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无安(未完待续)

〔序,断章〕

北风撞裂北风产生的刺耳裂响从雪原上空穿过,从雪里隐隐浮出的金色草尖被风吹得不住战栗,却仍固执地探着头,仿佛要告诉世人现下不过是九月中秋。

冬是来得过早了些。雪也下得比往年急。急急的雪仿佛是湍急的冰河,从空中直直栽下,也就让那个仓皇逃窜的人的身影,显得更踉跄了许多。

他在没完没了地逃命。不管雪深雪浅,不管雪里是不是埋藏着要命的东西。他只管没命地奔逃。脚落在深雪中,踩断枯枝的声响接二连三。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止住这些声音——兔子的一点动静都会招惹天上的鹰隼。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颈上那道伤痕直直挂到小腹,皮肉翻卷,每一步都牵得伤口钻心的痛。脊背和胸口已经被血染透,那些血又冻结成冰,在盔甲上凝固成奇怪的形状。盔甲也已经破烂,唯一完整的一片上面亦印满白色的刀痕。

终于,他的腿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穿过,他一个趔趄,将自己重重摔了出去。

鹰隼等待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模糊的视野中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起——

最后的一刀。

刀神关一围从不会让猎物逃走。

刀切进胸膛,他觉得血是温暖的,巨大的撕裂反而麻痹了他的痛觉。他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

关一围诧异地看着他。在刀接触皮肤的一瞬间,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竟然不易察觉地向边上挪动了半寸。那一刀也就离要害偏离了半寸。他不禁愣了愣。这个小子,不是已重伤待毙吗。

两方对决,有时半寸便决定了胜负。即使有一方已经接近极限。

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刀锋上弓起身,袖口刀划开了刀神的喉咙。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也再支撑不住,带着那贯胸而过的刀锋颓然倒地。

血一寸一寸地流。四野寂静,只有一只小虫缓缓爬出他怀襟,振翅飞起。

〔一、雪野医墅〕

方安是被破冰的声音吵醒的,滴漏不过漏下三更,这三更半夜,冰怎么会破?

雪落在木屋的顶上,木屋的主人呵了呵手,从屋檐下取下灯笼,沿着葡萄架廊向着奇怪声响发出的地方走去。

绕过枯黄的葡萄藤蔓,他看见了离园子不远的倒淌河。

迷离的月光下,冰面破了一个窟窿,水光粼粼,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正蹲在那里,用力搓洗着什么。

方安鼻子忽然有些酸。

“别洗了。我让人……给你做一套新的。”

那个人怔了怔,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他重伤之后,感觉尽失,竟连靠近到身后的人都感觉不到了。

方安心里一酸,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如果知道我受伤了,会担心。”那个人瘦骨嶙峋的肩脊在月光下泛白,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疤白得尤其刺眼。他仍旧用力地搓着他的白色衣袍,方安觉得他都要把自己的手搓破了。似乎就是有一两处血迹怎么都搓不掉,他便更用力地去搓,把指节都搓出血来。他又慌张地去洗手上的血。

空气太冷,那一丝丝搓下来的血腥味转瞬就消失了。方安疾走两步,一把夺下他手里的衣服,厉声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换一套。你伤还没好,这么冻着,神仙都救不活你。”

“不是有你吗?”那个人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神仙治不好,你能治好啊。”

方安喉结在喉咙里上下动了一下:“苏贺然我告诉你,这次我能把你救回来,已经是阎王开恩十二分侥幸了,你要是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他把衣服丢在地上,拂袖而去:“那你下次,就不要再放那只雪虫了。”

苏贺然站起身,想去捡那件衣服。不料身体太过虚弱,站起又太猛,刚迈出一步就一个趔趄栽在了冰面上。

方安一愣,回过身去拖他。他用手拍拍他的脸:“苏贺然?”隐约听见他喃喃:“白铃……”

方安脸一沉,反手捉住他手臂,将他拖回木屋去。

大雪纷飞。木屋中却依然温暖,炉子上的陶罐正煨着鸡汤。旁边热了一瓦罐子酒。

苏贺然木木地倚在炕上,身上缠满止血的布条,手里的酒碗空了。方安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你能带着我去西域吗?”

