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追忆是老家



前日接到山东大吉庄的电话,是侄子荣善打来的,依然是那个醇厚的老家音调,先叫了叔,说大吉庄今年贯彻上级指示,不准在清明节祭祖焚纸,就在得到信息的第一时间,在全村准备贯彻上级指示前,急忙花了人力物力,到了自家祖坟前焚纸祭奠,也到了山麓下我家祖坟前焚纸祭扫。我听了不由心中一阵欣慰!

大吉庄是我的老家。




世界是由几维空间组成的?

为什么一到清明节,节前几日常常心生莫名的紧张躁动,收到亲切小拳撞击心房的暗号,就像房外的溪谷里不同以往的声响,谷底的水依然流淌,却似乎里面掺杂着一些眼泪。

这个时节,我最怀念我的父母亲人!


2008年清明节时的老宅



当年曾经在这个石头院子里,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一过就是十二年。

终于到了公元1978年,这是一个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无比伟大的年代,更是苦难深重的华夏大地人性复活的年代。这一年,复出的中共总书记邓小平带领新的党中央,为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平反昭雪。




这一年刚刚从严寒里走出来的春天,异常清新美丽,异常充满生机。




这一年,即将改变中国人的命运!




这一年性急的我母亲双鬓已白,依然住在小山村,每天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她说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下去,就同父亲商量后,变卖了家里的东西,带上刚考入平阴十二中的儿子,辍学来到天津落实政策。(我那时突然离开学校,竟让班主任李忠老师形神感伤了很久)那时儿子对于母亲显得很重要,母亲说我是她在这个院子里赖以生存的希望,是她的寄托。母亲说即使在天津,每天也要看到我。




到了这座无比庞大的城市,母亲带我到处上访,到处受人白眼鄙视,每次上访她都会大气一场。

后来母亲淤积多年的肺病发作,双颊肿胀,气喘咻咻,躺在老姨家的床上。




三个月后母亲去世,令人遗憾地倒在了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




我们在这个城里原本也有几个亲戚,当下的光景都躲得远远的。

文革十年,各种阶级斗争,各种亲情割裂,各种人性沦丧,让这座城的人变得人心冷漠!




后来长大后,我继续生活在这个城市,知道了这个城的平民也是贫民。后来,我长到十九岁时,已经在别人打扑克的时候,看完五百本世界文学名著,就在突然的一天,人文之光熊熊照进封闭之窗,让我终于打开心结,我原谅了那些亲戚。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那个在红桥区紫竹林街道环卫上做清扫工的老姨,每天踏着昏黄路灯扫完大街后,就又开始不辞辛苦、坚定不移地照顾我的妈妈。她为我妈妈治病,花掉了她所有的钱。




往事不堪回首:母亲去世是在一个冬夜,我那时刚到十五岁,个子瘦小。在母亲停止了呼吸后,一个悲伤的男孩,怀着无比的孤独和渴望,紧跟着老姨,在一条又一条、好像永远走不完、越走越狭窄的胡同里行走着,也踩着被昏暗的路灯照在土道上长长扁扁的自己的黑影,那是一个寻找到温暖前漫长的时刻。我们在一条条巷道里拐来拐去,犹如走进魔方。我担心迷路又孤单又恐惧,牢固地抓住老姨那只粗糙又坚硬的大手,最后终于来到了铃铛阁胡同。那里一处紧闭的院门里,有一个后窗对着胡同的小屋子就是二表哥的家。

马上我就会在那间气味不佳的小屋子里,见到头发蓬乱高个子从未谋面的二表哥,见到睡眼惺忪、从阁楼上攀下来、但很快就赶跑了睡神、行动麻利的二表嫂,见到两个睡在阁楼下面狭窄的木板床上,同我年龄相仿依然蒙头大睡的表侄。我马上就会看到老姨抹着眼泪向他们述说,我马上得到了二表嫂含泪的拥抱,看到抿着嘴角厚道的二表嫂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急忙捅开在屋门外一侧的煤球炉子,给我们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挂面汤。紧接着,我衣着单薄的小小身躯会套上一件有毛领子的温暖的棉衣,那是二表嫂刚把那个表侄的棉衣给了我。




那一晚在回来的路上,在深巷高处一个又一个昏黄路灯的接力照射下,老姨对我讲起二表哥的故事。老姨的声音很小但听的真切。正值夜深人静时,老姨领着我,说了一条小巷又说了一条小巷,一直说到了紫竹林胡同,说到再次回到妈妈身边。

