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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秀珍眼里，小镇的秋意在方书林离开的那天便荡然无存。小镇开始变得四季不明——夏天热，太阳炙烤着土地，走在路上，感觉火辣辣。冬天冷，西北风呼啦呼啦，吹得人骨头疼。大雪覆盖了村庄，白茫茫一片。春秋两季已然出逃。
留在秀珍记忆里的秋天是那么短暂，她还来不及沐浴在秋色下，她还来不及开始去爱，一切便提前终止。
小镇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老去。秀珍也一起老去。自那日起，她的头发开始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发色从乌黑变成深灰，慢慢变成浅灰，毛发松散且稀疏，脸上各种纹路堆叠，眼皮耷拉，令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整整老了十多岁。
这一年的春天，秀珍五十九岁，玥玥二十七岁，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在法律层面没有任何关联的母女，在没有方书林的日子里，一起在“连心里”99号生活了十九年。
秀珍扳着手指头，对玥玥说，你爸要是在该多好，能看着玥玥结婚。日子过得真快啊，我的玥玥要嫁人了。
玥玥对秀珍说，妈妈，结婚后，我和冯晖会和你一起生活。不会让你觉得你是一个人，就像爸爸在的时候一样。
十九年后，方书林这个名字依然会令秀珍感觉到锥心的痛。好在她有玥玥，她的女孩长大了。长大后的玥玥，还是会如初见秀珍时一样，搂着她的脖子撒娇，为秀珍跳舞，逗秀珍开心。
玥玥在宁波市读的高中，那年又以绝对的高分被浙江大学录取。她最心仪的大学是北京的清华，上海的复旦，但为了能有时间陪伴秀珍，她不愿离家千万里，以至于不能完成爸爸的托付。每周五放学了，她便买了车票回家——连心里的家。
冯晖和玥玥是同校同届的毕业生，老家在浙江德清。大学毕业后的玥玥，带着她的男友，出乎意料地回到小镇，一起入职洪塘中学。那会儿，她的大学同学大多有了令人艳羡的工作，或留校或去大城市入职名企获得高薪……只有玥玥，拒收了名企抛来的橄榄枝，回到了小镇，回到连心里99号。
玥玥想花钱将家里装修一下，秀珍不同意，说不用花这个钱，省下来给玥玥做嫁妆，玥玥只好作罢。趁秀珍不注意时，她收掉了方书林的照片、钢笔还有其他物品。秀珍发现后又找了出来放回原处，玥玥又收了起来，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秀珍憋不住对玥玥发了火，你爸爸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藏起来？虽然我和你爸没有结婚，但我们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念想。
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秀珍还是头一次冲着玥玥发火，玥玥哭着说，我爸已经不在了，难道你要靠着这些冰冷的东西过一辈子吗？
秀珍也哭了，是我对不起你爸，我没有照顾好他。
秀珍和玥玥抱在一起。玥玥说，妈妈，你早就应该有新的生活，你看，连心里的那些阿姨们，跳跳广场舞，结伴出去旅行，活得多快乐，多自在。
可玥玥不知道，爱情就是这样，拥有时没有觉得有多好，一旦失去了才知道，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时间总是以独有的方式流逝着，或快或慢，与人的心境有关，但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些幸福的日子。
那天，秀珍在书房里整理书柜，一本笔记本掉了下来，原来是方书林的日记本。她和方书林仅有的一年里，她从来不知道方书林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的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话：秀珍，给自己一点时间，别害怕重新开始。日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记录了那一年里的点滴往事。
读着读着，秀珍眼前涌现出无数个温情的画面，她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
秀珍第一次见到方书林和玥玥，是在一个暮色渐渐隐退的黄昏。
