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亲自上阵

王思能成了李烨茴的后桌。他们都很开心。偶尔望着彼此,真的是心花怒放。这意味着,在初中这个更大的天地,这对伙伴会在调皮捣蛋事业上有更大建树。王思能是交钱进来的,交了不少钱,王思能说他妈妈盘出去一家分店才够这个数。他问李烨茴怎么进来的,要知道,在他们小学,就连成绩最好的人都去了个中流的学校。李烨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电脑排位进来的……”

“啊,你没考试啊?”

“没考试……我奶奶忘告诉我这事了。”

王思能把她摇得像商场门口乱舞的充气人,“那你们可赚大发了!真是太羡慕了!”

李烨茴也不拿着端着了,挥舞着双臂,“对啊!我太厉害了!”

她的拳头舞到了一个新同学,那是全校公认的、最美的女孩,曹樱。曹樱被一下子撞到地上,李烨茴想去扶,可还没站起来,周遭一圈男生早就上手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曹樱拽起来。差点把她举起来。

“你给我小心点。”,一个黑得像泥鳅的男生没搭上手,只得气呼呼地李烨茴说。

这可是从没有的事。李烨茴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威风这些新同学还不知道呢,于是她猛地站起,底气十足地吼回去,“关你屁事啊!”

那男生黑漆漆的、看着也像个不怕死的,他一步上前,直接打掉李烨茴书桌上的一切,“我看你欺负人,就是不行!”

“放屁,我没有欺负人,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道歉!”

“关你屁事啊!”

“你欺负人,我就看不过去!”

“我没有欺负人!”

对话就这样无止境地重复,但是氛围越来越好,等热度到点,李烨茴便操起语文书,用书角狠狠地把桌子磕响,“你还能说点别的吗?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啊,你就是个笑话!”

对方直接抢来语文书往天上一扔,书页搅入风扇,纸页零散地飘落一地,简直像是武侠镜头中的落叶纷飞。

李烨茴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血色全无

可那男孩还没过瘾,大掌一挥,清空了李烨茴的桌面,力道之大,铅笔盒都被拍到隔壁桌的怀里了。

李烨茴可真的是要玩命上了,她操起凳子直接向对方砸去,而且她对准头、颈部,等一切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部分。她砸中了一下,可因为王思能的阻止力道减半。趁着李烨茴正推搡着王思能,敌人上前一步狠狠踹向李烨茴的小腹,而她踉跄着直接从第一排退到最后一排,把新出的黑板报砸出个人形。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便死死把凶器椅子攥着,最后这椅子还是在她落地瞬间砸中她的肩头。那一瞬间是李烨茴成长的里程碑,货真价实的疼痛把她从孩童的天真唤醒了。她看到肩头的毛衣破了洞,愤怒像火箭把她击穿。对方已经决定转身离开,李烨茴从恐惧和疼痛中挣脱,带着势无可挡的勇气和必死的决心再次上阵,这次,她决定狠狠地踹在对方屁股上,然后全身压他个七零八落,再死死卡住他的喉咙,顺便把指甲挖进喉管,牙齿狠狠啃下他的鼻头……他们的距离还剩一米时,对方一个转身、飞出个漂亮的扫堂腿,将李烨茴绊倒,余光中,李烨茴看到同学们纷纷躲开,化作满眼金星。她不明白自己是趴着还是躺着,还是依旧飞翔在空中,激得她眼泪四溢的疼痛来自手臂还是小腿,但是落地一瞬间,她又跳起,像对方扑去,结果又被大掌挥走,承受着不仅来自于对方还有自身力道带来的疼痛。她还是要起来反抗,可是被人们拉住了。没有人拉住那更霸道的一方,反倒劝她不要反抗了。

李烨茴是不可能停止反抗的。她还是要去打、还是要去闹,挣扎时抓伤了一些好心劝架的人,于是没人再愿意管她,随她拼个死活,而她也真就要去拼个死活了。可她哪里还有力气,浑身的伤就已经像麻绳把她缠住,虽然斗志还在,而且更凶猛,可神志经历了几次肉体的跌落,已经很难集中。但不管怎样疼痛、精神涣散,有句话还是在脑海中喋喋不休: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痕……