半晌,方安忽然冷冷开口。

“不能。”迟疑了一下,苏贺然仍是如实作答。

“西域离这里少说也有千里之遥。”方安冷冷道,“我既无法与你同去。你再受伤,可有办法立刻赶回这里吗?”

“没有。”苏贺然继续老实回答。

“那你神仙个狗屁!”方安把案上的砚台啪地砸在地上,“老子能耐再大,也保不了你过祁连山。”

苏贺然脸上神色也是一阵恍惚。似乎是真认真想了想这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答应了她。要把她安然送到乌孙帐下。”

“你拿什么送?”方安几乎要被他气笑,“这朝野上下,巴不得和亲不成和乌孙开战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二十个,其中不乏有权有势之辈。更不要说乌孙那边还有一批记恨别尔克王子的人了。这些人都是你的敌人。昨天那位刀神,也不过就是个开胃小菜。他都把你伤成这样——”他喉咙一梗,咽下了后半句话——你这条命,可能还没到祁连山,就埋在这荒山野岭里了。

“我又不是一个人去。”苏贺然心虚地看着那个陶罐,“鸡汤好了。”

“放你妈的狗屁!”方安被他气得不轻,顺手拎起罐子就要往外砸,“你还真指望那两百兵马?”

苏贺然一叠声叫苦:“使不得!方大夫,使不得。”起身就去抢罐子。方安瞪他一眼,似乎要把陶罐放下,苏贺然刚松了一口气,就见方安迅速举起陶罐,从窗口扔了出去。

“啊!”苏贺然无奈苦笑,“方大夫,您辛苦煮的鸡。”

方安怒道:“我从不给死人吃鸡。”


〔二、平民公主〕

青格里客栈就坐落在最后的官道边,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海。那条官道延伸到这里,几个挣扎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但也谁都知道,接着走会走到哪里。

草海非常漂亮。春天来临时,草丛间会有许多紫色的小花。杼兰很喜欢这些花儿,她在半人高的草野中边采边走,不知不觉便离青格里越来越远。就在她采到第一百零四朵的时候,她撞上了一个人的胸口。

“啊。”她慌不迭地后退,向那个人弯腰,“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人全身都罩在雪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杼兰一错神间,只觉得那眼神似乎在尾随她,悲凉,无奈,又带着一些怜悯。

“你是杼兰?”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我是方安。”

杼兰点点头,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个人:“阿然怎样了?”

方安定定地看她,好像要把她看穿,看穿这问候是出自真心还是随意的客套:“他很不好。我尽了力,还是保不住他的左腿。”

杼兰神情一滞,恍然失去左腿的人是她,或者说,本应是她,来承担这一切仇恨与苦厄。她是不是应该放弃了?但话到嘴边,却仍然坚决:“多谢方大夫,我收拾好行囊,便随你去找他。”

方安缓缓打量她,也不知对她这话作何感想。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冷血的话不多见,那个人已经失去了一条腿,她却还要把他的命整个拿去。她去看他,绝不是因为她关心他的苦痛,而是要去确认,他还能不能护卫她到祁连山北。

她不愿意解释,她从心底就接受自己是这样的人。为了大业。她对自己都无比的残忍。更何况是对别人。

“平民公主。”他半晌从牙缝里迸出半声冷笑,“你现在,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了。”

“我就是公主。”她凛凛回望,“方安,别以为你能这样对我说话。”


方安一时失神,他的眼光落在女子的眸子上。和苏贺然一样倔强固执的黑眼睛。他想起半夜的酒杯摔碎在地上,苏贺然眼光迷离地握着他的手:“方安,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他说他不知道杼兰生于豆腐磨坊,本应贫贱却平静地生活一辈子。却因为汉家天子要与乌孙和亲,一众公主均不愿嫁,天子选中了她,封她公主之名,让她以此名前去和亲。

“豆腐坊的女儿么,”方安打趣他,“豆腐西施,浆水里捞出来水嫩嫩的,你好这口。”

他干干地苦笑了一声:“我没有这样的福分。只有一条总也走不出的破命。”

什么破命呢?方安想。不是你被安上了这条破命,你选择了它。

“我必须要把她送到祁连山下。”苏贺然大了舌头,话也说不清了,“我......把她送到别——克王子那里——”

方安醉眼迷蒙地摔碎酒坛:“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公主,去他妈的,到底关你什么事啊!”

