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有强烈信仰的人，对生活的热情随着体能的衰退而逐渐消散。年轻时自认有些理想主义，也因为对现实的妥协，而迅速堕落。
曾经我也有过一段追求纯朴美好的岁月，每天思绪很多，精神饱满，好发议论，无奈最后还是沦为苟且偷安的中年人。
想想，生活的吉光片羽若隐若现，只有走到命运的某一特定時刻，才惊觉心中积压了难言之隐。而这一切，逃离不了对信仰的诘问。
所谓的信仰，如果没通过命运的试炼或打擊，往往只是徒有形式的妄念。对于往昔坚信的东西，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不坚定，又无能修正，说明自己根本不是自以为的那种人。
就算你心存良知，本质上一知半解，面对挫折或诱惑的承受力不足，最后仍會掉落深渊。
我们没有西方人的信仰氛围，他们世世代代在教堂洗礼，做礼拜，听圣经教诲，宗教传统更像是ㄧ种文化薰陶。起码宗教告诉人們，不论你信什么，虔诚的信仰本身就是ㄧ种道德。
总体来说，中国人是有信仰，但含含糊糊的。
中国人或许更相信现实，相信现实的成败和吉凶对自己的影响。信仰反倒更像是买卖，能够让你否极泰来、有效改善现实的东西才值得去信。
再说到电影。
电影不是宗教，但有一类导演对电影怀有信仰。他们相信，电影可以反映人类的生活境况，治愈困顿，安抚心灵。电影可以揭露人们营营扰扰，如溺苦海的真相。电影让人清楚，即使平庸之恶无所不在，也可以在平凡中遇到人性至善，重拾对生活的信仰。
我认为，中国的贾樟柯，韩国的李沧东，日本的是枝裕和就是这一类有信仰的电影导演。我私下总说，他们是亚洲电影的三尊活菩萨。
这三位导演的电影的共性，不只是评论常提的“文学性”和“写实主义”，而是作品内核对人类情感有通透的理解，对人间苦难不抱冷眼旁观，而是慈悲为怀，试图度化一切有情众生。
以下，推荐几部他们的代表作：
《诗》
“我觉得人生中经历过的痛苦都是有意义的。我想通过我的电影给观众一个答案，就是给人生经历的痛苦的一个答案。”
李沧东43岁才开始投身电影，之前写过小说。他认为文字的功能有限，于是立志用电影讲述生活的真相。他作品里的主人公，往往都处于痛苦的状态，期待透过信仰寻找精神寄托。
《诗》是李沧东导演生涯的一次总结。女主角是一名气质优雅但经济拮据的老妇，被诊断出患了老年痴呆，慢慢丧失记忆。她参加诗歌朗诵会，学习写诗，把握住生命中仅剩的美好。
在此同時，和她相依为命就读中学的孙子，牵扯到和同学一起集体性侵女学生的命案。看到孙子犯下滔天大罪却一脸漠然，毫无悔意，对比于她学习写诗过程中对美善的信仰，让他陷入精神的痛苦，也透析了生活的意义。
有现实的磨难，信仰才能得到超越。最真誠的爱，必须靠着自我牺牲才能完成，而最动人的诗，都是承受炙灼后显现的真理。
《任逍遥》
“对我来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我与别人交谈，我情愿用自己的方式说一些实话。”
如果法斯宾德被称为“新德国电影的心脏”，我认为贾樟柯就是“新中国电影的心脏”。他用自己的态度来拍电影，陈述被社会结构捆绑的人们，如何成为集体意识的囚徒。
本片主角是两个县城孩子，在他们可塑性最高的成长期，吸收到的养分是野路子式的江湖套路：吹牛混日子小打小闹，追求小自我小个性，渴望被尊重有地位⋯⋯这些行为都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模仿，根深蒂固的陋习还没改变，然后就长大了。于是，社会就都充斥着这样的人。
很多中国的电影迷不欣赏贾樟柯，认为他爱卖穷卖惨求名。我想，这主要是中国除了城市外，不少农村县城的人口确实还处在又穷又惨的状态。他总是对这样的现实直言无讳，对於处心积虑想在形象向上提升的国家来说，确实是泼了冷水。
二来是跟社会风气有关，我们总喜欢借着批评别人的不好，来证明自己的好，这观念经年累月下来已约定俗成，所以才会对反高大上的形象特别有意见。
“拍这种贩卖穷酸气讨好老外的东西，是觉得自己很优秀吗？”事实上，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心病，要靠自我精进来克服，素质提高了，有自信了，才能对所谓“揭短”更超然，态度心平气和。
细看贾樟柯的作品，处处是人溺己溺的慈悲心，电影是他减缓痛苦的信仰。“今天你拥有的一切只是偶然的，明天你失去一切是必然的。”怀抱着绝望与希望的矛盾命运感，贾导始终不迎合中国的主流審美，尝试戳穿现实的虚妄。能坚持这份信念，相当难得。
《小偷家族》
“人生总会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法挽回的错误。”
是枝裕和的父亲在高雄出生长大，直到二战结束后才回日本，因此小时候就常听父亲绘声绘影讲述台湾的故事。有一次，他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心灵受到震荡，电影里的场景和家庭人物，宛如印象中父亲回忆的显影。这部片启蒙了他对亲人记忆的信仰意识，也成为日后走向导演之路的关键。
是枝裕和关注家人关系，也关注家庭命运。对他而言，“家”是启动社会的核心枢纽，只有亲情关系密切，人才能圆满幸福的滋味。健康完整的心灵，不是追求个人的成功、名声、财富、地位，而是要靠家庭和睦的基础才能建立，这个信仰深深烙印在是枝裕和的内心。
在本片的故事中，家庭成员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父母亲都是男偷女窃的空壳身份，孩子也是捡来的，连家都不是真正的家。即使如此，他们却感情融洽，因为无所依靠，反而珍惜瞬闪即逝的幸福感，真正用心去拥抱彼此。
因为不完美，世界才能丰富。在是枝裕和的小宇宙，人们都有个性上的缺陷，他們也软弱或执拗，感到困顿沮丧，并遭遇无可挽回的失败局面。
但是枝裕和也说，“世间需要没用的东西，如果一切事物都必须有其意义，会让人喘不过气。”人跟人之间惟有放下逐利心，产生真实的关爱，才有可能化开现实冷酷的冰霜。
信仰是良知的呼唤，它只能透过牺牲与舍得，才能体现其珍贵。人也唯有确实得到倾听和理解他人的能力，才具有对话的可能。少了这种认知，一味地在乎自身感受，人就很容易感到不自由，不快乐。
我们之所以不情愿面对信仰，是因为信仰也直通赤裸裸的真相，能毫不隐藏地看透你我。多看看这些有信仰的电影，方知世间存在的痛苦和困惑，最终只有靠自我努力才能克服与释怀。
台灣阿毛｜選片指南
《薄荷糖》，1999
《站台》，2000
《綠洲》，2002
《任逍遙》，2002
《無人知曉》，2004
《步履不停》，2008
《诗》，2010
《山河故人》，2015
《比海更深》，2016
《小偷家族》，2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