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卿逢未嫁时

本文和之前的《旧桥人潮千里,方知此情深重》为上下篇。


   

图片发自简书App

        此后,翎歌常常在半梦半醒间回忆起那天。顾淮南穿着一身金色铠甲,本是那么风姿卓越的一个人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不堪,鲜红色血液还在源源不断从他体内流淌出来,他倒在地上,眉目带笑,朝她伸出手来,唤她:“十一。”

      1.

   “小姐、小姐……”

  冬儿喊我起床的时候我才刚刚睡下不久,脑袋迷迷糊糊,眼皮也似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她一声又一声吵的厉害,我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裹住,闷声道:“好冬儿,我为了接清晨的露水给爹爹泡茶忙活到现在,如今才刚刚睡下不久,你就不要吵我了!如果是娘喊我去前厅吃饭,你就帮我回一句我不吃了好不好?”

  “什么呀!”冬儿的声音顿了下,随即说:“不是夫人叫你,是老爷,老爷和二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位贵客。”

  听了这话,我简直就是精神一阵,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埋怨道:“欸,你怎么不早说,快快快,赶紧帮我打水洗脸。”

    穿过亭亭廊榭,我一边快走一边跟我身边的冬儿说话:“也不知道这次爹爹从禹城回来后又给我带回来了什么好玩意,他上次带回来的桂花糕简直就是好吃的厉害,比谷里的厨娘做的都好吃,还有那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想想就让人流口水,爹爹走的时候我还央求他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帮我多带几串,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还有那面人儿,早就听二哥说在禹城里有人可以把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动物也有人,惟妙惟肖,听他那么说就觉得新奇的不得了,我也好想看看啊!”

  冬儿噗嗤一笑,催促道:“老爷这么疼小姐自然是会全部记在心里的,我们还是快些过去吧,况且今日还有客人在,让老爷和夫人等着急了就不好了。”

  我点头,更是加快了脚步。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此生竟然会遇到他,如果能再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是断然不会喜欢上他的。如果这样的话,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可以活的轻松快乐许多了。

  我赶到前厅的时候才发现正厅里只坐着母亲一人,我左看右看,里里外外,探头探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

  我有些郁闷了,该不会我这么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到最后不到礼物没有捞到就连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吧。结果,到最后我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因为母亲告诉我说今日谷里来了一位贵人,父亲陪他去四处走走,看看这谷中风光了。

   我点头应了一声,现在是阳春四月,谷中的花儿来的正好,饶是我已经看了十四年,可是每当谷中桃花林争奇斗艳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被那眼前美景看花了眼,忍不住赞叹。就连博文多识,看惯这齐国山山水水的二哥也说我们这谷里的桃花是别的地方绝对比不来的,花开的时候,就连禹城里醉仙坊的头牌姑娘也没有这花色的一半娇媚。

  美人谷地处深山,周围地势艰险,多是悬崖绝壁,想要进谷更是要穿过一大片茂盛的竹林,如若没有熟人引路的话,恐怕还没等靠近美人谷半步便被那崎岖复杂的地势环境弄得晕头转向,这也是为什么自我记忆以来从未见过谷中外人的原因。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好奇,好奇能让父亲亲自引路来谷的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上清风正好,天气也不闷热,习习凉风吹在人身上莫名有些舒畅,用过早饭后,我让冬儿找出来了大哥亲手给我扎的纸鸢打算拿出去放。那一天,我穿着一件绿色窄袖长裙,十四岁如花的年纪,就在这风景如画的四月天里见到了他。

风筝挂在柳树梢的时候我简直就是急得团团转,当时只是心里想,这可是大哥亲手给我做的风筝啊,风筝面儿上还画着他亲手做的山水画,这样全天下独一份儿的东西如果让我弄丢了可怎么办才好。

  后来想想我也真是傻,这又算是什么独一份儿的东西,即便风筝做的再好,我也可以央求大哥再给我做一个更大更漂亮的,还可以让他把我的丹青画加上去,这样岂不是更加有趣更加不同?但那时的我可没有想这么多,所以那一刻我头脑抽风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把外面的长衫一脱,开始爬树。

