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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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州毕节的一个小山村,零零散散的坐落着三十来户人家。木瓦房依山而立,毗邻相望。

      在山村中心处,两条泥巴马路交叉延伸着;交叉口的旁边,伫立着一栋青灰色土砖砌成的两层砖瓦房;砖瓦房年纪很大,至少比我还大,但那时候,这座砖瓦房却是这个山村里面最为‘豪华’的建筑。

      灰青色瓦檐下面,墙壁上深深镶嵌着的一块木质牌子,牌子已经有些发霉;牌子的正中央,淡金色的楷书纂刻着四个大字—燕福小学。

    房子的正面,土砖和混泥土砌成的讲台方方正正。讲台有三米宽,五米多长,一米三高。台子两边,对称着十多步阶梯。讲台前面,是一根柏树做成的旗杆,旗杆笔直挺拔的直插云霄。旗杆顶上,迎风飘扬着一面有些退色的五星红旗。

      台子下方,操场不大,占地仅有小半亩地,但对于这个山村仅有的一所学校来说,已经是比较宽广的了;操场上是混泥土灌造而成,还比较崭新,还是去年市教育局拨了八百多元巨款下来,这才由原来的泥土翻新成现在的水泥面。

      操场左边的角落,一棵弯了腰的松树孤零零地靠着破败的土砖围墙;围墙的表面,那在时间长廊里飘荡了许多年的石灰腻子,犹如见证着历史更替那般,斑驳的一块一块。

      斜着延伸的松枝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拖拉机的轮毂,轮毂下方,一条麻绳吊着一柄早已被磨去刃口的旧斧头。严格上来说,那不是轮毂,那是校钟、那是校铃。

      “铛铛铛”

        下课铃声敲响了,上一刻还安静无比的校园随着铃声的响起,变得喧闹起来。打闹声,嬉笑声轵成一片无形的波网,紧紧的栓住这美妙的童年时光。

      一条被晒得干巴的泥巴马路上,放学归家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的打打闹闹、无所顾忌的蹦蹦跳跳,你追我赶间,惹得这条本来安静的马路尘土飞扬,灰尘肆意。

      马路两旁,是无数块耕耘了不知多少年的旱地,在蓝天白云的见证下,默默孕育着五谷杂粮、年复一年,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而农田尽头,一座座大山重重叠叠。俯撖之下,犹如一个天然的漏斗,盛泽着这一方朴素无华的人们,他们一代一代,“薪火相承、以土为生”。俯撖之下,却又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铁桶,在无形之间,成了禁锢之地,禁锢着他们那美丽而遥远的梦想,他们始终有个愿望,就是到山的那边去看看。

      或许,山的另一边,天会更蓝,地会更广。

      山底一条泥土和着碎石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一个弱小的身影也跟着小道的弯曲忽隐忽现。小小的肩膀上,斜挎着一个已经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塑料纤袋缝制的书包,书包很小,但斜挎在孩童身上,显得是那般的宽广。

      书包正面,蓝色的‘尿素’两个大字异常惹眼。‘尿素’两字的下方,印刷着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四川泸州化肥有限公司’。而书包的开口处,一条色彩严重失调的拉链紧紧闭合着,犹如忠诚的老伙计一般,忠心的保护着孩童上学的所有家当。

      “大伯,在割麦子呀”

        小小的身影经过一片麦地,略显稚嫩的声音盖过了镰刀的‘沙沙’声。

      还弯着腰上下其手被唤做大伯的中年男人听见声音,干脆麻利的又割了一刀,手中的麦秆不由攥的更紧了些;中年男人将镰刀刀口向下,熟练的夹在腋窝之间,这才慢慢伸直了腰杆。

      破了三四个洞口的灰色背心早已一片湿润,紧紧贴合着被晒得和古铜色一致的皮肤,好似和皮肤贴的不紧、哪怕松一点点,就会被无情抛弃一般。

      中年男人转过身来,用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手背擦拭了一下有些皱纹的额头,这一擦,原本皱纹里面也镶了泥土的额头上,泥土嵌的更多了,男人眯着眼朝着孩童咧嘴笑了笑。

    “哎!小辰放学了?”

      声音中带着沙哑,苍老而极富穿透力。

      “嗯,放学了大伯,你还要好久收工,我爸爸来割麦子没得?”