小北书屋对面的学校门前广场上，铺满了奶黄奶黄的叶子，那是从两侧的银杏树飘落下来的秋天的信使。方书林是洪塘镇中心校的语文老师，身形挺拔，长相斯文。那会儿，早已过了放学时间，方书林牵着玥玥的手，步履缓慢。
还没走几步，玥玥便脱开了方书林的手，她穿着红黑格的连衣裙，一蹦一跳地向前。突然，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叶子，嘟囔着，爸爸，你看地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叶子，我脚踩上去，它们会不会疼？爸爸，我们不要去踩叶子，我们从边边上走吧。
会呀，叶子是有生命的，有知觉的，和人类一样。
父女俩走向小北书屋，像是走向一个未知的满溢着温情的所在。
而这些，秀珍一无所知。她正在收拾散落在小北书屋四周的图书报刊。
姑姑，我想要一本画册。那时，玥玥已走到了小北书屋前。
秀珍将画册递给玥玥，随后插上门板，回家。
深秋的风，吹起一地的银杏叶，也吹乱了秀珍的发，在她前方不远处走着的，是方书林和玥玥。
此后，方书林和玥玥经常光顾小北书屋，玥玥想看的书和文具都在秀珍那里买。有时方书林要上晚课，他便将玥玥放在秀珍的书屋里。方书林头几次向秀珍寻求帮助时，秀珍没有答应，怕看护不力，担不起这个责任，加上小北失踪一直是她心中无法消弭的痛，便拒绝了方书林。
秀珍问，方老师，孩子她妈妈呢？
几年前，孩子的妈妈生了一场大病没熬过去，人没了。方书林神色忧伤，说，这不，快期末考试了，我一个星期有三天的晚课，只能把玥玥一个人放在办公室里写作业。但孩子说一个人待着害怕，能不能麻烦你照看孩子两个小时。孩子很乖的，就在你书店里看看书，她不会吵你更不会乱跑。看顾的钱，我按小时算，你看可以吗？
秀珍说，方老师，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好意思再拒绝，我只是担心万一有些什么差池，不好交代。
我对你一万个放心，就算有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玥玥这个鬼灵精，走过去搂着秀珍说，姑姑，玥玥很乖的，会听姑姑的话。
看着玥玥软萌可爱的模样，便答应了。
秀珍对方书林说，我不要什么工钱，你下班后早点来接孩子就可以了，别让孩子等着急了。
读到日记本里，方书林写到的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秀珍曾经有过的微妙的心动，那种无以言表的小小的幸福，都是方书林给予的。
秀珍离婚后，日子过得辛苦，刚开始被姐姐巧珍接到家里，时间长了觉得不太方便，就搬了出来，在巧珍家附近的巷子里借了一间房栖身。小北书屋挣来的一点钱，勉强能维持她的日常生活。那时的秀珍不舍得多花一分钱，吃得简单，穿得简单，活得就更简单了。
从那天开始，方书林会在每天下午四点半接玥玥放学随后交给秀珍，六点半左右来接玥玥回家，一直到寒假开始。他们之间越来越熟悉，特别是玥玥和秀珍很亲，有时，他会请秀珍去镇上的小饭馆吃饭，三个人坐在一起吃着笑着，看上去就像一家三口。
这两年里，要给秀珍介绍对象的婶婶嫂子们没有断过，秀珍的姐夫强子有一个丧偶的堂兄，看上了秀珍，求强子说合说合。秀珍说，哥，我不想嫁人，小北还没找到，我没这个心思。
同村的刘嫂上门给秀珍介绍了三四个对象，都被秀珍一一谢绝了。
刘嫂说，秀珍啊，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说都得过下去，你一个人熬着，太苦了。
刘嫂的一番话，引出了秀珍的眼泪。她的眼泪不为那段死去的婚姻，不为自己，更不为最终选择放弃她的阿平，只为了她那可怜的杳无音信的小北。
那天晚上，刘嫂来敲门，自然又是来给秀珍说媒。刘嫂笑呵呵的，说，秀啊，这回我给你介绍的对象你一定看得上，人家是个文化人，长得也不赖。你这次怎么说都要跟我去看一眼，要不然，我这张老脸没地儿放了。
秀珍想再次回绝，还没张口，刘嫂说，我都和人家说好了，礼拜六夜里，在镇上的茶楼见一面。我过来接你一起去。这次听我的。你要是能看得上最好不过，看不上也没啥，又不会绑着你去嫁人。
秀珍只能点点头应下来。那天，天刚黑，刘嫂便哼着小曲来找秀珍。她盯着秀珍说，挺般配的，挺般配的。我看这一次准能成。
洪塘镇文化馆旁边的“欢喜茶楼”里，茶客不多，刘嫂一眼就看到那个前来相亲的文化人。当秀珍站到他身前时，才发现刘嫂口中的文化人居然是方书林。
秀珍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玥玥便扑进了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叫着“秀姑姑”。
