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里的故事:姜继军儿的死和困在照片里的党青歌

1 姜继军儿自杀了

先得解释一句,姜继军的名字后面必须有个儿化音,因为一直都是那么叫的,那才是正确的名字。

继军儿死的那天是个星期二,因为我上小学的年代每个星期二下午不上课,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出事的时候是初冬,那天挺大的风,中午放学回家,我紧裹羽绒服,屏住呼吸快速跑过两栋楼之间的风口。刚跑过去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猛地听见有女人的哭号声,钻心那种,我家隔壁楼的楼道口挤了一堆人。那些人有的在袖子里揣着手,有的双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全体紧张的朝楼道里张望。当时我以为不过是谁家大人又吵架了,毕竟这在家属楼很常见,总有人关上门吵,就总有人敲开门劝,本来吵架是两个人的事儿,动不动就变成了一栋楼的事儿。那天挺冷的,小孩子对家长里短也不太关心,我在最外圈站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就着急跑回家吃饭了。

直到下午我父母下班回家,才听他们说是隔壁楼的姜继军儿自杀了,我当时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儿来。那个年代别说孩子了,大人也没有抑郁症的概念,小男孩被家大人抄着笤帚疙瘩追着打骂都是再温馨不过的家常剧,在天庆里这种家属社区天天上演,谁家都是打完了该吃吃该睡睡,不可能有人抑郁,也压根儿没人懂还有抑郁的说法。人们不会抑郁,不是will not, 是can not。所以孩子竟然懂得自杀这个事情,是任谁都觉得难以置信的。

继军儿从小是和奶奶生活的,很少回天庆里这边,是从上中学才转学回来和父母住的,所以和我们这些小伙伴玩儿得不多,和大部分孩子都不大熟悉。喝药那年大概十三四岁,说是前一天还和父母一起看电视聊天,没有任何异常。自杀的原因有可能和楼上的女孩子兰兰有关系,警察在他书桌里找到了给兰兰的信,还有一张两人的合影。

和继军儿一样,兰兰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父母照顾不过来,从小也是和奶奶生活,也是上中学才回到天庆里家里。两个孩子并不在同一所中学,两人的交往完全是背着家里的,楼上楼下的距离,双方父母上班的时间也都非常固定,避开眼线还是容易的。警察找了兰兰调查情况,兰兰竟然也说不出什么具体原因,并且否认了事发之前两人闹过矛盾,只承认两人互相到对方家里一起做过作业而已。

就这样,在家里没有和父母闹矛盾,在学校没有受到老师的批评或者同学的欺负,疑似早恋却没有导致自杀的证据,初中生姜继军儿自杀了,没有征兆,没有遗书,抓不住也诉不出的遗恨全留给了父母。

这个事情在天庆里人们的生活中弥漫了整个冬天,毕竟太突然、太悲伤、太不可思议。大人们脸上都挂着愁容,孩子们下楼玩儿的似乎都比平日少了,整个天庆里静悄悄的,都在为继军儿默哀。

2 继军儿他妈


那个时候孩子们的教养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见人打招呼”上,碰见认识的长辈要恭敬地问好,是任何受过五讲四美教育的小孩儿义不容辞的义务。

继军儿的妈妈叫党青歌,孩子们知道她应该被称作“党姨”,但是却少有机会叫出口。因为党姨和其他姨不同。

每天大人们下班回家都要经过至少一两拨孩子们的龙门阵,有时候是地上画了格子跳房子,有时候是跳皮筋,有时候就是一堆人呼啦一下风驰电掣的从身边跑过。

孩子们都是熟识的,“陈姨”、“周伯伯”、“二胖哥哥”……的一通打招呼,大人们回个家就像首长检阅部队一样,要支应无数次,“嗯,嗯,好的”,有时候要加个后缀“好好玩儿”、“乖”、“听话”……个别有耐心的,会从一群小兽之间随机挑一两只摸摸脑袋,说两句“好孩子”之类的。

只有党姨不同。党姨似乎耳朵不大好使似的,你叫她吧,十次也就“嗯”个三次,大部分时候她听不见。不光听不见,那目光永远从你头上看过去,好像她的视线是固定在和身体垂直的方向的,偏离了她就看不见。然后她就那样眼睛微微眯着,谨慎的望着前方,好像前方马上会有什么重要的或者有趣的事情发生,显然比孩子们更值得关注。

党姨很爱打扮。那个年代,大部分妈妈们都是烫的羊毛卷发型,党青歌也是卷发,不同的是她用的是大卷,烫出来很贴近《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女明星造型。衬衣也和别人不一样,虽然颜色和质地看不出多大分别,但是她的衣服腰身更服帖,下摆也没有那么长,人显得很精神,提着一口气的感觉,配合着经常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的姿态,总是有那么些舞台感。

听说有人在更衣室看见她用一把小镊子修正自己的眉毛,把多余的眉毛一根根拔掉。这个消息曾经在我们这些小女孩儿嘴里传说了好一阵子,我们无法想象有人为了好看,能对自己上这么狠心的手段。

