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月的一个初冬落雨的晚上,几个人喝多了酒,击节而歌,慷慨激昂地说要为五百年后的子孙活出来祖宗的模样。
几个人不愿意在年龄里苟且着,他们想跳出来,用文字把生活细细锤炼。他们即将办的杂志叫《花厅》,他们决定过些日子去一个叫花厅的小地方,看望沉睡了五千年前的祖先。
这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诗,这雨也洒落在了昔日的哪一天,迦太基的哪一些庭院?
理想是有光芒的,有光芒的人会被嘲笑也会被赞赏。那晚上的每句话都很有力量,我知道力量并不仅仅来自瓶中的酒精和桌上的鱼肉。那晚的风呼呼刮着,似乎渴望立马换上一个冬天,果不其然,第二天当年的第一场大雪让整个城市都白了。
这个月很短,我们从11月伸过去的手,握住了12月的某一天。
12月里的一个好日子,几辆车出发了,上午的天气阴阴的,我们的脸上却是阳阳的,我们用笑容把天气旋转成了一条阴阳鱼。后来,这条鱼出现在村庄的水池中,出现在湖泊之中,出现在餐桌上,我们想方设法把阴阳鱼献祭给祖先,于是它一直围绕着我们旋转。
2
我们站在集合的地方等待。
集合是一个过程,它在时间中慢慢发酵,每个人都被匹配上了不同味道,苹果味,桂花味,豆芽味,火锅味,老虎味。南驴一直在看《哈扎尔辞典》,他似乎顶着庞大的面具摇摇摆摆走过来,身上发散着淡淡的大象味道。几个人聚成堆谈话,路人闻到了奇怪的脚臭味,就掩上鼻子。
如果你不挑剔,那就请为自己的时间观念和行为方式挑选一种味道吧,比如说九点半集合,有人九点二十到,有人九点四十到,最牛比的是十点多才到。南驴和手心互相抱着对方的脖子闻了闻味道,两个人虽然十多天没洗澡,但因为他们是九点二十五到的,彼此称赞道,人味,你身上发散出来的是人的味道!
南驴摸着身边老蒋日渐隆起的肚子,赞叹不已,多么纯正的人民币味道!
手心拉着我合影,这个没有太阳的冬日早晨,我们的笑容划破了天空的阴沉,我们的背景是一所中学,这让我恢复了学生身份,那个不断努力不断学习的身影渐行渐远,我以为它早已消失于视线之外,其实它却一直陪伴着我。白色的陶行知雕像站得很直很高,站立了那么久,站出了理想中的模样,雕像边一行小字写着“良好的个性胜于卓越的才智。”
我们那辆车跑得飞快,它急切想穿越回到五千年前,一下子跑到了目的地的前面,然后一个大喘气休息了。我们停靠在一个加油站边,等待着车辆来接。我和手心摘了路边被遗弃的大丝瓜,把它们舞成了狼牙棒,来打发时光。狼牙棒互相撞击之时,掉出来不少黑色种子,闪闪烁烁的都是时光。
3
花厅文化遗址长满荒草和麦子,上面草草立了一块石碑,以示存在。
这是五千年前祖先生活的地方,这里封存了大把的时间,麦收季节,农人的木掀朝空中一扬,时间就开始飘飘荡荡。
文字能打通古今的通道,也能与未来建立联系。我们用文字对沉睡在此的先人表达敬意,颂辞被清冷的声音送上野地上空,我们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一个地方,留在一处野地里,留在一块石碑旁。
奇怪的是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头脑之中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遗忘,一如这满地野草漫无边际的疯长,迅速漫延上了身边人的脸庞。比如老驴,这个老年痴呆患者在自报家门时,就报了牛头,他说他叫牛头,还是他以为他是牛头,我不知道。
风带来一些远古的寒冷,浸入了我的骨髓,从此我开始做一些五千年前的梦。我们需要在时间深处淬炼文字的韧性,同时,有韧性的文字才能和时间抗衡,如果文字只是野草,只会听到一片喀嚓喀嚓的收割声音,时间这把镰刀毫不容情。
4
禅堂寺是本地最老的寺庙。佛祖如往常一样端坐大雄宝殿之中,实在在而虚无缥缈,他的高大身躯就是由所有人梦想拚出来的图案,不断有人开车赶来跪拜,然后在烟雾缭绕之中离去,一脸喜悦。我更喜欢他在舍卫大城的普通人模样,“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我经常来这里徒步,竟然没发现佛祖身边的湖泊。
沿盆景园的小路上行,没找到盆景,却看到了逐渐打开的湖泊,萧条的冬日也挡不住它的秀丽。我们是诗人,我们是剑客,手中却拿着一台照相机。我们想在它面前作诗,舞剑,更想用相机捕捉它最美的容颜。
我与南驴约定,来年过来环湖行走。南驴点了点头,此刻他的浑浊双眼变得有如湖水一样清澈,其实湖水和他的眼睛一样的浑浊。
三个垂钓者缩在湖的一个角落。一个人接了我们递过去的烟,跺了跺脚,在手上哈了几口热气,陪我们聊了几句,在寒冷的日子,用话语和笑容彼此温暖。
钓到了一条,南驴叫起来。一根鱼杆抬向空中,看不见的丝线尽头晃荡着一条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鱼。
玩的,今天风大,鱼不上钩!