我说小方啊，你怎么把孩子也带来了，不是让你送到你表姐家里去的嘛！不过带着也行，这回好了，没我什么事了。刘嫂的脸上笑开了花。
那天晚上的月光有着极其温柔的光泽，散落在人间，熠熠生辉。这“欢喜茶楼”果真欢喜，一桌茶客便是一幅生活图景——方书林、秀珍、玥玥临窗而坐，相视而笑。一壶茉莉茶，一叠南瓜子，一盘水果，还有一叠秀珍喜欢吃的绿豆糕。
方书林和秀珍低着头不说话，偶尔会抬眼互相看一眼。只有玥玥，一声“爸爸”，一声“秀姑姑”，像只小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绿豆糕是我前两天去市里开会带回来的，刘嫂说你喜欢吃，我就带来了。秀珍，我中意你很久了，说起来应该是在两年前，小北书屋刚刚开的时候。那时，我刚从庄桥中心小学调过来，是因为学校离家太远，每天带玥玥上下班很不方便。刘嫂呢，是我表姐夫的嫂子，在她那里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我很喜欢你，玥玥更喜欢你，我想……我想我们相处一段日子，你可同意？
看着方书林满是真意的眼神，秀珍有些恍惚。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方书林，文绉绉的样子，又有文化，还有修养，说话慢声细语，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可是自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没了心气，没有了再爱的能力，更没有了再次步入婚姻的勇气。
方书林好像一眼看懂了秀珍心里所想，我会给你时间的，让你慢慢晓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已全然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了，不然那会儿，我怎么会把玥玥放心地交给你看管。秀珍，你不用担心，你的过去我全部接受，你的未来我来陪护。
这些话，从方书林嘴里说出来是那么地好听，秀珍觉得自己读书少，心里明明有要说的，却不知怎么去说明白。方书林的这番话，让她相信老天并没有薄待她。
三个人从欢喜茶楼走出来时是这样的——月儿挂在夜空，星子闪动，方书林在右边，秀珍在左边，中间是玥玥，小手牵着他们，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又一个黄昏，玥玥还没有回家。秀珍来到书房里，拿起日记本，读到方书林记录了内心的失落、悲伤，对方书林的愧疚越来越深。回想起第一次走进方书林的家，拒绝他的结婚要求，终究是自己的心结无法解开，辜负了方书林。
学校放假了，可方书林反而更忙了，三天两头要回校工作，有时还要去市里参加教研活动。那天，他对秀珍说，下周一呢，我要去市里参加下学期教学课程的培训，估计得大半个月。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搬过来和玥玥一起住？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再想办法。
太好了，秀姑姑，你就搬过来和玥玥一起住吧。玥玥听见了，跑过来对着秀珍撒娇。
要不，要不，还是让玥玥住我那儿吧？秀珍说。
还是住家里吧，郎家村离镇上有十二公里路呢，你骑车带孩子也不方便，再说，我这儿离小北书屋也近。方书林看着秀珍，眼神里满是恳切。
秀珍点点头应了下来。方书林便将秀珍的衣物用品搬到了家里。这一日，阳光好极了。这是秀珍第一次去方书林家——连心里99号。方书林的家挺宽敞——十几平米的客厅，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没有女人操持的家终究有点乱，客厅的沙发上堆着几天没洗的衣服，玥玥的玩具散落在地上，床上……秀珍开始整理打扫，清洗衣服。方书林有点过意不去，要帮秀珍一起，秀珍让他去准备明天开会要带的物品。
秀珍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把家里收拾好了，随后又去菜市场买了些食材，给方书林和玥玥做了几道小菜。阳光照进来，这个家焕然一新。玥玥开心极了，她哼着歌旋转着，秀姑姑，你是田螺姑娘变的吗？爸爸给我讲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她勤劳善良，会做家务会做好吃的饭菜。后来田螺姑娘嫁给了小伙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姑姑，你就是美丽的田螺姑娘，你嫁给我爸爸好不好？
方书林朝玥玥笑笑，竖起大拇指，玥玥做了一个“耶”的手势。