除了爱打扮,党青歌还爱喝咖啡。八十年代的咖啡作为舶来品还是稀罕物。我第一次喝咖啡是在舅舅家,舅妈加了不少奶粉和糖,味道相当不错,我和表弟每人喝了满满一大杯,当天俩小孩儿都是多半宿没睡着觉。商场里有没有卖咖啡的不清楚,街上是肯定没有咖啡厅的。在我们的见识里面,唯一可以喝到咖啡的地方就是起士林西餐厅,那个时候人们收入低,只有考完试或者过生日,我妈才会带我去吃一次水果三德、冰激淋什么的,而且还是我吃,她不吃。而党青歌,经常被同事看到一个人坐在西餐厅大落地窗前的位置喝咖啡。在那个人均工资几十块钱的年代,这一杯杯咖啡喝得不说惊世骇俗吧,对邻居们“不顾家,不是过日子人”的评价也绝对不委屈。

她老公,也就是继军儿的爸爸,大姜,是厂里的保全工,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也是讲究人,每天穿戴得齐齐整整,从来不会把工作服穿回家。出门行头里包括皮夹克和喇叭裤,这两样即便算不得多稀奇,也是当时男装里的顶配了。除此以外,还喜欢戴墨镜,其实从工厂出来走路到家属楼也就十分钟的路,墨镜也是要摘摘戴戴的。

按理说两口子从外形来说应该是搭调的,实际情况据说不然,孩子不在身边的几年邻居经常听见他们吵架。党青歌动不动就跑到姐姐家里住几天,大姜气头儿过了倒是会去把老婆接回来。反正日子就这么将错就错的在墨镜和咖啡里过,直到继军儿出事。

3 后来

继军儿出事后,厂里派了人轮流全天照料党青歌,党青歌大哭大闹了几日,然后就开始沉默不语,白天黑夜的躺着,连和派出所的配合调查都很难进行。继军儿自杀的原因最后也没有准确的结论,毕竟并没有任何足以导致他受这么大刺激的实质性事件发生。党青歌由同事们搀扶着亲自去商场给儿子买了一身高档西装,外面套了件当时非常流行的军大衣,是做母亲的发送孩子能力所及的最高配置了。

兰兰一家不久后就搬走了,据说兰兰因为此事的刺激,也休学了一段时间。

继军儿的事情平静了以后,党青歌和大姜一下子感情好了,不仅不吵架,还经常出双入对,有时候还挎着胳膊。两人打扮得都更加入时,穿戴全是高档货,邻居们成了嘴替,“儿子没了,钱存着给谁啊”。大姜还买了辆看上去很豪横的摩托车,后座上是党青歌,两人戴着头盔,威风八面。

没过多久,就又出事了,又是全厂轰动的新闻。

大姜和党青歌分别被厂里的保卫科从各自的车间带走了,党青歌当天晚上被允许回家,大姜是被关了两天以后才放出来,原因是夫妻俩拍摄了“流氓照片”。

孩子们无法从父母口中得到事件的细节信息,我当时对这个案情实在是无法理解,就认为是“给流氓拍了照片”的意思。

“流氓”作为一个身份名词,在那个身份属性相对贫瘠的年代,存在感比现在要强至少一个数量级。“流氓”,字面以上代表着堕落,字面以下却代表着某种实力,所以我当年不明白,如果流氓不愿意,谁还能逼着流氓给他拍照呢?除非自己是更厉害的流氓,但党青歌和大姜又明摆着不是,哪有流氓每天上下班的?所以实在搞不明白这个“拍流氓照片”是用了什么手段,又到底侵犯了谁,违反了什么规定。

事后很多年,我想起来这段故事,问家里老人,答复是“就是两口子互相拍裸照,不知道怎么就让保卫科知道了,抓起来批评教育”。虽然现在听起来荒诞,人家合法夫妻,拍完了也没拿淘宝去卖,碍着谁了?但是稍微细想就明白,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因为这个行为被保卫科薅进去,真算不得违和。

陈冠希事件发生的时候已经是什么时代了,女方不是被迫营业,男方也没把照片做商业用途,仅是癖好不高雅而已,不犯法,不都闹得惊天动地,举国皆知。何况八十年代。

如果党青歌两口子的照片拍出来有不合法的用途,比如售卖什么的,那就不是保卫科审问的问题了,既然后来没什么更大的新闻,有可能就是冲洗环节出了问题,被人举报的,不然也想不出两口子自娱自乐的事儿,保卫科是如何察觉的。

继军儿出事后,党青歌只是变得沉默和更加爱打扮,过了一段时间就恢复上班了。但是流氓照片的事儿出了以后,党青歌就不正常了。

从之前的眼里没人,到碰见熟人就拉着人家聊天,反复讲述继军儿出事的前后。从头一天一家三口如何开开心心吃饭看电视,到第二天她回家发现儿子吃了半瓶安眠药,到救护车、警察……还经常掏出继军儿和兰兰的那张合影,“……兰兰那孩子挺好的,她说俩人也没有吵架,不知道继军儿是怎么想的……”从头到尾,逻辑清晰,语气平静得倒不像说自家的事儿,反而像讨论某个电视剧情节,看不出哀伤,一边比划一边叨念,不时摇头叹息,但是眼神一直盯死在照片上,邻居们不得已只能讪讪的走开,留下党青歌徘徊在路边,独自陷进那张照片里。

再后来,党青歌的精神状况彻底被这两场都和照片有关的变故击溃,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伤害别人或者自己的暴力倾向,但是已经无法工作和正常生活。大姜离职去了深圳,走之前把党青歌送去了精神病院。

几年以后有人说大姜发了财,把党青歌接到深圳当阔太太享福去了,也有人说他离婚再娶了,把党青歌扔给了她娘家人。

继军儿一家,就像三片雪花,在某一天的阳光里融化,从天庆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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