于是李烨茴刻意把鼻血抹成满脸,吼叫声也沙哑得像真正的野兽,几番造势下,终于在敌人眼中看到恐惧。敌人被她的精神震慑住了,不敢再反手,开始一味躲避,可李烨茴紧追不舍,追逐途中有关打架的道义也没了,眼里只剩下赢,于是她一路随便抄起东西对着敌人,而这些武器都是同学们的物品的。最后,李烨茴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绊倒,摔在一双粉色带花的运动鞋前。她肿着眼睛抬头望去,虽然很难定睛,但凭着味道就认出,这是曹樱。曹樱的眼睛像鹿眼,忽闪忽闪的,睫毛飞得像蝴蝶翅膀。她眼里都是恐惧和心疼,粉色的嘴唇细细长长、到脸颊处自然勾起,像是总也带着笑意……李烨茴望着那张脸,安静了,她心中忍不住赞叹,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样,但定是狼狈至极,想想吧,鲜血满脸,鼻青脸肿,破衣烂衫,再加之挥之不去的臃肿和平凡的容貌。而敌人读懂她内心的波涛,绕过人群,蹲在她身边:“李烨茴,羡慕吧,人家曹樱比你好看多了。你知道你现在多丑吗?小丑。”

李烨茴还想战斗的,敌人离她多近啊,不费多大力气就能弹起来咬住他的鼻子的。可那一瞬间,她明白游戏规则变了,在这新世界树立权威的货币好像不是拳头。那该是什么呢?她困惑地望着曹樱的闭月羞花,和她身旁那群随时准备就义的护花使者--眼中除了向往、仰慕,还有正儿八经的毕恭毕敬--对,曹樱自带着掌控他人的能力。

李烨茴有了些头绪,可她不愿相信世界如此肤浅,更不愿放弃一直坚信的“特立独行”,管他呢,不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赢吗,反正脑袋大了碗大个疤……于是李烨茴一个鲤鱼打挺,咬住对方鼻子,玩命撕扯起来。不出一秒,她便腾空而起,原来半个班的同学架着她去了一个角落,另外半个班的同学架着敌人去了另一个角落。李烨茴舌尖品到了血腥味,她相信今天的拼死一搏虽然没论输赢,算是把威严立下了,又恢复了得意洋洋,一脸天真模样地笑了。


李烨茴被母亲打了,用的是墩布棍棍。刚打第一下,墩布头就掉了。李烨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虽然她明白,母亲喜欢听她哭。她厌烦了哭着求饶、然后听一遍户口相关的“二等公民”理论。这理论她还是认的,她也确实很多情况下都认为自己是二等公民,尤其是初中后身边人开始无时不刻地彼此攀比……攀比球鞋价位、发夹品牌、文具品位,还有学习成绩、家庭背景、请客次数……李烨茴对这些不太懂,至今也还穿着奶奶从金五星买来的打折布鞋,还直言不讳地表示花好几百买球鞋的人都么什么了不起,因此直接被刷出榜单。

正因为生活一刻不停地提醒她在隐形榜单的弱势地位,因此她也疲于应付王小红的反复强调了。十二岁的李烨茴个子不高,但块头不小,她好吃,爱动,胳膊腿都结实粗壮得不行,因此这次被瘦弱的王小红按在床上,也自有点哄母亲的意味,她稍微挣扎下,母亲就会倒下的。

李烨茴屁股痛得像燃烧的火柴头, 脑子幻想着母亲被她一屁崩走的画面,竟吃吃笑起来。

王小红听不见哭声不停手的,竟直接把棍子打裂了。家暴进行了多久,刘炎炎就求饶了多久,这下直接跪下,甚至抱起王小红的大腿。王小红让老人走开,“我教育自己的孩子时不希望别人插手。”

以往李烨茴心里会想着让奶奶别添乱的,可这次她却想笑,母亲把她吃的拳头当做淘气给教育一番,可那是淘气吗?那是淘气吗?真不知母亲教育的是谁家的孩子。

王小红打累了,坐在床上喘气,可李烨茴还是趴着撅屁股,毫无畏惧地要榨干母亲最后一丝力量。王小红思考自己的“教育”怎么这次没从屁股打进脑袋里,便问李烨茴,“你说三个打架的理由。”

李烨茴说一个就够,“我一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女的,这男的喜欢这女的,就要教育我。”

“人家教育就教育呗。他怎么教育你的?”