玥玥粘着秀珍，陪她一起整理带过来的物品。玥玥看到一本相册，翻开看。看到一张小男孩的照片，穿着黄色背心，右手拿着一把水枪……
玥玥问，秀姑姑，这是谁呀？
秀珍说，这是小北哥哥小时候的照片。他和玥玥一样大，一样聪明。
玥玥又问，小北哥哥在哪，我想和他一起玩……
方书林听见了赶紧把玥玥叫出来，怕孩子乱问，又惹得秀珍伤心。
方书林临走前将一个装着生活费的信封放进秀珍的包包里，没有当面给她，是因为他知道秀珍肯定不会要。他知道秀珍的书屋这一年并没有前一年赚得多。离家大半个月，方书林想让秀珍在他们以后的家里拥有足够的安全感和松弛感。
方书林的家离小北书屋很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每日里，秀珍做好中午的饭菜，用保温杯装好方便玥玥中午食用。对玥玥，秀珍有点高度紧张，她心里一直撇不开小北丢失的阴影，害怕会在玥玥身上重蹈覆辙。
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周五下午三点钟左右，洪塘镇中心校的学生们放学了，书屋涌进来好多人，买文具的买图书的买画报的，秀珍忙得脚不沾地。她让玥玥坐在店里看书，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玥玥。
连着买了几本画册，转过头才发现玥玥不见了，只有空空的椅子。秀珍好一阵心慌胸闷，赶紧出去找，可四周的商店，对面的学校都找了，还是没有找到玥玥。
秀珍害怕极了，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她突然想起小北不见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找啊找，带着无尽的希望最后换来的却是深深的绝望。
她不敢和方书林打电话，手不停地哆嗦，身子也不停哆嗦……“秀姑姑”，她听到了玥玥的声音，一转身，看到玥玥向她跑去，秀珍紧紧地抱住玥玥，生怕一松手玥玥又不见了。她还看到了方书林，说，方老师，对不起，我差点把玥玥弄丢了。
方书林忙安慰秀珍，没有没有，是玥玥看到我，跑出来了，我带她去学校交一份材料，我以为玥玥同你讲过，就耽搁了点时间，这孩子，真不懂事，跑出来也不和你说一声。让你担心了。
这一天晚饭时，方书林能明显感觉到秀珍有心事，她在他面前还是那么不自在，似乎有什么阻隔着他们靠近彼此。收拾完家务，秀珍准备回家，说你在家陪孩子吧，我回去了。
方书林一把拉住秀珍说，我们结婚吧，下周一就去领证，你和玥玥和我一起去市里，我们把结婚证领了。
秀珍愣了许久才说，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啊，去领证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一点都不早。我们认识两年零五个月了。小北书屋开业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你。秀珍，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不是冲动，我很理智，请你嫁给我，好吗？
可我才认识你五个月，我还不够了解你。我被男人抛弃过，我不想再错了。你想我和你结婚，是不是就是为了找一个人帮你照顾玥玥。让我照顾你的孩子，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小北呢，他还不知道是死是活……秀珍眼里全是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到底，你对我还是有戒备，不愿相信我。方书林的语气伤感，神情落寞。
秀珍不知道如何表达，迟疑的眼神里有着极为明显且深刻的感动。在方书林面前她是个矛盾体，一个她想拒绝，不想过多表现出内心的爱意。另一个她又好想冲动一回，不顾一切地任性一次，放下生活的所有负重去爱。
当她准备去回应眼前的男人时，一个名字、一张脸，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她眼前出现——她终究是没有回应方书林，慌乱地抓起外套，急速地离开了连心里99号。
很多年后，当方书林已不在人世，秀珍在他留下的日记本的第二十一页，读到那天自己离开时的情景时，秀珍再也无法遏制内心的悲伤，泪水肆意落下，她把日记本抱在怀里，喊着“书林，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她想起那天方书林将玥玥送到小北书屋时，她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的脸，显然，方书林整宿没睡。