那晚老姨先说我父亲在天津市老玉昌,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区新开河工业区开办的电磁线厂曾经有一千八百个人,我父亲受到很多人的尊敬。我母亲在十四岁时就来到天津南开女中读书,后又在张伯苓创办的南开大学读书。有一天我的母亲在一次去东北角官银号办事时认识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比我母亲大了十二岁,但年龄差距并没有妨碍母亲最终还是毅然嫁给了父亲。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几年后都没有怀孕,后来母亲就把正在老家东营上完小那个我大舅家的二儿子接到天津,由她抚养并继续在天津完成学业。这个被我母亲接到身边的孩子,就是我刚刚第一次见到的二表哥。

我母亲后来也把老姨带到了天津,找了一个教书先生嫁了。老姨和教书先生过了十五年后都一直没有生育孩子。文革一开始,那教书先生胆小怕事,天天担心会挨斗,就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了。老姨拒绝再嫁,一个人住在那个教书先生留下的屋子里。

后来我母亲在1964年生下我,母亲对老姨说我是她们共同的儿子,老姨果然就把我当成她亲生的儿子,直到过了几十年以后,我给她老人家送终,买了墓地。那是后话。

二表哥在我母亲的百般呵护下完成了学业,就又在我父亲手下做了帮事,相当于在厂长办公室做了秘书,坐着洋车陪我父亲到处办事。

1956年春天,我父亲的工厂率先进行公私合营,在企业中增加公股,政府又派驻干部(公方代表)负责工厂的经营管理,工厂就变成了公私共同拥有。

有一年冬天,年轻力壮的二表哥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还在部队上被派遣又学了医。




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文革,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1966年开始了。那一年我刚刚三岁。一天突然有一群高举红旗的工人来到我家,把我们赶上一辆悬挂红标语的大卡车,运送到山东省平阴县一个叫大吉庄的小山村,开始度过十二年饥寒交迫的生活。这个叫大吉庄的山村,是我父亲的出生地。




二表哥结束军旅生涯复员回天津后,在天津炭黑厂医务室当了大夫。

他及时同我家撇清关系划清界限,就仍留在了天津。

……




记得那个为母亲守灵一夜后的早晨,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时节。世界依然冰冻寒冷,河畔肃杀河水依然封冻。我跟着老姨,来到红卫桥子牙河北岸一片静谧荒芜的树林。我们穿行在高大树林里,在一条引水土渠的南边,为母亲寻找到最后的栖身之地。老姨说母亲属猪,靠着水很好。




返回时,紧邻红卫桥一处宽广的空地上,有一个高高的旗杆,顶上随劲风飘扬着共和国鲜红的国旗。这里若干年后将建成平津战役纪念馆,是一个纪念先烈们的庄严之地,那些英雄的先烈为开创崭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




那一刻,一个幼小纯洁的心灵,默默站立在河堤上,无助地仰望着红色旗帜,第一次感到一丝迷茫。这就是解放?新生为何这般痛苦?!




我的母亲还静静地躺在西于庄老姨家冰冷的床上,蒙了被子的脸向着房顶,头颅两侧支撑着这个屋里所有的筷子,为让妈妈呼吸。




那晚天有残月,夜色昏沉。二表哥带着两个年轻叔叔,各自都带了铁掀、镐头,蹬一辆三轮,带着浓浓的酒味前来。二表哥亲自坐在车板上怀抱着我的母亲,一路上念念叨叨,话语很轻不知说些什么。

到达河堤树林。几人一通挥汗如雨地紧张忙碌,很快就在引水土渠南端挖好了一个深坑,把母亲下葬在里面后,都静静地看着我。我内心悲凉,已哭干了眼泪。老姨递一只铁掀给我,温声对我道:让你妈妈入土为安吧!


这第一锨土竟如此的残酷!

没人敢撒上第一锨土!

我大哭着妈妈原谅我,向着那个带给我生命的人,在她最圣洁的脚下,轻轻撒下第一锨土!