  不过事实证明,我虽然在琴棋书画上都没有天赋,骑马射箭更是毫无兴趣,但是我爬树的本领还真是与生俱来,不用任何人教,绝对堪称是天赋异禀。只是那时我没想到我在心里刚嘚瑟完,脚底就打滑了,就在我想着还好是屁股着地不会伤到脸的时候我竟然就这么稳稳的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穿着一个青色素衫,摇着一把折扇,身上带着淡淡的沉香味儿。脸部轮廓硬朗鲜明,墨色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如此的阳春白雪,温润如玉的模样,简直比我见我的所有人都好看。嗯,就连我那一向自诩容貌颇佳的二哥都比不过他。而且更应该让二哥看看,让他懂得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啊,还是不要井底之蛙的好。

  那一天,我一手拿着风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丝毫不知道避讳,甚至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安在他身上的好,这样他去哪我就可以看到哪。那时候我只是觉得欣赏美好的事物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是在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去看那开的热烈的鲜艳花朵而不愿意去看冬天光秃秃的枝桠是一个道理的,只是我并不知道我这样的行为在人家眼里却是女儿家好不知羞。

  果然,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啊。

  “喂,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我问他,把手里的风筝攥得紧紧的,明明是春风和煦,我手心里的薄汗却是出了一层又一层,心跳如鼓,“砰砰砰”听的分明。

  “顾淮南。”他轻摇折扇,笑着回答。

   而且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发现,他不单单比二哥长得好看,就连摇折扇的动作都比二哥多了几分潇洒。

  顾淮南,顾淮南,我轻声叨念,从此长路漫漫,这三个字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住进了我的心里。一年又一年,花开一季又一季,只要想起来,带来的就是无边的美好、无尽的痛苦,还有那痛骨入髓的深仇大恨。


  2.

  正午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半月未见的爹爹,自然,在前厅里坐着的还有我早上刚刚见过的顾淮南。

  我一路跑进来,爹爹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我,我跑进他怀里,缠着他就不撒开,笑着问他这次又给我带回来了什么有趣新奇的好东西。

  爹爹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摇头无奈道:“你呦你呦,女孩子家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今日还有客人在场,也不怕失了礼数。”

  话虽然带着斥责,不过语气和脸上的表情却满是宠溺,没有一丁点儿责备的意思。

  趁爹爹侧过身去的时候我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果不其然,在偏位上端坐着的顾淮南看到后倒是掩唇先笑了。

  我赞叹,原来他就是冬儿和娘亲口口声声提到过的贵客,如此器宇不凡,怪不得爹爹这般看重他。

  "这是小女翎歌,平时顽劣惯了,刚才真是失礼,还望先生莫怪。"爹爹把我介绍给顾淮南,“翎歌,这位是……”当他要说起顾淮南名字的时候,我快他一步,截下爹爹的话头,张口就大声说:“我知道!”

  爹爹估计是被我河东狮吼的本领吓唬住了,好半晌没有言语,等到反应过来之后才问:“哦?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愣住了,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撇了撇嘴,嗯了半天,眼珠子转了又转,大脑飞快运作,让爹爹知道我放风筝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如果让他知道我偷偷去爬树拿风筝还险些掉下来的话这可就不得了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大哥二哥犯错的话爹爹都爱罚他们不许吃饭还要去祠堂罚跪,我犯错的话爹爹则会罚我去一遍又一遍的抄写诗书,而且必须要用蝇头小楷,半分墨迹都晕染不得,要不然就要全部重写。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我情愿他打我几板子或者让我像大哥二哥似的,不许吃饭直接去祠堂罚跪来的好受一些。

“那个……其实……这个……”我支支吾吾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来,倒是顾淮南先开口了,“我和令爱在谷中有过一面之缘。”

  我想这顾淮南还真是脑子转的快,比我会说话多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这一面之缘四个字用的简直就是恰如其分,把这个问题回答的中规中矩恰到好处,而且还化解了我的尴尬。我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我不知道如果再被父亲那种探究性的眼神盯上一秒我是不是就会全招了,毕竟这种事还是有过先例的。去年的时候我偷偷拔了几朵爹爹最宝贝的山茶花,爹爹看到自己的爱花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之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我。当时在去书房的路上我已经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见到爹爹之后我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二哥身上——谁让他前几天抢走了厨娘做给我的莲子羹的,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可是我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刚见到爹爹,还没过五秒,我就膝盖一软,差点给跪了,赶紧老老实实的全交代了。结果那一个星期我都抄书抄的手发酸,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拿不住了。