玥玥还得麻烦你照顾几天，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昨晚是我着急了，对不起啊秀珍，我并不是为了让你照顾玥玥才想和你结婚的。方书林说完就走了。
后面连着几个周末，方书林都没有回家。教学培训结束了，随着方书林回家，秀珍便搬离了连心里99号。
方书林想留下秀珍，我可以申请住学校教工宿舍，你不用搬走。
秀珍说，不，这是你和玥玥的家，我不能不明不白地住着。
那我们都住在这里，只要你同意结婚，这样就名正言顺了。方书林说着，眼里又有了光亮。
在没有找到小北之前，我不想结婚。我答应过小北，我一定要找到他。秀珍说。
我不会成为你找小北的障碍。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如果有希望找到小北的话。方书林想握住秀珍的手，可是秀珍推开了。
秀珍说，当然有希望找到他，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到我的儿子。
此后，方书林不再言语，陪着秀珍从连心里走到公交车站，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目送秀珍上车，目送车子开远。
自那天后，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原样。方书林还有假期，便在家里陪伴玥玥，不再将孩子送到秀珍那里。玥玥吵着要去小北书屋，方书林不允。
秀珍的小北书屋假期里生意冷清，她想着玥玥，想着方书林，几次想去连心里99弄看看他们，终究没有去。她经常一个人坐在书屋，目光呆滞，透过窗子看对面的学校广场，期待着能如数月前那样，方书林牵着玥玥的手走到她眼前。
洪塘镇中心校开学了，秀珍的小北书屋又热闹起来。一日放学后，玥玥一个人跑到小北书屋找秀珍。玥玥说，爸爸还在上课，他让我在办公室里写作业，姑姑，我害怕。秀珍搂着玥玥，不说话。方书林来接玥玥，才两个多月没见，秀珍感觉方书林明显消瘦了。
方老师，你是身体不舒服吗？秀珍问。
没有，就是才开学，事情多。这阵子累的。方书林让玥玥和秀珍说再见，玥玥看看爸爸又看看秀珍，说，姑姑，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秀珍不知道怎么回答玥玥。
方书林像是有所期待，沉默了一小会儿，笑着对秀珍说，以后，我就不麻烦你照看玥玥了。我表姐从印刷厂退了，闲着没事做，就由她来接玥玥放学，我工作忙，就把玥玥交给她了。
方书林拉着玥玥走了。
玥玥不停地回头看秀珍。
秀珍如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秀珍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站着的方书林。
从方书林写的日记里，秀珍知道了他被确诊为结直肠癌。方书林的病中日记终止于化疗前一日，他在日记里写道：
活着，已了无生趣。
秀珍，我已时日无多，好在，我不曾娶你，你也不曾嫁我。
你是对的，没有选择和我结婚。好在，我没有成为你的负担。请不要怪我，没有让你知道我的病情。
秀珍，放下心中的执念吧，一定要对自己好点，更好点。
秀珍，给自己一点时间，别害怕重新开始。
玥玥，爸爸要随着你妈妈去了。爸爸对不起你，不能陪着你长大，无法看着你上大学，结婚生子。爸爸妈妈生下你，将你一个人留在人世，这是我们的错。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秀珍姑姑，是爸爸爱过的人，以后如果你们能再见到，她会愿意照顾你。同样，你长大后，一定要代替爸爸照顾好秀姑姑。
……
这是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秀珍裹着厚厚的棉服，蜷缩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方书林的日记本。
她想起那天早上在菜市场遇到刘婶，看到她带着玥玥。好久没看到玥玥了，玥玥明显比以前瘦了，整个人闷闷的。玥玥看到秀珍，扑进秀珍怀里，哭着说，秀姑姑，爸爸快死了，爸爸快死了。
秀珍一惊，不信玥玥说的话。
这时，方书林的表姐夫跑来找刘婶，让她赶紧带着玥玥去医院，去见方书林最后一面。一路上，玥玥哭个不停，刘婶也跟着掉眼泪，唉声叹气，真是苦啊，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坏毛病？秀珍，你还是别去了，方老师交代过，让我们别同你讲。
玥玥抱着秀珍不松手。秀珍说，不，我要去。
秀珍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他所见到的方书林已消瘦得没了人形。她心里满是恐惧，甚至不敢去看他。