那是一段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埋葬了母亲,老姨咬牙切齿,拽着我再一次到达天津电磁线厂。我右臂戴着黑箍,在到达电磁线厂大门后,老姨就命令我逢人下跪。

我紧咬牙关,紧紧抿着嘴巴,听着老姨的命令,低垂着头,一次次双膝跪倒在那些陌生人的面前。

那天,我意外的收到了很多人给我的食堂菜票还有钱,还有教育科孙阿姨,哭着送给我三个糖三角馒头。




仅仅七天后,我家旷日持久的落实政策事宜就有了结果:

父亲办理退休,儿子顶替父亲进工厂当工人。




七九年父亲落实政策后,孤独来到天津。那个早春阴冷天气里,我去天津北站迎接我的父亲,在出站口看到父亲似乎缩小了一般、躬着背的黑色身躯,向我颤巍巍走来,立刻心生巨大温暖。

那年我父亲六十七岁。


很久没见,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我不知在大吉庄那个冰冷贫穷的老宅里,父亲得知他落实政策的喜讯、又同一天得知陪他共富贵又共患难的妻子已经命陨他乡后,是何情形?如何走出那一段情感历程?一年多的时间,这个可怜的老人孤守老宅,在白昼与黑夜里盼望,心头渴望似井,聆听着大门洞外乡邮的车铃声。


那日父亲走进天津电磁线厂保卫科,在那些为他落实政策的文件上、表格上,补签了名字,补按了红手印。他很安静地在退赔文件上签名,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谢谢。


我陪着父亲,默默地在电磁线厂区转了一圈,父亲时而驻足,不知父亲在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地方,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偶遇当年从山东投奔他的老人时,不由的一番激动拥抱,然后又把我扶上前一番托付!


默默走出那个工厂的高大锻铁大门时,父亲轻轻道:到你妈妈的坟上看看。




紧接着就是二表哥骑着坤车,从后面追赶上了我们。二表哥急匆匆追赶前来,是为了找父亲要钱,担心父亲领了“退赔款”后,会即可返回老家,就十万火急前来追堵。他把我们爷俩堵在一座水泥小桥边上。二表哥说,他为了我家落实政策,先后托了不少关系,许诺了人家钱财。比如许诺张书记一块东风手表,又比如许诺李头一辆飞鸽自行车。那天,是我最终代替父亲,答应了二表哥的全部要求。




那日,我和父亲一路步行,前往母亲的坟墓,我们沿着南运河畔,走过大红桥,走过三角花园。我忧心忡忡,怀着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担忧,问父亲:二表哥会不会还来找事?

父亲微微一笑,道:他第一回,是因为你仁慈。他第二回,是没有良知,爸爸难道会怕这种人?


记得那一天的父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脚步沉重却饱蓄着力道。在前往母亲坟墓的路上,一个年轻的儿子获得了父亲给予的勇气和力量!




但是生活总是不完美!


老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里仙逝了。之前没有任何前兆,也似乎没有任何痛苦!她在天国找到了我的母亲、她最敬爱的亲姐,愉快地共享天堂之乐!




很快过了三年,已经七十高龄的父亲在老家不闲着,先是带了大队上的支书、会计,几次前来天津,到了电磁线厂办,找到一把手,说要买拔丝设备,回去成立村办企业。父亲那时的举动,遭到了我和老家一众亲戚的强烈反对。老家人都说父亲没有汲取过去的教训,希望父亲多关注他们,在一干亲戚里道照应下颐养晚年。

我反对则是因为眼里的世界狭小,完全出于年幼无知!




父亲留恋那个给了他十二年梦寐的老宅,终于在这个院里,在悬挂邓小平像、整洁的堂屋里,在老家人乐此不疲劝说下,众口铄金下,化成这个老宅里的一尊神佛。他每天眺望着最南边、那个十五里外、总是笼罩着雨云的、最有名的翠屏山,后来自己也化成了一座山,从此坚守不动。

……




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爱新中国,嘱我在他百年后,清明为他上坟时,不要忘了也一定要默念邓小平。他深情地说,邓小平是新中国的缔造者,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写到这里,微信朋友圈里的一首小诗,跃上眼帘:


这是没有祝福话语的节日,

我的亲人,您在那儿过的可好?

天堂里是否桃花开了,

草儿绿了,蝴蝶蹁跹,

鸟儿欢歌,

碧空荡着云影。


无论我忍不忍得住眼泪,

雨总是下的格外缠绵。

无论鸟儿会不会停止鸣唱,

思念都是春藤一样地蔓延。

点一只蜡烛,燃一段心香,

为了那永远的怀想……


2018年翻修后的老宅

村庄街道

当年读初中一年级时的教室

青龙山泄洪沟

春天的麦田

青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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