“他让我小心点。”

“对啊,你就是不小心啊,莽莽撞撞的,我就知道你要吃亏的。”

李烨茴把屁股收起来,“不是的, 他让我……”,她攒足力气大吼,“小心点!”

“声音大了点?”

“不仅如此,语气还很臭,好像我是他小弟,要被他管着……我才不要被他管!”

王小红突然笑了,“有些人就是嗓门大、语气重,不要想太多了。”

“不是的,他就是想出风头,他……”,李烨茴心中大呼不好,可眼泪倏然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凶猛,最终她一边抱怨母亲不理解,一边倒床上哭得稀里哗啦。

王小红看到李烨茴哭了,觉得教育成果达到了,原来就是小孩子过高的自尊心啊。

王小红一直教育李烨茴“争气”、有骨气,算是有成效了,可人这一生将遭受诸多磨难,而隐忍是必要的,现在是时候教会她低头了。于是李烨茴一边哭着,王小红一边说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人刮目相看的不是拳头,是本事,要好好学习……”,“女孩子之所以为女孩,是要用女孩子的力量去征服别人的,不可能总是打架的。”

这些话李烨茴都没听进去,但母亲的抚摸让她放弃抵抗了。她点头表示懂了、信了,王小红也心满意足了。可到了晚上,王小红催李烨茴洗澡,后者鬼鬼祟祟的模样让她起了疑心。她也鬼鬼祟祟地趴在浴室门口看,女儿脱了衬衫,露出手臂几处划伤,又龇牙咧嘴地脱下雪白的背心,露出背上两处碗大的淤青。

王小红的呼吸逐渐沉重。她忆起当兵时模拟作战的情景,管他是个真假,她都要殊死搏斗,而每次身上也都难免有些彩色印记。什么样的撞击会造成什么深度的淤青,而每种淤青都相联何等程度的疼痛,她心知肚明。多少年的奋斗,她都没为委屈低头,可那一瞬间,她哭了。等李烨茴洗澡出来,王小红刚刚挂上电话。

“李烨茴。”,王小红说,“老师让我们下周二晚上去学校。”

“干啥?”

“打你那个人叫姓鲍吧?鲍健什么来的,对吧?”

“对,我们叫他鲍鱼。”

“对,就是他,我们去见他。”

“见他干嘛?”

“见他干嘛?我问问他家里人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能下得去手。”

李烨茴不吭声了,她默默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做了会题,手有些颤。过了一会,“别去了,事情都过去了。”

“别去了?你不是很有勇气的吗,你不是很硬的吗?你怕了?呵呵,你妈我从没受过这种委屈,我不可能放过他。”

“你受什么委屈?是我去打的架。”

“我受什么委屈?你受的伤我都看着了。他打你,就是打你妈。我看着你那些伤,我心里比你还疼,你懂不懂?你长大就懂了。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李烨茴又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了。冰凉的触感随着母亲的动作在背部蔓延,本还可以忽略的疼痛开始难以忍受起来。

母女俩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直到温暖的液体吧嗒吧嗒地刺激起伤口,李烨茴这才缓过神来,“妈,别难过了……”

王小红声音抖得要碎了,“对不起,没保护好你。以后不要打架,谁欺负你,我替你去打,听见了吗?”

李烨茴深深吸了口被子香,心里对母亲的爱又回来了。


学校办公室,王小红把几张照片摔在桌上,照片里是李烨茴的伤,从脚指头到脑瓜顶,任何非天生破损都收集起来。甚至孩子自己的磕碰、挠破的蚊子包,也都收录在内。

王小红说,“男生打女生,下的狠手,我不知道你们家长是怎么教育的。你给我解释一下吧,解释得合情合理,我也不跟你这闹,我走;解释不通,我们就得想想解决办法。你们看看吧。”

鲍鱼家来的是爸爸,壮得像鲸鱼,下颚也和鲸鱼般肥大,同样圆滚滚的两腮挤得他鼻翼细长,气体从细长鼻翼进进出出,发出秋风扫落叶的“吸刷”声。他面无表情,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拾起几张照片,另只手解开腕扣,衣袖径直滑落肘部,露出静脉那面一只硕大的虎头纹身。李烨茴正猜着对方右手手腕纹的是狮豹蛇龙时,鲸鱼开口了,“是你女儿先动手的。”

“但是是你儿子先招惹的。他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闺女,还把她所有的课本丢到天花板上,被电扇搅成渣……对了,还有文具,也是你儿子先全部扔到地上去的。我女儿再不反抗,下一步就是被打。”

“我可以赔课本。对了,还有文具。”

“我不要你赔课本和文具。”

鲸鱼笑了,“那你要赔什么?”

