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新开了一家美发店，名字很抢眼，叫“炫天使美发店”。在一整条喧闹的街道中央，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各家服装店打折促销的叫卖声中，深黑色的阶梯延伸下去，直到地下一层。明明叫“天使”，却仿佛深居地宫的幽灵。

里面清一色的美少年，留各式各样的长发，五颜六色的挑染，黑衣，一脸玩世不恭。

出入者，有年轻貌美女士，也有雍容华贵太太，还有腰肥肚挺老板，一如万圣节，百鬼夜行。

店里的小姑娘几天后开始跟我絮叨：“姐，外边儿那个男孩，长得好帅哟！”

每天，从清晨到深夜，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乐声震耳中，总有那么一个男孩，长发遮眼，垂眉顺目，一身黑衣，背着双手，站在美发店阶梯的入口，叉开腿，一站就是一整天。最为显目的，是他背上那一双纯白胜雪的天使翅膀，那样黑白分明的风景，久而久之，令人不由停下脚步，多看几眼。

小姑娘经常站到店门口去，拿出手机来对着他拍照，偶尔被他发现，会躲，眉宇间羞涩满满，却不敢走开。

我轻笑：“喜欢他？就去追啊~~~”

小姑娘认真摇头：“才不呢。美发店里的男孩，没有一个不花心的，都长了一张巧嘴，最会讨有钱的女人欢心。”

我神色一凛，小姑娘才刚满二十，竟然也如此精通人情世故。

那家的老板偶尔过来串门，是年过三十却依然愣头青模样的男子，进门就说：“我看这名字，便知是女子所开，且不是一般女子！”

“真会说话。”我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油嘴滑舌。

熟了之后，会互开玩笑。我说：“你那家店，一屋子美少年，说是理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彼此彼此，你这茶楼中的客人，怕也不单单是来品茶的吧？”

我哈哈一笑：“喝茶之外的事，是姑娘们的事，我管不着。”

他也笑：“理发之外的事，是小伙子们的事，我也管不着……”

他说：“如今这世道，世间万物，有人买，便有人卖，公平交易，两不亏欠，不是么？”

多年不见的老友难得上门来讨口茶喝。“你怎么还这么年轻？！”她边大口吸烟边愤愤地问，艳红的指甲与艳红的嘴唇交相辉映。

“因为我不抽烟呀！”我明嘲暗讽地。

“哼。”她冷笑一声。“少来了……你是没过上我这种日子。”

她翘起腿，硬朗的军靴光亮照人。

她在光怪陆离的欢场中打滚，手里头全是些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亲昵地叫她“妈咪”。

认识的，也都是些钞票纸漫天撒的寻欢作乐的“上层人”们。

“对了，门口那个孩子不错，看着真叫人喜欢。你知不知道他的价码？”

我伸手打了她一下：“人家可是个乖孩子！跟陌生人说话都脸红的！”

她不以为然吐了口咽：“漂亮的男孩子，再乖也难免学坏。这是宿命。”见我不相信似地撇起嘴，又说：“你别不信，慢慢看吧。”

有时候天下起雨来，姑娘们会恶作剧似地把那个男孩拽进店里来躲雨，每每害得他面红耳赤东躲西闪浑身不自在，求救地望着我，眼神仿佛受惊的小兽。

再后来，姑娘们私底下说起他，语气里总带有深深怜悯。

“他家里还有病怏怏的父母，还有读高中的弟弟妹妹，真不容易呢……”

“就靠他一个人挣钱，怎么够呀？”

“不一定，如果碰上出手大方的女老板呢？”

“哎呀……他不会！！！”

传说有一个做珠宝生意的老板看上了他，三天两头来店里泡，每次来，必带几个男孩出去玩，叫他，他却总是婉拒，几次下来，老板脸上很不好看，却也没说什么。

有一回竟然派人捎来一块名表，深沉又不乏张扬的样式，引起店里一群男孩的艳羡，个个眼盯着那块表，舍不得移开目光。他却如捧着烫手山芋般，忙不迭地退还，连声说不敢收受。

他对我说：“姐，在老家虽穷，从来没有伸手管谁讨要过什么，城里人怎么会这么大方？”

我说你记住，这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其实也懂，低垂着头但语气坚定：“有些事情，打死我也不做。”

我侧着眼看他：“你要走的路，还长呢。”

他说想成为优秀的发型师，但店里正正经经有好手艺的师傅并不多，大家的心思，似乎都并不在头发上……

有一段时间他的境遇愈发艰难，母亲的病严重了，弟弟也即将高考，家里几张嘴，都等着他。他的表情愁苦起来，站在店门口弓着腰，背上的白翅膀耷拉着，是一个沮丧的天使。

我出去了几天，回来竟然听说他住院了。姑娘们说他是被人打了，就是那个老板，因为一直在他这里折面子，便跟几个男孩说教育教育他，让他“懂点事儿”，加上那几个男孩心里也多少嫉妒他，便听了话，下了狠心。

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支不起身子，眼中却有了之前未见过的恨意：“姐，是我太天真。”

我隐约感觉，他已不会再是从前的他了。

果然，他问：“姐，你认识的人多，可不可以帮我？那家店，我是不会回去了。”

要找一个厉害的老板，要比那个珠宝商还硬，“这样……”他说：“他们以后才不敢再动我。我，要站得比他们高很多，让他们眼红去！”

我犹豫再三，也不知该如何帮他，便打电话给那个穿军靴的老友。当晚，一辆漆黑的车犹如鲨鱼，无声地游进医院，接走了他。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

理发店门口，依然有一个男孩背着雪白的翅膀站在那里，成为整条街显目的风景，只不过他长得流里流气，眼神轻佻地看着每个路人，姑娘们都懒得理会他，我更加没有心情看他一眼了。

*

作者说：

是这样的，我曾经有过在五道口做小店导购的经历，那年的五道口有家美发店，大概就是叫“炫天使”吧，门口真的会有一个男孩，背着雪白的天使翅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我们每次路过都能看见他，后来我就想为他写一个故事，因为，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啊，官老爷富太太有故事，市井小民也有故事，洗剪吹也有故事嘛~

写得有点意犹未尽，正如故事里那个“妈咪”说的，漂亮的人儿，遇到的诱惑与陷阱自然要比平常人多，漂亮是你的资本，也是别有用心的人愿意花任何代价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得不到，就夺去，或者毁灭，而他们的后来会怎样？需要你去想象……

我也不排除有机会再细写写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