  吃完饭并肩往外走的时候,我拽了拽顾淮南的袖子,许是他以为我有什么话要和他说所以就故意和我并排走在后面,刚出前厅的时候,我眨眨眼,郑重其事的对他说,“我叫苏翎歌。”

  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打量着看了我两眼,到最后还是说我知道啊。

  我努嘴,不再言语。

  不,他不知道。我爹爹告诉他我叫翎歌和我告诉他我叫苏翎歌是不同的。因为我总觉得只有我亲口告诉他我们才算是真正认识了,才是真正的朋友。


      3.

  第二日的时候我偷偷跑到二哥的院子里打算找几本书看看,好吧,我承认,我绝对不是一时大脑短路心血来潮,打算饱读诗书做一个爹爹口中满腹经纶的大家闺秀。我来这最单纯的原因就是二哥珍藏了很多的折子戏,而我喜欢看这些东西。

  可是那天我运气实在不好,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本,反倒是看到了一个木檀盒子里放在书架的最顶端,看那样子,倒像是怕谁碰它似的。最后,我垫着脚使了半天劲儿才把那盒子拿下来,打下来一看,只有几本没写名字的书,随着好奇心的驱使,我随意打开一本,翻看了两页却被里面的内容羞得面红耳赤,整个脸都像煮熟的螃蟹似的,红的发烫,二哥这人……竟然还有收藏春宫图的癖好。

  我暗想,若是这事让爹爹知道了,那他不许吃饭和罚跪这两件事自然是免不了的,说不定气昏了头还会打他几板子。

  二哥不知道在我身后看了多久,等我打算再瞅一眼的时候就一下子把我怀里的书抽了回去。我没想到我身后有人,此时更是羞愤加害怕,险些从踩着的凳子上掉下来。

    “你走路都没声音的,没听过人吓人吓死人嘛!”我气呼呼地朝他喊。

  二哥手快,一把扶住了我,眨眨眼,扬了扬手里的书,用异常无辜又好奇的口吻说:“小翎歌啊小翎歌,女儿家知不知道害羞的,你看它干什么?”

  我本来还没什么事,此时听他一说却当真是又羞又气,昂首大声顶回去,“谁要看它了,我要看的是折子戏!哪曾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种低俗的恶趣味!”

  二哥的脸皮就是比我厚,听我这么说倒也不急不气,啧啧两声,慢斯条理地说:“欸,你还太小了,不懂这其中乐趣。”

  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让他活活呛死。

  二哥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他最新淘来的折子戏,扔到我怀里,准备打发我走,却不想,我像是一块牛皮糖一样黏住了他。

  在第五次他走到哪我跟到哪,甚至他如厕我都要在外面等着之后,他终于败下阵来,一脸无奈的看着我,“小翎歌,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得意的笑,想起他以前长跟我提起的醉仙坊,狗腿似的问:“二哥你见过那么多的女人,自然是很了解她们的吧?”

  正中下怀,我这一句话夸的二哥心花怒放,他异常得意的笑,也不再说什么让我赶紧走的话了,嘴角一勾,吐出四个字,“这是当然。”

  我接着问:“那如果那里的姑娘遇到自己喜欢的男子她们一般都会怎么说。”

  “苦命女子沦落风尘,只等痴心公子前来搭救。”

  我暗暗琢磨了好几遍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总结出来了,这句话不适合我说,最起码不适合我和顾淮南表白的时候说。

  我虽然年纪小,不懂得二哥口中的醉仙坊是什么,可是不代表我傻,不知道花魁、风尘这是什么,二哥常去的地方一定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要不然也不会二哥每次跟我提醉仙坊的时候大哥都要把我的耳朵堵起来,还提醒他说我还小,不能教坏小孩子。

  “这句话如果换成一句一听就更有文化的话怎么讲。”

  “若君三书六里来娶,我定十里红妆做嫁。”

  我点头,这句话甚合我心意。

  二哥直到此时才看出来苗头不对,他指着我,结结巴巴的问:“翎歌,你……你该不会有意中人了吧,少女情怀总是春?!”

