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独自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肯定不是因为便秘。
就像拉瓦锡请求刽子手关注他的脑袋被砍下后是否还有感觉,必然不是想讲个冷笑话,真正的伟人都应有阿基米德一样的觉悟,生与死乃至所有的事在知识面前不堪一提。
便秘也是。
我之所以独自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自然也不是因为没人陪我一起便秘。
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的我,和在断头台前等待受刑的拉瓦锡并没什么不同,一样地泰然自若,不觉煎熬和痛苦。问题不在这里,我担心自己会遇到阿基米德一样的困境,罗马士兵不在意他的几何公式,而我在便秘结束之前没有成果。
那么当我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的时候,我究竟在思考什么?
首先排除便秘。
我第一个想到的生而为人,何以为人。
特莱斯曾说,人生最困难的事情莫过于认识自己。可我觉得,当人在遇到最困难的事情时,才会重新审视自己,想想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认识自己。当然,便秘已是难得的困难了。过去二十来年里,我做了许多糟糕的决定,才导致如今我会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从小到大,也有许多人向我分享过一些人生道理,这是他们活了那么多年得到的宝贵经验,可我无法判断,我不知道这些道理是他们在过去汲取的教训,还是导致他们活成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原因。
这并非不敬。
我虽然不喜欢听他们讲道理,但尊重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也尊重他们的生活和经历。可我就是不喜欢,我厌恶所有的规则,从小学一年级算术课上的加减乘除公式,到过马路要看红绿灯。他们说,多听点话,少吃点亏。但那些人又忘了,他们也说过吃亏是福。
所以我数学不太好。
可我过马路时还是得等绿灯,毕竟我先得活下去,才有机会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
我想的是,人类花了几十、几百万年的时间,通过互相协助建立起了一个庞大且复杂的社会组织,并延续至今,合作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步,合作也必然会出现成文或默许的规则。而这些规则,才是真正的、也是基本的为人道理,除此之外都是狗屁。他们依靠自己的道理活了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我正常吃饭、喝水也能活到同样岁数,问题是,为什么我需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再经历一遍他们的人生?
为人的道理都写在法律上,体现在社会道德上,而不是他们的口头上。
所以这些人是不够资格陪我一起便秘的。
我试着按了一下半水冲水,指望水声能让我找到一些感觉。但马桶停止冲水后,一切还是照旧,该安静的接着安静,该思考的继续思考。
唯独轰鸣的水声让我想到了轰鸣的炮火。
是战争啊。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纷争史,过去的皇帝带着士兵争抢城池,如今的司机按着喇叭加塞车道。没能亲眼目睹战火燃起既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这年头我只能苟且偷安地在菜市场大妈拌嘴中一窥战争风貌。当然,战争只是人类活动的一部分,汉朝皇帝把女儿送出去维持友谊,江西人把女儿送出去换取彩礼,爱与和平,不仅存在于中国有嘻哈,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的生活里也随处可见。
就像马克思认为的那样,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的部分。当我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时,不可避免地追溯过往历史。历史的意义在于对照,既可以是唐太宗的“以史为鉴”,也可以是特里维廉的“教育别人”。可连便秘问题都没能解决的我并没有资格教育别人,所以只能教育自己了。
我喜欢与人探讨历史问题,只要他们没有向我分享为人的道理。
从项羽、刘邦的江苏人内斗,到侯景对计划生育的积极作用,偶尔也会涉及到哲学部分,比如孟德斯鸠对后世思想界之所以有深远影响,为何不在于他的思想本身,乃至约翰-洛克是否在理智和信仰的抉择中失了心。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能带给我什么帮助。
然而我坐在马桶上思前想后,本以为找到了一些道理,又突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我既然不愿意听那些活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人去讲为人的道理,又为何要从那些死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人身上琢磨为人的道理?即便一个是出于被动,一个是出于主动,但这些道理都是陈旧的、腐朽的、或许有教育意义但绝对是我所厌恶的。
我恼怒于自己浪费了许久的时间。
又一次地,我按动了抽水马桶,水声哗啦啦地响,仿佛一下子也将烦恼给冲走了。
我继续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
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所有的事都该有结束的时候,便秘如此,人生如此。织田信长刚唱完“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便被一把火烧死在了本能寺,还没活到五十岁呢。我也期待这样,唱一句“便秘一小时”,就能从马桶上起身了。
可惜没用。
仅就预算命运而言,我不如织田信长。
我也不如尔朱荣。
尔朱荣曾言,“堪代我主众者,唯贺六浑耳。”果然,短短数年过后,高欢把尔朱家的子弟砍瓜切菜般一一收拾,接下了尔朱荣的偌大基业——没见过这样给后人挖坑的。只是不知尔朱荣有没有算过自己的死期,将来某日,他会吃着火锅唱着歌、一路高高兴兴跑去洛阳看望初生的外孙,却不料外孙没看成,倒被自己亲手立的傀儡皇帝给砍了。
自然,我算不到便秘的结束时,不妨想想人生的结束。
死亡是一种捉摸不透的事物,它可以近在眼前,也可以遥遥无期,它令人恐惧,又是人类文明一半的创作源泉——另一半是便秘。鲁迅先生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正死掉了。”我没他想得那么远,倘若我没机会从马桶上站起来,那才是真正的死掉了。
不出意外,我会以一种不听任何为人道理的方式“为人”地经历一生,然后体面或不体面地对这个世界告别。我必然不在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梵高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当我告别的那一刻,是否会回想起今天坐在马桶上便秘时想过的事,想着我是体面还是不体面地结束这一切。
我渴望自由地经历一生,我不想掩饰这一点,也许会让一些人失望,没有按照他们想法来重复他们的生活,也影响到了他们的自由。我也渴望灿烂地经历一生,即便我不是很理解所谓“灿烂”的含义。但我仍想说一些话,说给自己听,或者是其他人听,就像我坐在马桶上时,会希望有些人能陪我一起便秘。这或许就是“灿烂”的意义所在。
无奈的是,当我正在试着理解生命时,似乎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时间在移逝。
我又将手身后马桶按钮上,但在突然间,我发生了一个问题。也许我不是便秘,只是想思考人生罢了。
不在马桶上,也会在电脑前,在床上,在任何一个地方。
问题不在于便秘。
当然,我什么也没研究出来。
就像拉瓦锡无法得知自己死后眨了几次眼,抑或阿基米德没来得及算完的几何题一样,未知的仍是未知。
唯有一点值得庆幸,我非常清楚抽水马桶上两个按钮的作用,选择半水冲水还是满水冲水,视情况而定,而可怜的格劳秀斯活了六十二年也没有摸透自然法和万民法之间的定义,饶是如此,人们仍称他为国际法学的奠基人。可想而知,在我从马桶上起身后,头顶的名号必然不弱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