“赔礼道歉。”

“那是不可能的。出手的是你女儿,打输的也是你女儿。我儿子陪女生打架也是很累的,还要道歉?不可能的。”

班主任看出两位家长都不是善茬,但学生打架、家长不平这种事一般他经历太多,也不觉得解决起来会有多棘手。当两方实力相当、并誓死争个你死我活时,班主任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可以拿出来用用了,“你们别吵了,这件事呢,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孩子肯定都有问题。家长要起教育作用,而不是争个输赢。打架谁输谁赢不重要,谁也不靠拳头吃饭。我们得让孩子明白最好的解决事情的方法,对吧?”

家长们不吭声了。

吴老师接着说,“所以,干脆,每人写个检讨,想想怎样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行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打架是要记过的,记过以后考大学都会有影响。”

王小红本来还想驳几句,听了这,把话咽下去了。可鲸鱼可没被唬住,“我们家孩子不会因为这个上学有影响。他以后肯定出国的。老师说得有道理,我们做生意也是和气生财。但是吧,我也有点想法。我们投资呢,要讲投资回报率的,你说我们花这么多钱把孩子捧进这学校了,就是看上这学校的优良传统和优秀师资,对吧?可是你们怎么给我孩子分到这么个班?当初不是说好去快速班的吗?你瞧瞧这个班学生的素质,动不动就打人的……”

吴老师抿口茶,“快速班不一定好,您孩子要是有潜质,我们就让他去。可是他现在这水平跟不上快班,会失去学习兴趣。青春期的孩子我们一般要多呵护孩子心理健康,不能拔苗助长。他现在的班也挺好,有好几个好苗子,都能给鲍建行带来好影响。”

“我可没看着好影响,学生真的素质差。不瞒您说,谁家的小姑娘才会和男孩子打架打成这样,太没教养了。我是不愿意让我家孩子和这些人……”

水瓶从王小红手中抽离,凭空划出闪电般的直线,直击鲸鱼鼻框。血像蚯蚓探头,从鲸鱼细长的鼻子流出条直线,

王小红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儿子这么嚣张跋扈了。我告诉你,你们可以欺负别人,但是你们欺负不了我,更欺负不了我孩子。不就是有点臭钱吗……”说罢,王小红又转向老师,“我原来也是教育部的,我们也接受赞助入学,可是我们挑家长,这种明显没受过什么教育、只有钱的暴发户,我们是绝对不收的,为什么?教育孩子完还要教育家长,成本太高。”

吴老师想说钱不是老师收的,他们没法挑人,可鲸鱼从座位跃起,“你说谁暴发户呢?你跟我熟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李烨茴看着她妈被威胁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哎哎哎,叔叔,您可别动不动粗声大气的,太没教养了,给您家鲍健行到来不好的影响。”

鲸鱼停了一秒,开始操着京片子骂天骂地,先说李烨茴没羞没臊,再说王小红教子无方,最后骂老师校长四处扶贫;王小红跟他对骂,说他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说他自己小人得志,最后骂老师校长见钱又开。不一会鲸鱼操起了方言,王小红也转向武汉腔,俩人谁都不懂对方说得啥,骂就对了。

在场的老师很少见过这种场面,集体陷入紧急备战。他们先是计划着一人拉一边,可最后该上手了却谁都不敢上前,手是碰到战斗者的衣角了,但又在躲闪间退到角落了。他们算计着家长不想伤孩子,便招呼着俩孩子一起冲,终于把俩人拉开,可是不堪入耳的脏话还在东一句西一句地丢来丢去,老师们便喊着号子、费尽全力让俩个家长面墙站着,又齐心协力地将二位身子彻底压住,足足压了五分钟。期间俩人还是忍不住扭头嚷嚷,鲸鱼一次次脱缰,把老师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王小红也成功从老师手臂钻回战场,又丢过去一个水瓶,结果误伤无辜。

俩孩子不上心地各自拉着家长,李烨茴甚至还悄悄反方向把王小红往战场推。费了好大劲,终于消停了。吴老师看着一地的书本和四散的水瓶,喘着大气,“我终于知道你们家孩子打架的风格哪来的了……”