“你是她谁啊?你是她谁啊?”

她不过就是你的邻居罢了。


{三、生之长途}

雪依然没命地吹起彼此。雪片的阴影交错笼罩在雪原雪壑之间,又鹅毛般弹散。马车孤零零地碾过崎岖不平的山路。两个护卫骑马跟在车后,神色狼狈。青年坐在马车前方,肩背挺拔。他的刀上落满雪花。

“翻过这个坡,就到了河西了。”他还在逗车里那人开心,“到时候路就好走多了。”

车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贺然。”她有一千句一万句话要问他,为什么明知这是一条几乎不可能抵达的长路,他还是要陪她上路?为什么明知她去到乌孙,便是葬送自己的一生,他为什么还要送她去?为什么他要答应她,为什么他从来不争?

“嗯?”他应声回头。脸上挂着笑。她最讨厌看见他笑。她看见这笑,便恨他的迁就,他默然无声的付出。她恨他让她背负如此沉重的债。

“没什么,你要是累了,我给你拿水喝。”她淡淡说完了话。苏贺然听见这暗暗的催促,笑笑,扬起马鞭,把背又挺直了些:“我快些走就是了。”

她叹口气,她最怕天黑。乌鞘岭的天说黑就黑。财狼虎豹都不足为道,她怕朝上那些主战派已请出了那个妖怪。

那个只在黑暗中吃人的妖怪。人称黑蝙蝠的白三占。据说他修习一门几厉害的内功,伤了眼脉,白日不能视物,黑夜中他借内功心法,反而行动更为自如。因此,黑蝙蝠只在夜里出来捕食。

黑蝙蝠出行不多,但一出必取一命。不饮血不罢休。前朝皇帝的贴身侍卫,大内第一高手谢鍠便是折于他手。死时后脑崩裂,四肢扭曲不成形。

但天还是黑下来。在攀上乌鞘岭的一个坡时,她听见了树林里一声怪异的唳叫。

“贺然。”她提醒他。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沉静又从容,包含着让她镇定下来的力量。明明他们一起长大,她知道,他绝不是个胆大的人,小时候中元节一起的孩子们要玩“捉鬼”游戏,他是不肯参与的。

“你不怕吗?”

怪啸声越来越近,她为了缓解空气中的紧张,开口道。

“你在车里,别出来。”他温温和和地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她吞了一口唾液,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但她还是努力直起身,向马车外的夜色里睁眼望去。

没有人出现,没有一点光。树林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落叶上起了蓝色的雾,黑影交叠,也许是树,也许不是。

苏贺然盯着声音发出的黑暗。那是一片死黑,非常踏实的黑暗。他希望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小说唱本里的英雄,打通任督二脉后就仿佛开了天眼。可他知道,并不是的。至少,他并不是。

他已经练了近二十年武,还是不能在那片黑暗里窥探出任何敌人的讯息。

刀柄在手心里,因为握得太紧失去了知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身后有杼兰,这样的念头让他焦虑。但是他必须冷静,才能思考出一个合适的应对策略。他的腿还有伤,如果来人是黑蝙蝠,他决不能和他正面冲突。

山里的雪似乎停了,温度还在下降。回音让判断啸声来源变得困难。苏贺然稍微松了松手,侧了一下头。

在他侧头的瞬间,他看到那个声音的来源了。准确地说,是一道阴影,那道阴影从深蓝的雪色中破壳而出,比四周的雪更冷。侍卫手里的火把都灭下去。

{三、吸血蝙蝠}

所有陇上人都听说过吸血蝙蝠的传说。每逢家里有小孩子啼哭,母亲便吓唬他:“再哭,就把你丢给吸血扁子。”

扁子说的就是蝙蝠。

死并不是一件太痛苦的事。只是,人们都知道吸血蝙蝠咬死的人,是痛苦的。他们把自己的皮肤都抓破了,好像被什么东西从皮肤里啃咬而出,疯狂的痒,最后让死人留不下一张完整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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