表姐说，秀珍，你怎么来了。书林清醒的时候让我们一定瞒着你。
为什么要瞒着我啊？他还在生我的气！他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书林没有怪你，他是不想拖累你。表姐说。
秀珍和玥玥跪倒在方书林病床边哭，那时，方书林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又落下。
方书林走了。
……
一阵门铃声打断了秀珍的思路，她擦擦眼泪去开门，玥玥带着冯晖来了。
这是冯晖第一次来见秀珍。秀珍看到冯晖，愣了一小会儿，看到小伙子长得帅气，和玥玥是那样的登对，秀珍心里很开心。冯晖买了些礼物给秀珍，秀珍招呼他坐下说，晚饭已经做好了，吃饭吧。
玥玥，冯晖，你们还有两个月就要结婚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听玥玥的，把家里装修下，给你们结婚。你们才刚刚工作，也没有什么积蓄。这房子是你爸爸留下的，装修的钱我出，我有钱。等装修好，我就搬出去住。
那怎么行，妈妈，你不能搬出去，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爸。玥玥一听秀珍说这话，急了。
秀姑姑，你和我们住一起，我和玥玥一起照顾你。冯晖说。
玥玥说，你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我和冯晖就出去租房子。
那可不成，我还是搬出去住，你们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我住着不方便。再说，你巧珍姑姑身体也不好，我过去还能照顾她。以后我就过来给你们做晚饭，收拾收拾家。秀珍说。
玥玥生气了，说，你要是搬出去，我就不结婚了。妈妈，我说到做到。
秀珍看玥玥板着脸，没有再说话。
第二年春天来了，玥玥和冯晖的婚期到了。
婚礼没有大办但很热闹，冯晖在市里的酒店订了八桌酒席。冯晖的父母，妹妹还有一些叔叔伯伯也来了。方书林的父母早逝，也没有什么亲戚，倒是玥玥和冯晖的同学同事来了不少。
婚宴上，冯晖的爸爸说，他们全家人都很喜欢玥玥，冯晖这孩子能娶到玥玥真是福气，希望两个孩子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稳稳当当的。
冯晖和玥玥站在台上，双手牵着，眉眼里全是幸福。玥玥说，我要感谢我的妈妈徐秀珍女士，感谢她把我养大，这十九年的养育恩情我和我的丈夫无以回报，但我会记得爸爸临终前的嘱托，好好照顾妈妈……
秀珍坐在台下，笑着哭着。刘婶说，秀珍啊，书林没有看错人，你真是个好人，能把玥玥教得这么好。
婚后第三天，玥玥随冯晖去德清看望公公婆婆。秀珍在家里整理自己的物品，搬到了出租房里。临走前，她给玥玥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玥玥：
我搬去我姐家了。
我带走了你爸爸的几样物品。
你和冯晖好好上班，好好过日子。等你们上班了，每天我会来给你们做晚饭。
……
在德清冯晖家里，玥玥看到房间里并排放着好几张全家福，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小男孩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婆婆说，这是小晖七岁那年我和他爸带他去县城的照相馆照的。
玥玥，你看这张，是小晖的妹妹小冉一百天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照的。
还有这张，小晖考上大学前，我们一家人去莫干山玩照的。
玥玥和冯晖在家里住了几天就回去了。回到家一看发现秀珍已经搬走了，玥玥又着急又生气，赶紧拉着冯晖去巧珍家找秀珍，强行将秀珍接回家。
秀珍拗不过玥玥，也心疼孩子，就跟着玥玥回去了。这辈子就这个女儿了。巧珍安慰她，秀珍，那么多年了，你也对得起那个孩子了，该放下了。玥玥也是你的孩子，你把她养大，孩子很孝顺。
那天晚饭后，玥玥像是想到什么，对秀珍说，妈妈，你把那本相册拿出来给我看看。
在我房间柜子顶上的那个木头箱子里，你自己去拿。秀珍说完就去收拾厨房了。
玥玥叫来冯晖帮忙拿，冯晖问，你没事拿箱子干嘛？
玥玥翻开相册，找到了很多年前看过的那张小北的照片，问冯晖，你看这个小男孩，有没有觉得像谁？
冯晖说，想不起来像谁？问玥玥，这是谁？
是妈妈丢失的儿子，小北哥哥。秀珍盯着冯晖看，我想起来了，小北哥哥这张照片和你家全家福里的那个小男孩很像，就是你七岁那年照的那张。
冯晖哈哈笑了，玥玥，确实有那么点像，但不是很像。
