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我又在梦里回到了童年。
儿时的冬天,内蒙古的温度降至零下三十多度,我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裤。
每当冬天降临之前,母亲会将棉裤重新做过,换上新的棉花,有时,下班晚了,她吃过饭,踩着缝纫机加班至深夜。
冬天虽然寒冷,却有羊肉吃。每年入冬,大院会分两只羊,一只大的,一只小的。
我爸将羊肉熟练地解剖,骨头和肉分门别类用报纸包好,放到北面窗口外,那里是天然的大冰箱,一直会把羊肉冻到第二年开春。
塞外的冬天,也是狂风盛行的季节。当狂风呼啸,刮得昏天黑地时,树木的影子在蒙着雾气的窗玻璃上隐约摇动,沙子和碎石子砸在窗玻璃上,“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有种过年放小鞭的感觉。
锅里正炖着羊肉,羊肉的香气一波一波地飘过,我们的舌头和牙齿都快香酥掉了。羊肉总是要炖很久,炖到彻底软烂,骨头和肉一抖落就分开的程度。每当羊肉的香味盖过一切时,我们肚里的馋虫已经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收音机里的京剧正在慢慢地转着腔调,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京剧的歌词因太过熟悉而被忽略,只剩下冬天里家的温暖和安逸,日子漫长到地老天荒。
邻居丁阿姨又来和我妈切磋毛衣图案了,我的一件毛背心,被我妈选了鲜亮的玫红色,又配上几道明黄,好看到不要不要的。
我妈的毛衣图案总能引领我们这栋楼的潮流,我妈为此十分得意,那个年代再好看的毛衣也只能穿着在走廊里招摇几下而已。
丁阿姨肤色偏黑,但是很爱笑,当她笑成一朵花时,便有了黑玫瑰的魅力,我妈显然很喜欢她,因为她会恰到好处地赞美我妈的毛衣织得漂亮,于是,我妈十分热心地将技术传授给她,不仅孜孜不倦而且整晚都是欢喜的。
住在最里面的王阿姨是我们这栋楼最漂亮的女人,无论怎么看她,都像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面的女主,五官立体,神情倔强。
王阿姨总是穿着自己设计的中式衣服,虽是棉布做成却能显出腰身。当她婀娜地在走廊里飘然而过时,活脱脱一只仙鹤,昂首挺胸的样子使她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我妈不以为然,她继续切着心爱的白菜,然后,将一小把虾皮和葱花放入油中,“刺啦”一声响过之后,锅里的白菜飘出带着鱼腥味的香气。
一锅熬白菜,让我恍惚感到,姥姥死后,她的一部分灵魂潜入到了我妈身上。姥姥走了,我妈身上最坚硬的那部分也被带走了,性格变得柔软了很多。
我妈是地道的北京人,她1949年入伍来到了内蒙古,一住就是二十年。
母亲一直以为自己退伍后,就可回到姥姥身边尽孝了,哪知结婚后,她的五个孩子成了五条木桩,把我妈更深地砌入了内蒙古高原,她的两个脸蛋被吹得更红了,偶尔回北京探望姥姥,姥姥的邻居都以为我妈的工作是看树林的。
姥姥去世那年,母亲精神恍惚。入冬后,她用高压锅做西红柿酱,那个高压锅母亲用过几次了,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她装入了过多的西红柿,当高压锅的气孔被堵住时,我妈并不知道,时间到了,她去打开锅盖,气浪冲天,西红柿糊喷了她一脸,我妈被紧急送往医院。
那时,我爸正在远郊农村哈业胡同支援贫困,村里的大喇叭用当地土话喊着我爸的名字:“某某同志,请赶紧回家,你家的锅炉爆炸了。”
喊声把我爸吓坏,他想,老婆爱折腾,但也不至于在家里装了锅炉啊!他急赤白咧地赶到医院,看见我妈的脸上被涂了深咖色药水,像一头花斑奶牛,我爸呆若木鸡。
出院后,我妈依然穿黑色的衣服,她将咖色的药水每天三次涂在脸上,等待结痂褪去,我妈的模样古怪而可笑,她的表情黯然神伤,我们噤若寒蝉。
结痂褪去后,我妈的脸上竟然换了新的皮肤,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了,我爸逗她说:“火烧十年旺”,但我妈不苟言笑,依旧沉浸在对姥姥的思念和愧疚中不能自拔。
初到内蒙时,我妈并不喜欢羊肉,她觉得羊肉太膻气,但是,入冬后,大白菜成了奢侈品,就差系一根红绳作为摆设,她便不再拒绝羊肉,并且慢慢地喜欢上了它。
我妈从此练就了两个拿手好菜,一个是羊肉大葱馅饼,一是葱爆羊肉。
下班号响起时,太阳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栖息在一堆灰色的云团上,夕阳变成古铜色的了。
这个时候,是我妈烙馅饼的好时机。羊肉馅是我爸手工切的,羊肉依旧冻着的时候才能切出两毫米的薄片,然后再精心切成小丁,配上大葱和调料,我妈便开始烙馅饼了。
我妈将蜂窝炉子搬到大屋,我们围在旁边,端着碗眼巴巴地等着,馅饼一出锅立刻干掉,那馅饼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留香,总是烫掉我们口腔里的黏膜,但我们乐此不疲,等待的间隙,碗里的醋汁会结上一层白色的羊油。
因为天天吃羊肉,我们身上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好在大院的洗澡堂,一周两次开放,洗澡票是发的,每人一周一张。
我们带个脸盆,里面放块香皂,毛巾,拖鞋,以及换洗的衣服,兴高采烈地洗去身上的羊膻味。
澡堂有两个大大的方池子,一个很大,一个偏小,大的池子用来泡澡,小的池子用来舀水,有时来晚了,大池子里的水已经浑浊,我们就不再下去,拼着力气舀着小池子里的水。
澡堂只有三个喷头,彼此没有间隔,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回到天人合一的原始状态。
在澡堂里,我最初了解了人体,不看脸,只看身材就可知道对方的年龄。懂得了什么叫做发育,丰满,衰老以及下垂。
互相搓背是熟人中的事情,偶尔没有熟人,也会和陌生人互相交换一下。内蒙古人实诚憨厚,非要把皮肤一条条挨个搓到通红,才算对得起互相帮着搓澡的人,有时我被搓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这种搓法确实有效,每次洗完澡都宛如破茧成蝶,有种旧貌换新颜的感觉。
今天,我与故乡已相距甚远,但我一直觉得,是我的祖先在借用我的脚走着,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延续着家族的血脉,显然,它们有些来自我的姥姥,她肩膀很宽,坚强能干,一副当家做主的可爱神情。
外面的雪花依旧在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昨晚的梦使我深信不疑,广袤浩瀚的内蒙古,之所以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描述着我的童年,触动我的本能和神经,是在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在温柔地拽着我,就像拽着一只飞得很远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