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余秋雨
一、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西周分封,本来并没有楚国,纵然楚国的先人们曾为武王伐纣立下过功勋,但对一个被视作边远的蛮夷民族来说,这点功勋无法帮他们摆脱蛮夷的地位,他们到底不是华夏。
周人可以无视楚人,中国可以拒绝楚国,但楚国的先人们不会放弃自己。于是,随着西周的衰落,王室东迁,东周渐渐丧失了对各诸侯国的控制力,楚人终于抓住了历史的机遇,以蛮夷的姿态兼并周边各个周朝的封国。
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话:“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西周和春秋时期,国家间的战争必须要有正当的理由,当一国的国君犯了错,讨伐是最高的刑罚。而当楚国攻打随国,喊出了一句“我蛮夷也”作为理由,其中不仅有对周王室的愤恨,对华夏诸国长期视自己为蛮夷的发泄。楚国的先人们终于放弃了对周王室的幻想,他们意识到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获得自己的地位,楚国悍勇的将士们用鲜血昭告天下,蛮夷的利剑可以刺透中原的文明。
春秋时期的中原,战争通常规模较小,分出胜负后,通常以失败的一方承认错误为止,很少有灭国战争。而楚国以蛮夷的旗号,完全无视中原的战争规则,在礼乐还有一定残存的春秋时代,就大肆吞并周边国家。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在南方的土地上眺望中原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为了天下最大的国家。
二、挺进中原,晋楚争霸
强大的武力和巨大的国土并没有换来华夏诸国的认同,楚人收获的只有小国的恐惧和大国的兵锋。
纵然周王室已是风烛残年,历史依旧没有选择楚国。
齐桓公首先打出了尊王攘夷的大旗,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桓公要遵的王当然是周天子,要攘的夷,一个是北狄,一个是楚。当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驻扎在楚国边境的时候,楚人不仅看到了自己与中原大国的实力差距,他们骄傲的内心再一次被深深的刺痛。纵然自己的国土幅员辽阔,纵然他们一次次用血与火向中原宣示着自己的存在,甚至,他们早已和周一样称了王,纵然一切的一切,他们依旧是不被华夏文明承认的野蛮人。
其实,楚人原来的要求并不高,但是,先人们数百年的奋斗依然无法为他们争得一张文明人的身份证。
周氏衰微了,现在的霸主又能坚持多久,他们终于等到了齐桓公的去世。
当楚人打败了抱着仁义幻想的宋襄公,再次准备跃跃欲试的时候,他们却迎来了又一个中原大国的阻击,这一次,是晋国。晋国是比齐国更加强大的国家,晋文公更是比齐桓公更加务实的君主。城濮之战,楚人大败,称霸中原的梦想对于楚人来说,再次变得遥遥无期。
但是,楚人不是孤独的。秦人,他们直到东周才立国,他们和楚国一样被封为几乎为最低等的子爵,比他们还低的只有被封为男爵的许国和骊戎。
秦人崛起的道路和楚人何其相似,不被中原文明所接受,自然也没有中原大国的保护,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开拓领土以获取更多的生存的空间。秦和楚,一个在西方,一个在南方,长期和边疆少数民族的战争使得他们的血液中早已融合了少数民族的彪悍和尚武精神,他们又努力学习中原文化,他们是华夏和蛮夷的综合体。
这时,他们决定联合起来,共同向中原的霸主晋国发起挑战。终于,楚国和秦国分别在邲之战和崤之战中战胜了晋国,楚庄王和秦穆公也昂首走进了“春秋五霸”的行列,和中原姬姓的晋国平分天下。
三、吾修文物,不异中华
楚人的剑刺向中原人的咽喉,楚人的心却渴望继承中原人的文明。
在一次次同中原国家的战争中,在吞灭了一个个中国小国后,楚国人终究成为了中原人。表面上看,他们依靠武力在邲之战中战胜了晋国,从而与晋国共霸中原,而实际上,楚国的各种礼仪典制早已和华夏诸国无异。