玥玥还是盯着小晖，说，会不会你就是小北？
别瞎讲了，我怎么会是小北？咱不开这种玩笑。
玥玥不依不饶，我没有开玩笑，我怎么觉得越看越像，不行明后天周末，我们回德清，对比一下，问问你妈妈，你是不是她亲生的？
玥玥，你越说越离谱了啊。我肯定是我妈亲生的！冯晖语气坚定。
这一晚，玥玥缠着冯晖，非要回德清一次。玥玥说着说着就哭了，你不知道，我妈妈有多可怜，为了找小北哥哥，她吃了太多苦了。每次有消息她就出门去找，回来就大病一场。我不管，我要弄清楚，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
第二天一早，冯晖还是跟着玥玥回了德清。冯晖说，到家后你不要问，我来问，万一话没说好，我爸妈还不得伤心死。
其实，冯晖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在他内心，他根本就不相信玥玥说的。进了家，爸妈都不在，只有妹妹小冉在家。小冉见到冯晖和玥玥回来了，开心地跑出去叫爸妈。
玥玥和冯晖站在全家福前，拿出小北六岁时拍的照片比对，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你是，你肯定是……玥玥说。
冯晖懵了。
当冯晖把小北六岁时的照片放在爸爸妈妈眼前时，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冯晖问：这是谁？
妈妈说，你傻了，这不是你吗？你哪里翻出来的照片？
冯晖又问：那全家福里的又是谁？
妈妈说，也是你啊。小晖，你干啥呢？
玥玥说，妈妈，你手里的这张照片上的小男孩是我秀珍姑姑，也是我的养母，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冯晖的爸爸妈妈同时站了起来，玥玥啊，这种事不能乱说的。小晖是我们的孩子，我怀胎十月亲生的孩子。玥玥，你说话要有根据，亏你还读过大学，这种事是能拿来乱说的吗？
冯晖到底是谁的儿子？我们回去做个DNA就一清二楚了！玥玥一把拽起冯晖就要走。
要走你走，我家小晖不会跟你走！冯晖他爸爸急了，老脸铁青。妈妈和妹妹把冯晖拦在身后，那架势，有点吓人。
冯晖，你走不走？玥玥问，你不走，咱们就离婚！你不跟我走，我也有办法弄清楚你是谁的儿子。
冯晖一边安抚爸爸妈妈，我跟玥玥回去弄清楚再说。我不是你们的儿子还能是谁的？一边又对玥玥说，你别这样，我们才刚结婚就离婚啊。说完，就拉着玥玥走了。
一路上，玥玥不理冯晖。感觉他就是个和稀泥的。我有九成的预感，你就是小北，小北就是你。
冯晖说，我们回去还是先不要和妈妈说，万一不是呢？不又是瞎折腾一次，你妈哪能受得了。如果是，再和她说。
玥玥觉得冯晖说的有道理。到家后对秀珍说，妈妈，我今天帮你剪头发吧，天快热了。第二天一早，玥玥带着从秀珍头上拔下来的一缕头发以及所需的证件、材料，和冯晖一起到了宁波司法亲子鉴定中心。
工作人员说，大约是在五到七个工作日能拿到结果。
玥玥问，能加急吗？
工作人员说，可以加急，需要三到六个小时，但要付加急费。
玥玥实在等不了，付了加急费。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玥玥和冯晖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看到报告中鉴定意见那一栏里写着：双方亲子关系概率超过99.99%，支持亲生血缘关系。
冯晖跟着玥玥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秀珍开门迎上来，冯晖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看着冯晖的表情，秀珍还以为小夫妻吵架了。
玥玥，你又欺负小晖了？秀珍问。
没有，妈妈，你别做饭了，我们今天出去吃，有件高兴的事要同你讲。玥玥笑着搂着秀珍。
我家玥玥有啥开心的事啊？说说让我也开心开心，玥玥，你不会怀孕了吧？秀珍看看玥玥，又回头看看坐在沙发上闷声不响的冯晖。
妈妈，我没有怀孕。冯晖你过来，我们一起说。玥玥叫来了冯晖。
玥玥不知道，当自己将这个消息告诉秀珍的时候，秀珍会是什么反应？但这对于秀珍，对于这个家来说是个天大的事。一旦这件事说开了，就意味着自己和秀珍的关系也将有所转换——从母女变成婆媳。但不管怎样，自己依然是幸福的。
玥玥将亲子报告鉴定放在了秀珍手里，说，妈妈，冯晖就是你的小北。他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玥玥？秀珍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妈妈，你看，这份亲子鉴定报告上面写的鉴定结果。我在冯晖家里看到了小北七岁时的照片，和你相册里的那张很像，就拿了你的头发与冯晖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妈妈，你和冯晖是亲生母子。这是科学，不会有错，冯晖真的是你儿子。
