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一生

王姨是母亲的发小。

第一次见到王姨的时候,她还很年轻,高大粗壮,眼睛大却不迷人,鼻子高却不玲珑,嗓音粗哑,上排两颗门牙外扩,很突兀的在嘴唇边缘露出一半,即便在平静不语的时候,嘴唇也几乎包不住牙齿的全部。

她很爱说笑,常常开怀地露出上下两排的牙齿,笑声有着汉子一般的洪亮,女人的温柔和端庄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出。然而,她却是化工学院的高材生,在一家化工厂做工程师,严谨专注,认真敬业,甚受领导器重,据说准备让她接任副厂长。

偶然的一次,和母亲遇到她的爱人王叔,即便我当时才十几岁,可还是被惊艳到了。

他身材匀称,皮肤白皙,鬓若刀裁,目光深邃,高高的鼻梁如同古希腊的美男子般挺拔秀美,嘴唇轻抿,唇色鲜艳得如同吃了胭脂,笑起来露出贝壳一般光洁的牙齿。四六分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白净细长的手指,和黑白相间的琴键是绝配。声音温柔浑厚,有着男中音的磁性。他是一位医生,穿上白大褂更显玉树临风,卓尔不群。

这样两个气场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结合呢?从母亲那里我才知道,王叔来自贫困的农村,王姨是省会的姑娘,王叔和她结婚就可以不再回到那个贫困的小山村,而且他们的孩子也从此可以拥有城市户口。

他们有一个儿子,外貌随父亲,优雅俊秀,头脑随母亲,全能学霸。在王姨家里,我见到上中学的他认真的听着卡带,流利地背诵着英文。因为皮肤过白,所以头发并不乌黑,而是呈现出浅棕色,象有混血儿一般的自然天质,引人注目。


然而突然有一天,王姨跑来找母亲,居然当着我的面儿不顾一切的嚎啕,吓得母亲赶紧把我撵到房间里做作业。她在母亲的卧室里又哭又说了好久,我虽听不出内容,但听得出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绝望。


王叔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是他们楼上的邻居,还有个女儿。两人都舍弃孩子、家庭和工作,直接私奔去了深圳!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单位之间盘根错节,每个人都几乎熟悉到配偶的职业和单位,孩子的性别和学校。

这惊世骇俗的举动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把王姨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单位同事,七邻八舍的极佳谈资。

这好强的女人一时间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冷不丁地一个大活人失踪了,还是和别的女人一同失踪!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还得养家,只得独自带着儿子,继续留在这个豆腐块大的地方承受着别人的口水和指尖。

再后来,王姨就隔三差五地来找母亲,不是哭就是骂,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王姨的眼神有些发直了......

她常常重复着一句话:“他得赔我三万块钱!三万块!三万!一分都都不能少!”然而她说这话却是开怀得露出上下两排牙齿。

母亲联系人把她送进了医院。


但凡这样的恋情似乎都要落入一个不变的俗套。

王叔和那女人在深圳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蜜月期过了之后,二人开始争吵、摩擦不断,然而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那女人死缠烂打:要么结婚!要么赔钱!

他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用不多的积蓄陪儿子去了一趟海南,当然也看望了病房里的王姨。

王姨对着他露出两排牙齿,开怀不已:“三万块钱!三万块!三万!......”

他落荒而逃。

他再次失踪了。


王姨经过治疗,一点点的恢复,虽然不再疯疯傻傻,可总是有点呆滞。

经人牵线,四十多岁的她和一个快六十的老头没名没份的生活在一起。好在那男人对她还不错,至少生活上互相有个照应。

儿子很争气,遇到这样狗血的变故依然考上了南方一所985院校的热门专业,成绩突出,表现优秀。学校要保送他读研——这样的学霸读研当然是希望能去美国。

于是,王姨又常来找母亲,甚至跑到单位去。

“把我的肾割一个吧,肝也行,听说肝能长出来的,要不我卖血行不?儿子要去美国读研呢!”她极为认真。

“好好,可现在还没有人需要肾,有了我打电话给你信儿啊!”

怎么办?面对这样痴傻的母爱,母亲也只能哄着她。


她得了糖尿病,吃药吃得脸都瘀肿起来,高大的个子比原先增加了四五十斤,胖得几乎走不动。要不是她外扩的门牙,我几乎要认不出她了!

儿子拿到了全额奖学金终得以去了美利坚。四季轮回,时光荏苒,她也似乎已经忘记了王叔,每天对着那老头儿甜甜地叫着:“老公啊~~老公~~”脑子一会清楚一会糊涂。

时不时地在屋里唱样板戏,一会是阿庆嫂,一会儿是铁梅,一会又和那老头儿在屋里对着“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然而有一天,她正在屋里唱着“......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冷不防抬眼却看到一个清瘦的男人一脸愧色的立在窗户边。

她脸色立即就变了,变得笑逐颜开,变得不胜开怀:“三万块钱!三万块!三万!......” 她头一仰,栽倒在地。

她的心脏原本就不堪重负那近二百斤的身子,现在终于安静地蛰伏于硕大的身躯内。她依然是开怀的样子,半张着嘴巴,露出两排牙齿,有两个位置已经缺损了。


很久以后的某天,我领着儿子去社区打疫苗,长长队伍的从诊室里一直排到走廊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看到一个瘦削的男人坐在桌子边,正埋头写单子。

他头顶稀疏,面色黄白,眼窝深陷,唇色黯淡,唯有鼻梁还是秀美挺拔,手里拿着一支上端劈裂的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写着,手背上虬枝般的青筋随之蠢蠢而动。

我抱着孩子回去了,下午会有另外一位大夫坐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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