先进的中原文明的传入大大发展了楚国的生产力,帮助楚国迅速积累起了可以和晋国、齐国比肩的财富。但是,中原文明是一把双刃剑,他们也给原本桀骜不驯的楚人套上了礼的枷锁,温柔的歌舞,富贵的集市,渐渐消磨了楚人的尚武精神。
楚国原本是最爱灭别人国家的,他们首先在中国的土地上设置县,县不分封给王族或者功臣,而由国王直接控制。但是,随着楚庄王的称霸,楚人也开始变得文质彬彬,他们不再通过消灭别国来强健自己的肌肉,他们学起了中原的国家,迫使小国臣服即可,他们自身的肌体不再长大,他们的身后多了一群小兄弟。
楚国的贵族也开始和中原的贵族一样,在这纷乱的大争之世过起了穷奢极侈的逍遥生活。楚灵王耗尽楚国的财力和民力修建的章华台更是将这种奢侈发挥到极致。贵族们不再像创业时那样团结一心,那时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就是获得中原的承认。如今,没有了共同的目标,相比于国家的利益他们更倾向于顾及自身的利益。他们也许想不到,当楚灵王如一颗流星划过历史的天空之后不久,他留下的富丽辉煌的章华台也将很快成为历史上的一粒尘埃,在华夏大地上随风飘逝。
楚国的地域广大,使得楚王在分封的时候总是那么豪爽。过多的封君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造成了国家的政令不畅,使得楚国庞大的身躯成为了臃肿的负担,无法形成有效的合力。
也许是因为长期和晋国竞争,使得楚国和三晋之中的魏国一样,成为了人才流失严重的国家。楚国在人才竞争激烈的春秋和战国时代大方的成为了人才的输出国,最令他们痛心的也许就是伍子胥带吴兵入郢,那一次,几乎葬送了楚国数百年的基业。
四、大争之世,变法图强
随着田氏代姜和三家分晋,历史从春秋走到战国,战争的激烈程度大大增加。战争不再只是贵族间的游戏,战争成为了国家实力之间的全面较量,攻城杀将,杀人如麻。
旧的礼乐制度已经无法满足战国时期的战争对生产力的要求,变法成了时代的主旋律。
首先成功的是魏国的李悝变法。这让魏国在二百多年的战国历史上称霸了一百多年。
其他国家自然是纷纷相仿,赵国前期的公仲连变法和后期的胡服骑射、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设置稷下学宫,燕王筑黄金台,秦国的商鞅变法。当然,楚国也有吴起变法和之后屈原的改革。
这各国的变法你方唱罢我登场,有的成功,有的失败。
成功的通常是变革的较为彻底,或是变革的举措能够深入人心,不致造成人亡政息的遗憾。如赵国的胡服骑射和秦国的商鞅变法。
失败总是占据多数的,他们如同昙花一现,气势汹汹地来到,却总是寥寥草草地收场。变法失败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有的是统治者缺乏彻底革新的勇气,面对阻力时候产生了退缩;有的是既得利益集团强大的阻击,他们为了保有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而迫使变法流产;更多的,可能是因为长期浸润在礼乐文明之中的中原各国人民难以适应突然来到的法家变革者带来的严酷而冰冷的法家思想和法家方案。
五、繁华落尽,大厦倾颓
楚国的强大需要几代乃至十几代先人不懈的奋斗和努力,楚国的衰颓也不是一朝一夕所成,也经历了上百年的时光消磨。但灭亡总是那么迅速,只需要一瞬间的功夫。
纷纷扰扰的战国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奋六世之余烈”的秦始皇只用了短短十年的时间,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六国全部吞灭。
赵国和楚国是秦国灭六国过程中所遇到过的最大的阻力。胡服骑射后的赵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再加上名将辈出,他们艰难的延续着赵国的国祚。而秦人对不服者从来不会手下留情,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写就了三代以来中华战争史最黑暗的一页。
楚国与赵国不同,赵国抗秦凭的是筋骨,楚国则靠的是庞大的身躯。楚国太大,军队太多,秦国纵然强大,秦军纵然有虎狼之名,灭楚总是他们一刻不敢大意的,因为他们知道,任何一个疏忽,只要让庞大的楚国略微翻转一下身躯,就会让无数秦军士兵的尸骨留在荆楚大地上。