这件事最后还是解决了,一人一份检讨,当着全班同学念,并立下班规,谁打架就做一个月的扫除。念班规那天是个周五,同学们的心思早就飞了,因此听着别人检讨也满脸笑嘻嘻。

鲍鱼的检讨临时写的,实在想不出写什么,甚至打架当天的事也记不得。要知道他可是天天打架,就像有人要天天抽烟、天天喝酒一样,他为打架时身体里迸发的男性荷尔蒙带来的快感迷醉。因此他特地描写了些打架场景,什么你一个大鹏展翅,我一个倒挂金钩,也不知道脑海中回忆着和谁打架的场景,总共一分钟就念完了。

吴老师说他写得短,他便又下台再补充些内容。期间该李烨茴上场。她充分展现出写作天赋,奶奶带着去的写作补习班看来没白费,虽然作业都是老人写的,但老人在日常沟通中的用词遣句、潜移默化,也间接性地提升了李烨茴的文学素养。她不仅将场面描的生动,还将反省写得深刻,不间断地用反讽把对方刻画得非常丑陋。唯一的毛病就是措辞太用力,什么“打倒阶级敌人”、“成为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不过演讲效果很好。她眉飞色舞,其他孩子也心潮澎湃,为大家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带来应有的快乐。

李烨茴因为没有屈服于新世界的规则而洋洋得意,见人就小声吹嘘自己的英勇战绩。这件事为她和王小红聊了很久,本是怜惜彼此的伤口,尔后感慨母女相依为命、互不分离的命运。最后,她们解析起打架时的细节,李烨茴说自己打鲍鱼时可是穷追不舍、血流满面,王小红嘲笑女儿不懂技巧,她扔了两个水瓶就把身材更加魁梧的鲸鱼治得服服帖帖;李烨茴揭秘,是自己悄悄递的水杯,从小打架到大,自己是个挑选武器的专家;王小红不屑一顾,说自己丢人手法才是关键,就算没人递武器,把鞋子丢去也能控制一样的力道……

一个月后的一天,鲍健行没来上学,李烨茴赶紧跟母亲转告这个消息,王小红说看得出这孩子总被父亲暴发户的思想荼毒、终于折磨病了。

接下来一周,鲍健行都没来,王小红断定鲸鱼做生意一定黄了,又在李烨茴欢呼时教育女儿,做人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那个姓鲍的同学,家境败落,现在肯定也不好过。咱们诚恳待人,不昧良心,上天还是会眷顾的……”

可一个月了,鲍建行还是没来,王小红开始焦虑,甚至说自己理解懂鲍鱼当初对女儿的蛮横,“男孩还是穷养好啊,这样才能吃苦耐劳。要是像你同学这样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大家都因为他父亲的面子依着他,那他肯定人格不健全、不懂得好好和别人提出请求……以后是要吃大亏的,可怜的孩子。”

善良建立在别人家的痛苦之上,总会让日子好过许多,一个月过得飞快,李烨茴可是过得畅快极了,她像小学那样整天东闹闹、西整整,嬉皮笑脸地过着日子,因为没坏心眼,倒招来一群觉得她可爱的女性朋友。这些女性朋友可真是一致,她们审美一致,一个人剪了齐头帘一群人都不会落后的,她们爱好也一致,一个人喜欢上了某班某人,不出二十四小时,其他人也都对这个男生的信息了如指掌了,而且她们怪讲义气,颇为严肃地发了誓,此生不会因为争抢男孩而坏了女孩情的,因此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把男生班上的其他男孩、一人一个地分走拿去喜欢起来,要是其中一个不满意了,也可以和别人商量,大家换着喜欢。

不管怎样,就是这么个年纪,要刻骨铭心,也要游戏人间,开心就好。

这帮姑娘成了李烨茴的朋友,虽不知道对爱情轻浮又热烈的她们,对友谊是否诚心诚意,但她们总说李烨茴可爱、单纯,让总也看不惯女孩娇弱的李烨茴脸红了。

分明是同龄人,女孩们却扮演姐姐的角色,把午餐的肉给她、在她耍宝时赏脸大笑、逛街时给她选择唇膏口味的权利,对于李烨茴和鲍鱼的大战,她们可出了分歧,有几个说她女中豪杰,有几个说她让人心疼,总之,话里话外都是爱的。分明没什么大事,李烨茴可是很被打动,从小到大,她接受过的要不是粗鲁的宠爱,要不是温柔的敷衍,这下被温柔地宠爱了一通,内心的春芽被唤醒,对“女孩”身份产生些暧昧不清的认同。

