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黄河故道,开封城在元日新雪中苏醒,朱门黛瓦皆披素衣,恰似一卷被宋徽宗瘦金体题跋过的澄心堂纸。八百年兴衰在青砖缝里生了根,铁塔檐角垂下的冰凌,串起大相国寺的晨钟与州桥遗址的残月。我以掌心丈量过十二座城门的温度,从《东京梦华录》泛黄的褶痕里,拾取半阙未锈的铜驼铃。
踏入北宋东京城遗址,仿若穿越千年时光。昔日“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的辉煌气象,掩埋在夯土墙垣之下,考古探方里层层叠叠的瓷片,恰似《东京梦华录》散落的标点,后周世宗“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青瓷余韵未散,定窑白瓷的泪痕里浸着斗茶雅趣,黑釉盏底沉淀着汴河漕运的烟波。指尖掠过冻土,忽有汴河漕船的号子穿透地脉传来,定是孟元老在书页间豢养的市声。不远处,始建于北宋开宝七年的繁塔在残雪中更显古朴庄重,六角形的独特造型在佛塔中独树一帜。层层垒砌的青砖雕刻着精美的佛像,承载着北宋佛教的兴盛,见证了无数信徒的虔诚祈愿。岁月侵蚀,塔身的纹理记录着王朝的更迭。延庆观同样散发着神秘的道家气息。红墙绿瓦在雪的映衬下,保留着浓厚的元代风格。玉皇阁的琉璃砖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飞檐斗拱诉说着古人的智慧。霜色勾勒出朱雀大街的轮廓,金明池的冰层下,尚能听见上元夜宴的羯鼓,震碎周邦彦词牌里封存的月光。
相国寺银杏褪尽最后一片金叶,枝桠在碧空勾画《大晟乐谱》的休止符。这座北齐天保年间始建的伽蓝,在北宋成为皇家寺院时达到鼎盛。大雄宝殿前的焚香炉吞吐着元日头炷香的青烟,八角琉璃殿的千手观音像,指节间流转的光晕与殿顶的藻井投影重合,仿佛定格了宋徽宗题写“大相国寺”匾额的那个清晨。藏经阁飞檐悬着的铜铎轻颤,震落几粒建隆年间的雪籽,惊醒了檐角褪色的伽陵频迦。青烟蜿蜒成线装典籍的脊线,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掌纹,绣入彩绘额枋的裂璺。
穿过鼓楼广场的市声,开封东大寺的月台在回民街的青灰砖墙间浮起。康熙年间修补的琉璃脊兽与汉白玉望柱相映,礼拜殿前的重修碑铭刻着黄河改道的惊涛,碑阴阿拉伯文诉说着丝路驼铃带来的新月。看月楼飞檐下,几位皓首老者用汴梁官话推敲《古兰经》汉译的平仄,窗棂光影在他们雪白的礼拜帽上书就经卷。砖缝里渗出百年沉檀的余香,与羊肉炕馍的烟火气在檐角纠缠。
祜国寺塔的石阶沁着千年寒凉,青砖缝隙里嵌着黄河故道的沙砾,每一步都踩碎几粒靖康年的呜咽。塔身琉璃砖上的飞天乐伎,衣袂仍保持着千年前被黄河风沙凝固的弧度。登临九重,潘杨二湖的水腥气裹挟着西北风,龙亭大殿的琉璃顶在雾霭中浮沉,恍若赵匡胤陈桥兵变时遗落的鎏金箭镞。极目处,黄河故道的流沙正将包公祠的倒影拓印成水墨长卷,而我的呼吸与塔顶铁刹的锈色,正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结晶成史册的注脚。
山陕甘会馆的砖雕在斜阳里苏醒,关羽捋须的手势凝在照壁上,晋商的算珠与陇右的皮影在墀头彩画里对弈。二进院石坊正面雕琢“忠义仁勇”,背面却暗藏《三国演义》全本故事。戏楼藻井的斗拱层叠如账簿,秦腔的苦音慢板与蒲州梆子的高亢在梁柱间角力。忽见灰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掠过回廊,水烟筒明灭间烫穿光绪年间的羊皮账本,青烟里浮出茶马古道的盐引与当票。
开封城墙的积雪下蛰伏着七朝血脉,明代城砖裹着金代夯土,北宋的排水涵洞仍在吞吐市井烟火。城墙马道上的车辙痕深如沟壑,金兵铁骑的蹄印与解放军攻城的弹痕在此叠压。指尖触到安远门砖缝里的箭簇残片,忽有岳飞的《满江红》从垛口喷薄而出,震落女墙凹槽里冻结的守夜人呵气。护城河的冰面倒映着西司夜市灯笼,羊肉炕馍的香气攀上城垣,城砖缝隙的苍耳草在朔风里背诵着《守城录》的章节。
龙亭大殿端坐在七十二级丹陛之上,这座清代在北宋皇宫遗址上重建的殿宇,汉白玉须弥座里或许还嵌着《瑞鹤图》的残片。殿前甬道的车辙石上,分明还留着宋徽宗花石纲的轮印。飞檐垂下的冰棱,串起垂拱殿早朝的玉佩叮咚。北望黄河故道,浊浪在时空褶皱里凝固成沙丘,而郑开大道的车流正将张择端的虹桥,嫁接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东京梦华录》续篇。
清明上河园的时光在虹桥两侧流转,穿宋装的船夫撑着汴河画舫,橹声摇碎了张择端笔下的波纹。穿襦裙的卖花娘鬓边海棠犹带宣和年间的露水,勾栏瓦肆里的傀儡戏正演着“李师师夜会周邦彦”,樊楼的酒旗却飘出现磨咖啡的香气。最是那暮色初合时,汴河两岸灯笼次第点亮,将无人机表演的光轨织进《千里江山图》的绢底,古今灯火在虹桥拱顶完成时空回响。
暮色中的铁塔正点燃第八百盏莲花灯,照亮黄河故道最后的流沙。这座从未倒下的琉璃塔,目睹过女真人的箭雨、蒙古人的火把、日本人的炮击,此刻正凝视着高铁站涌出的归乡人潮。开封城像一尾在历史长河中溯游的锦鲤,每一片鳞甲都镌刻着年轮。那些夯土层里的瓷片、清真寺的月台、会馆梁上的戏文、城墙砖缝的苍耳,都在元日的晴空下孕育出新的文明图腾。而我的裙裾,已沾满从《东京梦华录》扉页剥落的霜花。
(2021年1月2日 于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