秦国倾尽全国之力攻楚,经过几场大战和无数场小站,才不过打下了半个楚国。楚国在秦国的兵威下将国都不断的东迁。但是,再大的领土也经不住不断的蚕食,纵然是数度迁都,最终也是迁无可迁。
光芒散去,繁华落尽。庞大的楚国如早已行动不便的巨人轰然倒下,激起了满地的尘埃。随着秦兵毁灭了繁华的郢都,也就浇灭了楚国东山再起的最后希望。江东子弟纵然再多的才俊,也没有了卷土重来的资本。
六、楚人亡秦,回光返照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亡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刚刚从几百年春秋战国中走来的秦国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他们没有可以遵循的先例,迷信着让他们在战国乱世中最终走到最后的血与火的威力和法家严酷的治国理念。但他们不知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残暴的秦制最终没能在六国的土地上开出和谐的花朵,正如六国的变革者们也曾多次尝试过法家的变法也都落得人亡政息。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推翻暴秦的战争中,楚人占据着最耀眼的几颗明星。
楚人陈胜、吴广首举义旗;楚人项羽称西楚霸王,分封天下;楚人刘邦攻破秦都咸阳,又战胜项羽,创立大汉王朝……
楚国人才济济,楚地星光闪耀。但可惜的是,这看似凤凰涅槃般火烈的运动,最终不是楚国的浴火重生,而只是一次旧时代的回光返照。
秦虽然亡了,但最终,汉承秦制。
楚汉相争,哪里只是简单的谁做皇帝的选择?历史走到这个十字路口,它要选择一种更加合理的制度,一种更加适合生产力发展的制度。
项羽称西楚霸王,依然沿袭着夏商周三代分封的旧制度,做着天下共主的美梦。而刘邦,受项羽分封而自己不分封,消灭项羽后更是大肆清除遗留下来的异姓王,在分封制和郡县制面前,汉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在战争的压力下不断推进着技术的进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又兼有秦朝统一后,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修驰道等重大工程的完成,君主相对于夏商周三代,他的权力所能触及到的边界被大大向外延展。而此时,郡县制相比于分封制,毫无疑问的更加有利于帝国建立统一的市场和统一的防卫,在效率上,郡县制比分封制具有了巨大的优势。
周人曾是那么的看不起楚人,但当秦灭了周,确是楚人项羽做着恢复周朝制度的最后一次尝试;楚人灭了秦,却不能恢复楚的制度,秦人亡了国,却让楚人沿袭着自己开创的新制度。历史为何如此的讽刺?
七、结语
世事纷乱,却总是辩证发展的。我们常常善于站在胜利者的一边劝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但对于一个还在向着胜利奋战的一方来说,更标准的答案或许应该变成了“马上不能治天下,但只有马上才能得天下”。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正是对这一辩证的精辟总结。
更进一步说,人们的思想和行动总是不自觉的喜欢偏向一边,因为这是对人来说是最省心的思考问题的方式。马上得了天下,真的就能下马了吗?契丹人离开了马背最终被女真人取代,女真人离开了马背又被蒙古人驱逐。带着蛮夷之气的楚人在彻底的中原化后沉溺于中原的温柔富贵乡,最终被保留着彪悍性格的秦人所灭亡。
历史是一个老人,他总是耐心的一遍一遍讲解着同一个道理。但是,人总是健忘的。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有道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无须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马背上的民族在下马后不能丢却的是马上人的性格,马背下的文质彬彬人们更是要随时保持着上马的警觉,这能培养出马背上人的豪情与傲骨。
国如是,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