试图从大志脸上挖掘出每一分真实价值。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母亲和二婶充满期待的目光,王婶那职业性的、审视的笑容,像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大志的喉咙。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那个虚构的“张江IT公司”和“六千五月薪”,此刻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沙塔,面临着最直接的、来自现实的飓风冲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股灭顶的慌乱。

“公司……叫‘信科’……做……做软件的。”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碎石,“工资……就是之前说的……那样。”

他不敢报具体的公司全称,怕被追问细节,更不敢再提高那个数字,六千五已经是极限。

他甚至不敢去看母亲骤然紧张起来的脸色。

“信科?听着就气派!”王婶一拍大腿,似乎没察觉他的窘迫,或者察觉了也毫不在意,她更关心的是可量化的砝码,“那……公积金呢?交多少?年终奖一般几个月?有没有那个……期权?”

她像熟练的会计,抛出一连串专业的术语。

大志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站在聚光灯下。

“公积金……按国家规定交……年终……看效益……”他语无伦次,词汇贫乏得像被榨干的柠檬。

“哦——”王婶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调子,鲜红的嘴唇撇了撇,眼神里那点职业性的热情迅速冷却,换上了一种了然于胸的、略带讥诮的审视。

她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着浮沫,不再看大志,而是转向了大志母亲和二婶,语气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嫂子,二婶,条件嘛,听起来是不错。不过现在的小姑娘,都精得很,光听嘴上说可不行。人家姑娘家托我问问,方便的话,看下工资条,或者……银行流水?”

她轻飘飘地抛出最后的要求,像扔下一颗炸弹。

“工资条?流水?”母亲和二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母亲紧张地看向大志,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哀求,仿佛在问:“儿子,有吗?快拿出来啊!”

二婶则皱起了眉头,狐疑地打量着大志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大志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脚底,浑身冰凉。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挣扎在谎言的漩涡里。

那个虚构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片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5

返程的大巴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县道上颠簸摇晃。车厢里弥漫着劣质汽油味、汗味和食物混杂的气息。

陈大志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

窗外,清水沟熟悉的土坡、枯树、贴着褪色春联的农舍,在飞扬的尘土中飞速倒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被甩在身后那片广袤而灰暗的田野尽头。

他闭上眼。脑海里交替闪过母亲在村口翘首以盼的身影,父亲在坟前佝偻沉默的脊背,二婶那探究而势利的眼神,王婶鲜红嘴唇里吐出的“工资条”、“流水”……还有自己那一次次脱口而出、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的谎言。

每一个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发颤。口袋里,母亲硬塞进来的、用旧手帕包着的两千块钱,沉甸甸地硌着他的大腿——那是家里卖掉两只还没长成的猪崽的钱。

母亲塞钱时那混合着心疼、不舍和最后一点期望的眼神,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志儿,穷家富路……拿着,别委屈自己……在上海……好好的……”

母亲的声音犹在耳边,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无法言说的心酸。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字不多,却像重锤砸在心上:

“志,到哪了?钱收好。家里都好,别惦记。在外头,吃好穿暖,实在不行……就回来。妈给你烙饼。”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他猛地将额头更用力地抵向冰冷的车窗玻璃,试图用那刺骨的凉意来镇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楚和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羞愧。

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象。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在那片冰冷的模糊上,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划着,仿佛想写下什么,又仿佛只是想擦掉什么。

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几道短暂清晰的水痕,很快又被新的雾气覆盖。

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它们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紧握的手机屏幕上,洇开了屏幕上那几行刺目的字,也模糊了窗外那个他既无法融入又无法真正逃离的、正在急速远去的、灰蒙蒙的故乡轮廓。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的声音,只有肩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随着大巴的颠簸,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动着。

大巴卷起一路烟尘,驶向远方更深的灰暗。冬天里的田野,在车轮下沉默地铺展,无边无际,像一张巨大的、无声哭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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