秀珍这回信了，转身望向冯晖，突然大喊：你是我的小北啊！秀珍晕倒在沙发上。
当秀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玥玥和冯晖在自己身前，不禁泪流满面。从小北六岁那年丢失，秀珍就一直在寻找的路上。离婚后的头两年，她背起装着寻儿启事的蛇皮袋，去往宁波周边的城市，安徽省的几个县城、乡村，最远的到过川北、长春……她在漫天大雪里艰难行走，吹过北方最刺骨的风。为了省钱，饿的时候就着水啃干馒头，住最便宜的旅店。后来，只要有一点线索，她还是会赶去找。再后来，她坚守着最后的希望，守着小北书屋。
她把冯晖搂在怀里说，二十一年了，儿子，妈妈以为这辈子再也找不回你了。
妈妈，妈妈……冯晖连着叫了好几声。妈妈，我一直听玥玥说起你丢失的小北，她说你一直在找，别人都说没希望找到，你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却没想到我就是小北……对不起，妈妈，小时候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妈妈，我现在回来了。
秀珍更是泣不成声，她一手搂着冯晖，一手搂住玥玥，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今天太高兴了，我们出去吃，把我姐和姐夫，对了还有刘婶表姐一家全叫来。
这是一桌喜宴。十个人围在一起，玥玥点了好多菜，说，大家敞开肚子吃哈，我点了好多菜呢，我妈妈付账。
这下好了，秀珍，你这么些年苦着累着，终于把小北等到了。巧珍说。
玥玥，小北，你们以后要对你们的妈妈好。刘婶又说。
秀珍说，还是叫小晖吧。
玥玥说，没事，叫小北、小晖都一样，反正都是一个人。
很快就清明了。
那天，秀珍带着玥玥和冯晖去墓园看望方书林。
秀珍说，书林，小北找着了，我带他来看你了。多亏了玥玥，我们的乖女儿，把小北带到我身边。他现在叫冯晖，是玥玥的丈夫。你看这事多好，我的儿子娶了我们的女儿。
书林，我很后悔没有答应和你结婚，在你生病的日子里不在你身边照顾你。你放心吧，玥玥很孝顺，安息吧，书林。
决定要去德清，是秀珍提出的。
玥玥先是不想去。说，还是别去，去了他那个不讲理的爸妈就不会让小晖回来了。
秀珍说，玥玥，不能这样说话，德清那边也是小晖的家。那家子人，是你的公公婆婆小姑。
冯晖感激地看着秀珍，说，妈妈，你真好。我不知道回去了怎么面对，毕竟他们把我抚养长大，供我读完大学……我真怕两家人闹得不开心。
秀珍说，儿子，不会的。
秀珍让玥玥去买了几样礼物带去德清。去了才知道，自那天玥玥拉着冯晖回来后，冯家妈妈就病倒了。
冯家爸爸不让秀珍和玥玥进门，拉过冯晖说，你还不去看看你妈！你妈病了，你都不问问。我们把你养大，供你上大学，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就这样回报我们？随后，他拿着扫帚扫地，扬起一堆尘土，玥玥挡在秀珍身前，说，爸爸，你能不能讲点理？
冯晖进了门，冯家爸爸就把门关了。玥玥在外面敲门，秀珍说，冯爸爸冯妈妈，你们放宽心，我不会带走小晖的，他还是你们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谢谢你们。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秀珍没有追问，当年儿子是怎么到冯家的，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再问也没用。看着那么优秀的儿子，她对着冯家人千谢万谢。
冯妈妈脸上有了笑容，更多的是愧疚，她对秀珍说，妹子，这孩子当年是我，我从……
秀珍摆摆手，说，咱不说这些了。
两位妈妈终于达成一致，让冯晖成为他们两家共同的儿子。
冯爸爸拿出自己酿的杨梅酒，做了几道菜，招待秀珍。
这天晚上，玥玥和冯晖一左一右陪着秀珍一起坐在院子里，月亮挂在夜空。秀珍说，谢谢你，玥玥，是你帮我找回了小北。玥玥，这几天我总是梦到你爸爸。你爸爸要是没走，我这一辈子就没有缺憾了……
又是一年的深秋。洪塘镇中心校门前广场的银杏叶又落满了一地，金灿灿的一片。
玥玥拉着小晖走在上街沿，玥玥说，小晖，走上面，别踩疼了银杏叶。玥玥捧起叶子撒向天空，他们笑着说着。
只有秀珍，独自站在小北书屋原址，望向对面，仿若望见方书林向她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