男孩子气没丢,还凭空降下来好些林妹妹,她简直就是铿锵玫瑰。她把这当做上天的奖赏,对那场决斗的奖赏。简直就是一战封神。

第二个月的第一天,教学楼外的迎春花开了,像一群群小鸭子挂在枝头、随风蹦跳。李烨茴和女孩子们也蹦蹦跳跳地下楼看了,放在以往,她是要抓下来一把塞到哪个倒霉蛋脖子里的,可现在,她却有些羞耻地期盼哪个倒霉蛋跑过来塞她一脖子花的。当然不会有男生来招惹他,如果有,一定是打赌输了,而且发了迫使他愿赌服输的毒誓。

李烨茴不知道她的封神一战已经传遍学校,而她满脸是鼻血的造型早被同学们传变了样子。真的有人跑到班上偷看李烨茴有没有重度毁容的。因为她突兀的羊角辫,和猴屁股红的脸,人们背地里称她为羊角猴。

对于成为笑话这件事,李烨茴暂时不知情,也没必要知情,毕竟青春期的少年总在寻找新的嘲讽对象,这一秒还笑着别人,下一秒自己就上了耻辱柱。李烨茴很快就会成为过气笑话的。更何况,情窦初开的她没准还以为传谣者是喜欢自己。

时间到了四月的第一天,李烨茴做课间操时,睫毛上落了柳絮。她眨巴几下眼睛,那毛茸茸的精灵就又腾空了。她顺着它飞的轨迹望向天空,看到数不胜数的毛团团各自舞着。

李烨茴耐不住心里那股子好奇劲,做操开始敷衍,还时不时地高蹦、妄想抓住四月的美丽。她的怪异行动很快被体育老师看到了。

体育老师当着全校师生面,要这个班的那个梳着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女孩上台带操,李烨茴本羞红了脸,可听到那些女孩子们善意的大笑,她也不怯了,甚至小跑着上台,音乐声还没起,便夸张地摆好第一个姿势。

台下的师生看到大名鼎鼎的“羊角猴”姑娘名不虚传地爱耍宝,足足笑了三五秒才收回严肃面孔。李烨茴更得意了,音乐一起,便蹦迪般地燥起来。

一切都那么充满生机,可爱的生活,可爱的她。

李烨茴原地踏步、高抬腿、玩命拍掌、活动颈椎,左三下、右三下,再左三下……该转体了,她是想狠狠转个一百五十度、让一旁一脸挑剔的体育老师好好见识下的,一二三四……可是她刚转不到三十度,目光便被操场西角一张熟悉的脸锁住了,她的腰也锁住了,时刻准备挑刺体育老师让她上心点。

二二三四,她该反方向转了,为了看清那张脸,她足足转了一百八十度,指尖擦着体育老师的鼻尖飞过去,后者连忙又让她悠着点。李烨茴看清了那张脸,而那张脸也在看着她。那张脸本该随着音乐转过去的,可是没有,就是望着她,等着她,等着她望回来。

课间操结束,李烨茴还是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浑身发冷、窘迫,还莫名怕都不行。到了课间,她又溜出去了,穿过学校花了好些钱修好的小花园、绕过冷静的图书室,到达篮球馆,而篮球馆上方就是学校专门为快班同学建立的三间特殊教室,隔音好、冷气足、离厕所近、一来一回能省下一分钟背单词。她一向不太靠近这地方,作为普通班、甚至是“低配”普通班的她,是没有勇气看着同龄人奋力向前的。这次她来,是来验证的。她要找到那张脸,要看看事态发展是不是真的比噩梦更可怕。可她还未鼓足勇气往上爬,她要找的人就哼着歌下来了。

“你好啊,李烨茴。”,鲍建行校服大开,露出内里粉得夸张的NIKE图标,过度装饰的篮球鞋把他趁得像水果摆在豪华托盘,他右唇角高高挂起,像上钩的鱼。

李烨茴嘴巴动了动,却只是喉咙“咕噜”一声。

“我换到一班了,要不要来玩?”