  我不说话,捂着绯红的面颊傻笑两声。

  他接着说,笃定的语气:“你定然是有了,你刚才都看那种书了。”

  我原本一直沉浸在对顾淮南的美好幻想里,此时想起一个时辰前的那一幕还是觉得面红耳赤,我恶狠狠的警告二哥不许再提。

  后来我们达成君子协定,二哥不许再提那件事,我也不告诉爹爹他看这种书,然后,我带着他扬笔一挥给我写下来的那句话心满意足的走了。

  我看了那么多的折子戏,直到那一刻才明白戏文里写的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


      4.

  顾淮南在谷中住了几日,我缠着他玩遍了这美人谷的山山水水,那时我想他如果能一辈子陪着我就好了,这样以后谷中生活定然不会太过寂寞。

  然而天下终究没有不散之宴席。

  他走的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入口的竹叶青酒味不怎么浓,我却是醉了。

  在我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爹爹无奈的在我耳边说:“这孩子,今天喝这么多酒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劝也劝不住。”

  我感觉到自己被他抱起来,那股沉香味儿再次把我环绕起来,一如在遇见的那天一样。

  我睁开眼,醉眼朦胧的望着他,用手环着他的脖子,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说:“若君三书六礼来娶,我定十里红妆做嫁。”

  他叹气,看着我,眼神毫无波澜,“翎歌,你醉了。”

  我笑着笑着就这么流下泪来,是啊,我醉了,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有了女儿家的心事。

  再往后就是我永远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幕。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掺杂着血水混成一片,我最终还是没能听娘亲的话好好躲起来,我亲眼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惨死在他剑下。看到前一分种钟还在给我讲笑话的二哥下一秒就变成了一具只有余温的尸体,在最后那一刻还在跟我说让我赶紧跑。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顾淮南,满身杀气,仿佛地狱修罗,长剑顶端滴下一滴滴血水,耳畔是谷中人的呼喊声求饶声,那时的我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当今皇帝的宠姬崔夫人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整日腹痛却不知道是何原因。在骊山深处有一谷名叫美人谷,谷种有一天下奇宝名叫美人泪。若以谷主血为引,以美人泪为药便可以医世间百病,解天下万毒。那时的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美人谷会因为这么一句坊间戏言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我和顾淮南泾渭分明,站在了彼岸。

  我站在悬崖边上,他离开的那一晚我鼓起勇气对他说若君三书六礼来娶我定十里红妆做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我扬起嘴角对他笑,说出来的却是,“顾淮南,我恨你。”

  我往后仰,在我掉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的长剑脱落,他趴在悬崖边,一声又一声叫我的名字,那样的悲怆,好像他也是喜欢我的。

  缘深缘浅,顾淮南,你那时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还是再次遇到我的。


    5.

  而后便是在雪天我被顾淮南救起,他让我唤他“师父”他给我新的名字——十一。

  所有人都以为我真的忘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啊,每天晚上闭上眼我脑海里能回忆起来的全都是亲人的鲜血家人的呼喊,以及顾淮南毫不留情的凌冽眼神。

  在顾淮南领兵出征的那一天,我一骑快马挑了一条小路扬尘而去,我心里明白,顾淮南的大军绝对不会快过我的,等他到时,一切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尘埃落定。

  当我到达梁国军队驻扎的大营时他已经在帐外等我。

  "你来了。"黎落开口,嘴角带着笑意,一如我每次见他一样。

  我坠崖之后是黎落救了我,那是我还不知道他是梁国的皇子,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人。在他府中几天,我不愿意开口跟任何人说话,黎落每次来也只是带着大夫给我诊脉开药,我不开口,他也一句不问。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来找他,唤他“七殿下”而不是府中仆人常唤的“七爷。”

  那一日,他又随大夫来看我,我眼睛直勾勾望着床边站着的他,问:“你……是皇子?”