湖水浑浊,照不见自己的身影,我努力把眼睛抛入湖中,就像钓者抛散诱饵一样,这时候我模模糊糊看见湖中的影子向岸上游来,从5000年前游过来,经过许许多多钓杆上的诱惑之时,稍有几分踌躇。
水面上晃动不已的影子是我吗,我双手一捧,就把自己捧进了手掌心,用37度的体温苏醒飘荡在湖面上5000年的灵魂。
影子狼狈地爬上岸之后,又能魂归何处?
我吐了几口唾沫,让湖水在清澈的寒风中晃动,生怕湖水急不可耐,在来年到来之前,就开始干涸。
5
换作春季,这里是梨花丛中的饭店。现在呢,那些梨树被冬天扒光衣服,没人在意,所有树都一般模样。我们这些人穿着黑衣服,也是一般模样。
他们消失在房间里牌桌旁,我被小路引到了幽静的院子后方,我的脚步惊起了鸟儿,它们姿势各异,飞向四面八方。
有只鸟儿作线段式飞翔,画出一条直线之后,自高向低略略下降,重又画出一条线段,它就这样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没明白这几条线段的意思,只听到兰波说,树林里有一只鸟儿,它的歌声让你停下来并把你染红。
此刻,犹豫了一上午的太阳出来了,把我照得亮亮堂堂,这正是我需要的光芒,即使不能照亮别人也能温暖自己,反正是变红了。
一块土地被铁掀挖开了,如同翻腾不已的浪花。我问路边孤独的挖地老人,这时候挖地,能种吗,种什么呢?他说,来年种,花生大豆都可以!
他操着浓重的乡音,说歇歇再走。他问,你这是奔哪里去?
我一个人背包从田野中走了出来。他真的很好奇我要去哪里,就如同我好奇他一个人孤独地挖地为了什么。
老人和孩子支撑着的乡村苟延残喘,只有田野中的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6
老板说,去杀只鸡。帮工问,不分大小吗?那帮工就走了出去,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看到了笼子里几只毛色鲜艳的红公鸡。
几只鸟在鸡笼上方飞过,不是咒语的力量而是食物的召唤,鸡笼里的食物让鸟和公鸡见了面。似乎这就是祖先与孩子们的相见,可是祖先那样小,孩子们那样庞大,没什么遗传规律可言,它们只是见了见面。
我记得小学课本有过“骄傲的公鸡”这些字样,在孩子的世界中,那漂亮的长相,高吭的声音就应该骄傲和高贵。可是呢,即使遇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骄傲的公鸡也会落得死亡的下场。它是我们的祭品,一小时后端上餐桌,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
杀鸡焉用宰牛刀,帮工用剪刀挑开鸡的喉咙,鸡血滴在了碗里。公鸡在挣扎的过程中不断地展开翅膀,这让我很吃惊,因为我看到死亡过程中的飞翔,竟然让一只公鸡具备凤凰的模样,我远远站着,感觉自己是个残忍的人,无动于衷地欣赏着血腥的美丽。
同伴们两个人一伙正在隔壁房间用扑克牌制造的炸弹去轰炸对方,这是我们这里最常玩的游戏,炸了几个小时,都没人会变化模样。
目睹一只鸡被宰杀的过程,我想到在蒙山看一只羊被宰杀的过程,在藏区天葬台看人被宰杀的过程。
死亡,都长着差不多的模样。
一头牛在圈中咀嚼岁月,一头驴拉着一车干草,几只鸟飞向天空,一群人在大吃大喝。
成长,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我是祭品,我要把自己献祭给远古的祖先!南驴醉熏熏就朝湖边跑,被拉回来后,我劝他,你别急,先要把自己吃胖吃饱!
我说,照照镜子,把自己和祭台上面的胖猪胖鸡比较一下!
南驴吃了好多酒肉后,快乐地说,无论做什么事情,先要把自己吃饱,否则,想跳河,都被人拉了回来,都没有力量!
酒精在他身体中四处撞击,他东倒西歪地被我用驴车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