又一个男生走下来了,穿着怪朴素。那是一班班长,李烨茴常常听班上的女生讨论的,而她自己偷偷打量时也要脸红心跳。男孩或许不完美,但为了女孩们对青春的回忆有个寄托,他必须完美。鲍建行勾上那男孩的背,“老王,你看,羊角猴。”

“别这样。”,一班班长挪开他的手。

鲍建行可不罢休,“你不会还没听过羊角猴的事吧?叫她上咱班去玩啊,她老说一班的人只会傻读书、不会玩。我待会给你讲讲这女的有多会玩。”

李烨茴隐约知道自己就是羊角猴了,但她不敢生气,更别提爆发。一进了快班学生的地盘,她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别说豪横别人几句,甚至被豪横几句也是大气不敢出。

一班班长夹着书急匆匆走了,路过她时刻是眼皮都没抬。

李烨茴回到战场,“不就是换个班,你有什么了不起。”

鲍建行简直了不起坏了,“哟哟哟,我可闷死了,天天跟书呆子一起,不是学习就是学习。不像您,多会玩,做操多美。您好好玩,可劲玩,可别为了学习耽误心情……”

李烨茴想走了,因着对方快班的身份,李烨茴反驳起来都要做点心理斗争了。她丢下一句,“你也别学了 ,这么笨,学了也没用。玩也不会玩,笨死了。”,便转身离开了。

鲍健行气不过,急得踮起脚尖骂回去,“我学不会也不怕,反正老子以后去美国上哈佛的!你呢,你就自己逗自己乐吧,瞧你那俩辫子,村姑!”

“哈佛可不要智障!”

“那你可别太难过。”

“我是替你难过!”

俩人虽然闹得面红耳赤,但对撕破脸皮这事也有些怕了,便止步于调皮拌嘴。可接下来一整天,李烨茴心里的蚕开始吐丝筑巢,搭出一枚小小的心结。曾认为将至死不渝坚守的真理像是被风化的石丘,一寸寸地被磨碎、飞散天边,化为大环境中的不过颗颗沙粒。李烨茴眼中的星辰被乌云盖住了,她便不再仰望星河,只得环顾四周一片荒芜,她不知是这信仰本就廉价,还是因为高不可及。

王小红那边什么都不知道,还总也一脸担忧地问询那男孩的情况。李烨茴总也装困,呢喃着说这个话题太老旧了,她都谈累了。其实李烨茴手头有一大帮混得不好的朋友,可以供母女享乐的,像是她的小学同学,放学后还要帮家里修车、捡破烂、炒菜、给小卖部进货……他们都胸无大志,把读书无用挂在嘴边,于是她把他们抖出来,可母亲却不吃那套,还怨她没心没肺、势利眼,“李烨茴,我教育过你很多次,不可以背地里说别人坏话,这是小人才会做的事情。而且人家不读书怎么了,不读书一样为家里做贡献,这是孝顺,这是牺牲!”

李烨茴嘀咕着,“那我也辍学牺牲……”

王小红听到后要不依不饶好几天,“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努力为你创造的好条件都被你浪费了!你和你那个姓鲍的同学一样!”,话题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母亲会先愤怒地说鲍鱼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优势,尔后又惋惜,说孩子要是从小见识太多金钱,是一定会出问题的,最后告诉李烨茴,“你这种家境最好了。不用去街上捡破烂,衣食无忧,而且也不会因为有太多钱受到诱惑。”,不管怎样,话题还是回到了鲍建行。

李烨茴是无可奈何了,便把真相一一招了。如她所想,真相果真让母亲受到打击,整整一天,王小红都面露愠色。第二天一早,李烨茴睁开双眼,看到母亲撑着胳膊在身旁凝望她,“喂李烨茴。”

“…啊?”

“你也去考吧?”

“考什么?”

“考上那个很厉害的班。”

“那不可能。人家都是全校前百分之十,我在我们班都不到百分之十。”

“那你要是进了你们班前百分之十,是不是就能去快班了?”

“不,我们班可是……可是废物班。”

“你们老师不是说是飞虎班?”

“不是飞虎班,是废物班。”

“谁说的?”

“都这么说,我们班,还有十一班,都是。因为交钱进来的,电脑排位进来的,还有辍学了又回来的,都被安排在我们班。”

“真的假的?”