  他抬眸,似乎没想到我会开口,点点头。

  “我认识顾淮南。”看着他的眸子亮起来,我又说:“我和他有仇,我要杀他。”

  黎落帮我制造了和顾淮南的那场相遇,而我能做的就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给顾淮南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我随他入帐,军帐内或站或坐有四位将军,此时见黎落进来纷纷起身行了一礼,唤他:“七殿下。”

  黎落显然已经嘱咐过他们什么,此时他们见了我脸上均没有半分诧异,倒是有些许喜色,仿佛看见我就等于看见不久的捷报一般。

  我定了定神,刚要开口,却听见黎落在我耳边说:“你可想好了?”

  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如果我把顾淮南的作战计划全盘托出,那我不但会成为齐国的罪人,更是把顾淮南往死路上逼。

  "血债血偿,这是他们欠我的。"我攥紧手,语气坚定,迎上黎落的目光。

  黎落不再多言,定定神,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像是要给我一丝安慰:“好,你放心,以后我定然保你周全。”

  早就烂熟于心的话语从我嘴里机械性地一字一句的讲出来,不带半分感情,我看着那几位将军越来越亢奋的神情,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黎落眼里都带着光亮,似乎胜券在握。

  在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眼角还是落下泪来,我原以为这颗心在三年前的那一晚早就死了,却没想到此时还会隐隐作痛。

  在府中的这三年顾淮南凡事从不避我,甚至就连书房重地我也是可以随便出入的,无人敢拦。

  我还记得每每顾淮南给其他几位哥哥讲兵法知识的时候我都喜欢在一旁听着,听累了呢就独自一人躺到软塌上小憩,十哥每次都喊不公平,凭什么我可以随便疯闹他就得天天研习这些兵法书。每当这时,我都会学顾淮南的语气说上一句:女儿家打打杀杀总归不好。刻意的语气加表情惹得他们哈哈大笑。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每次的睡都是装睡,顾淮南给他们讲的兵法知识我从未落下分毫。

  再就是他出征前的那天,顾淮南和其他几位将军在府中商量作战计划的时候我就是像往常一样在一旁听着,从黄昏一直到日暮。顾淮南半蹲下身子,拍了拍熟睡的我,一脸宠溺的笑意:“怎么趴桌子上睡着了。”

  我搂着他的腰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逗弄地他大笑。顾淮南、顾淮南……我一边又一遍的唤他,像是怎么也叫不够似的。

  齐梁两国的那场大战,最终还是以齐国惨败而落下帷幕。谁都没有料到,齐国屡战屡胜的骠骑将军到最后竟然就连遗体也没有找到。黄沙战场,血流成河,那也成了齐国百姓最不愿意提起的一幕。

  恐怕更让人意外的是我竟然拖着早已破败的身体又多活了六年,每一天我都习惯搂着他给我披上的披风才能入睡,那沉香味道早就淡去,他的体温也早已不再,可是,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黎落又来了,他每一次过来都会给我带来顾淮南的消息,这六年时间里,我知道他失忆了,知道他改名成了楚生,知道他去了江南,知道他开始用卖画为生,知道他不再握剑而是弹琴,知道他娶妻生子,妻子性格温婉,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黎落刚要开口的时候我打断了他,现在的我早就不想知道他的消息。

  黎落坐在我的床边,如今的他早就成了梁国之主,不再是我当年还认识他时那个不受宠的皇子。

  我把随身携带的软鞭拿过来放到他手心里,软鞭上的那一块玉是他当年亲自给我系上的,如今黄色的流苏早就没了当日的光泽,我说:“帮我把他交给顾淮南。”

  他把软鞭收起来,点头。

  这抢来的这六年的时间我已经活的够长了,而如今我累了。

  “你不想亲自去见一见他?”