“是真的。”

王小红可不因此沮丧,她坚持让李烨茴上这个班,可李烨茴也坚持说自己做不到。王小红简直恨铁不成钢,“你随便吧。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没这个命,那我们怎么帮你都没用。”

李烨茴也没因此下狠心,只是心里怨母亲天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但她口头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明白,只要顺着母亲的意思,母亲还是会通情达理的,“考不考得上不重要,主要是看你有没有这个志气。”

王小红果真如是说了。

怎么不想考上了,做梦都想考上啊。自从来了新学校,李烨茴的命运便无时不刻被阶层左右。

除了好鞋好表好背景带来的阶层优越,成绩又是另一个筹码。

学校按照上次考试成绩为学生排名,设定考场,于是每个考场内的同学便都是同一分数区间的人。待考期间,这群人已然亦敌亦友,眼中都闪着决心的活跃。和高手切磋,然后超越高手。

除了十班、十一班最后两个考场像脱口秀现场一样喧闹,整栋教学楼都被肃穆笼罩,像是鬼子进村前的蓄势待发。

不只一次,李烨茴对快班班主任问候,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叫同学去,同学去了,也被冷水泼了。她又跑去叫班上成绩最顶尖的人去,那女生还没靠近便胆怯得脸红,可那老师却很是热情,“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就这样,李烨茴对这个世界鄙夷了,可鄙夷着呢,又充满对特权的渴望,因为那本胆怯的废物班尖子生一旦受了老师宠幸,也迅速把优越感挂在脸上,本只是个无趣的、死读书的乖学生,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药,每天着打鸡血地学习,其他事情都不做了。那本只是单纯干净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望着什么都像是要一眼看穿、且势无可挡,像柔弱的男孩的手臂,随着年纪,被青筋和肌理覆盖了。

李烨茴和自己的小团队笑那女孩真把自己当根葱,可李烨茴也想当根葱,也想有这坚韧不拔的眼神,背负沉重的期待和使命。她是不甘心在身处的小社会底层徘徊的,她想成为个大人物。

可这次,母亲让她冲,她却退得远远的,因为一旦下了决心,面对的可是千难万险,不仅是学习的艰险,而是心理上对这评级系统的接受、和参与。

她明白这都要牺牲什么,这不是简单的学习 --如果只是学习,她完全可以钻回她的水泥车去观察万物,哪怕是在密不透风的水泥车,她也可凭借绝佳的观察力和一颗挺会创新的心写出好文章的--这种学习不仅是学好数学、做好题,而是做对,对到和标答无二,还要做快,快到无人能敌,最后制胜的、又对又快的能力成了记忆力和手速的比拼,和数学本身无关了。、

英语,语文,甚至体育,也是如此,能力越来越强,心灵可不见得成长。

一旦参与这评价体系,就要放弃花整个童年推敲出的有关真善美的信仰,刻意练习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能力……真是漫漫长征。

可时间久了,她也认同了,走在路上盯着别人鞋子看,要是没找到那个‘勾‘,她是不会抬头看脸的,要是真的找到一个勾,或是什么别的国际标,她可就对这个人认真起来,赶紧认认脸,给对方评个级。

手表也是,奶奶送的那块小表,走字还挺准、电池也是刚装的,她就给卖了,买了个二手卡西欧,走不准,看着也不时尚,但是表盘大,表盘上的“Casio”格外大,这就够了。

她不知不觉做了这些事,做完后也挺快乐,想在这鄙视链上再爬几步。

再回忆起那尖子生受到的殊荣,李烨茴心里可酸意全无,只剩羡慕了。回想起两三个月自己满肚子真的傻瓜念头,简直都要笑话自己,再想想和鲍鱼那场不顾一切的大战,真是要钻到土里,多没教养、多没档次,真是粗俗。

没什么大的转折点,李烨茴被生活的河水、身边也在不断跃迁的同龄人带着往前跑,跑着跑着,啥都不记得了。眼里只有终点,可这终点也只是扎根在心里,眼前可是无穷无尽的人潮等待被超越。再快些,再快些,为了前途,为了更好的将来,为了不负韶华,可是啥前途是好,啥将来值得,韶华负了又如何,这些她都看不清,只知道直着跑就不会错,只要不停,只要超越,只要盯准最受人尊敬的尖子生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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