  我摇头,“他现在过得很好。”

  当年我刺他的一剑已经抵消了我心里对他的怨恨。他给了我三年的好,我知足了。

  第二天的时候黎落说院子里的梨花开的很好问我想不想去看,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差,却还是兴致颇高的点头。在梨花树下的时候我靠在黎落怀里,今年的梨花真是开的好,比那一晚都漂亮。

  黎落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知道他会把软鞭交给顾淮南,不,应该是楚生。从现在起,他不是顾淮南,不是齐国第一大将,是楚生,是靠卖画为生的书生,是家合美满的普通人。

  “黎落,我累了。”

  “好,你睡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在这六年时间了我没有顾淮南,却有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的黎落,我想我该是知足了。这辈子,顾淮南欠我的,我却欠黎落的。我想,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早认识他。到时候我找一个黎落这样的男子出嫁,他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在我闭上眼的时候我听到黎落在我耳边说:“翎歌,你这辈子欠我太多了知不知道。”

  我想说知道,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花落,无声。

  缘深缘浅,爱而不得,求而不愿。


  尾声

  小桥流水人家,在扬州城里,一位衣饰华丽的贵公子站在一处清幽的民宅前,身边的侍从扣响大门。

  刚过三声,一位面容姣好的夫人前来开门,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可爱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服,大眼睛亮莹莹的,出神极了。

  贵公子慢慢蹲下身去,朝她伸出手,那个小女孩也不认生,从娘亲身后探出头来,把自己白乎乎的小手放进公子的手里,看着他,嘻嘻的笑,眼睛弯成月牙状。

  “你叫什么。”

  “十一。”那个小女孩一字一字的说。

  十一,贵公子心里一顿,随即轻笑起来,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还好,若是翎歌知道了恐怕也是会高兴的,这辈子,即使顾淮南已经失忆了,他也终究忘不了她。

  小女孩说完名字后就一下子躲进娘亲的怀抱里,夫人看他举手投足之间一派贵气,有些疑惑,“不知公子是?”

  贵公子身后的侍从走上前来,递过一包钱袋,谦恭开口:“我家公子知道先生的丹青技艺举世无双,故而想请先生画一副扇面。”

  楚生画好之后黎落接过来一看,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在盯着柳树上的风筝急得团团转,女孩子灵气十足。黎落一笑,他还不知道当年她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或许他更应该说是也许这是她在那年那般无忧无虑的年纪才有的一面。

  “先生当真是技艺超群。”

  “不敢当,公子不嫌弃便好。”

    黎落接着开口,“其实我来扬州城里是为了帮朋友寻一位故人。”

   楚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讲,却还是问,“那……可曾寻到?”

  “已是远去之人,寻到寻不到又有多少意义。”黎落收起折扇,拱手道,“在下告辞。”

  等那人离开之后楚生又在书房端坐长久,他想着那人的模样,不明白难道这世上当真会有一见如故这种事?为何会这般熟悉?从书房出来之后却意外发现在正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把软鞭,软鞭柄上挂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玉上单刻了一个“南”字。他家中从未有过这种东西,想想也知道,定然是刚才那个公子无意中遗忘下来的。

  他拿起软鞭,暗想那公子肯定没有有多远,刚要追出去,却在走到屋门前顿住了脚。

  江南本就多雨,楚生立在门前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雨景,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打在青砖碧瓦之上,一下又一下,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声。

  他手里拿着软鞭,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在院中大门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红色夹袄的小姑娘正在笑嘻嘻的往外跑。他想要叫住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个小姑娘终是在他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回过头来,那模糊的神情他竟然看的无比清楚,就跟他每晚做梦看到的面容一样。心里无比剧痛,像是要把他的心硬生生的剜去一块。那个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叫了他一声师父,接着转过头去往外跑,到最后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了。

  茫茫雨雾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低低唤了一声,“十一。”

  黎落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望着那家庭院看了多久,侍从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他身侧,他再次打开自己手里的折扇,依旧是那副丹青画,此时晕染上了一滴雨水,竟像是画中之人流出泪来。

  身边的侍从忍不住开口,“那是苏姑娘留下的唯一念想,您就真的舍得把它交给别人?”

  黎落合上折扇,手指摩擦着扇骨,轻叹一声,“等了这么久,看来他是不会出来了,我们走吧,回去晚了,她该着急了。”

  “苏姑娘……”侍从刚要说些什么,在看到黎落一脸怅然悲恸的表情后却停了下来,只是缓缓道,“是啊,是该等着急了。”

  如果说顾淮南是她的劫数,那她就是他的命数,她交待的事情,他又怎么会不去做。黎落笑着笑着,竟这么流下泪来,招呼侍从把雨伞拿来,他仰面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脸上。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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