        小辰点头笑了笑,稚嫩的脸蛋上透露着关切之情,又迫切的想从中年男人口中知道消息,眼神中透露着丝丝期盼。

      “还有一会,今天要把这一块地割完才收工,你爸爸好像在大屏子割麦子,回去走到大屏子你就看得见了”

      中年男人边说边抽出了几条麦穗,熟练的交叉打结,将手中攥紧的麦秆绑扎好,看似随意的丢去,却犹如精准计算过一般,不偏不倚的落在一堆已经捆扎好准备背回家的麦穗上面。

        “好的大伯,那你慢慢割,早点收工哟,我先回去了,再见,大伯!!”

      小辰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不忘叮嘱一声,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沿着小道继续走去。

    “要得,要得,路上慢些哈!不要跑哦,容易摔倒。”

      中年男人笑着连忙答应着,不放心的叮嘱一声,隐约传来小辰的声音“好嘞大伯,我会注意的……”

      看着弱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中年男人这才从腋下拿过镰刀,身体又开始弯了下去。一时间,镰刀与麦秆交割的‘沙沙声’和着微风的节奏,竟碰撞出一首丰收的天籁,在这片大地悠悠响起。

      大屏子,也不过是数块农田的地名的叫法,只是地势比其他地方都较为平坦,所以被这里的农人叫做‘大屏子’。

      大屏子一块地里,一个带着草帽,穿着一件淡蓝色背心,青布短裤的老人佝偻着腰,卖力的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每一刀下去,都能精准而熟练的割断一把麦秆。

      老人五十多岁,个子并不高,约莫一米五六的样子,被生活压弯的脊背,看起来还要矮上一些。草帽之下,一张布瞒皱纹而晒得黢黑的脸,显得是那般苍老。唯有那泛着精光的眼神中,坚韧的透露着对生活的向往。

        每割三刀,老人都会捆扎成一把,每一把麦秆的大小却是犹如精细测量一般匀称均衡,那是割了几十年的宝贵经验。

      “爷爷!”

        孩童稚嫩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老人听见声音,停下手中的动作,努力的伸直着腰杆。转过身来,一脸慈爱的看向孩童的方向。

      “哎,乖孙子放学了,来,到爷爷这来,爷爷这有好东西!”

      老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朝着路边走来。路坎上,放着一件极具年代感、已经洗的有些泛白的淡蓝色中山装,衣领处被岁月痕迹磨损的裸露着丝的原样,肩头的两条补丁刻画着的时间长廊,那也曾是新装的辉煌。

        老人拿起衣服,布满茧子的手掌不停的左右摸索,在‘丝丝’的摩擦声中,终于摸到了放在口袋里的两颗牛皮糖,爬满岁月痕迹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把糖紧紧攥着。

      小辰欢快的奔跑着,那斜挎的书包跟着奔跑的步伐上蹿下跳,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开心和欢愉,由于看不到老人手里攥着的东西,心里生出了一丝期待和渴望。跑到爷爷跟前,笑嘻嘻的蹲在路坎上,老人努力的伸出双手,把手中的糖递了过去,眼中始终闪着一如既往的慈爱。

        小辰总算是如愿以偿的接过糖果,嘴角向上弯曲的月牙铭画着此刻心中的喜悦。是的,无比的喜悦;寻常都是过年,才舍得斥巨资买上一两斤糖果,一两斤其实并不多,拢共下来也才三四十颗。只是一斤价格却是要七毛多钱,足够买三斤多玉米了,三斤多玉米,基本上是一家几口人接近两天的口粮。

      沾着些许铅笔墨粉的小手稍显吃力的撕开糖纸,有些生疏的从糖纸里面拿出牛皮糖,本来可以解一下馋,小手却是绕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往老人身前递去。

“爷爷、你吃!”

      语气中带着一丝丝恳切,又透着无法拒绝的命令。老人开心的咧着嘴,伸出手臂把小辰抱了起来贴着自己的胸口,换了一下姿势,右手弯曲成一个半圆,搂着小辰的大腿,任其这样坐着,左手轻轻抬起,抚摸着小辰的头发,脸颊不由得往那稚嫩的脸上靠了上去,可能是怕胡渣扎着,在快接近的时候故意的侧了侧脸。

“爷爷不吃,这个东西粘牙,爷爷牙齿不好,乖孙子自己吃,来爷爷喂你!”

        老人抓着小辰的的手,往嘴边送去,小辰却是调皮的挣脱那双有劲的大手,直接往老人嘴边塞去。猝不及防下,牛皮糖已经塞进了老人口中,老人口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爷爷,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呢,你牙好不好我还不知道么,爸爸炒的那个土豆硬邦邦的你都咬得动,老师说说谎话不是乖孩子哟”

      小辰那剑眉下圆溜的眼睛盯着老人,错觉般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视,脸上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严肃。

    “哈哈哈,还是我孙子聪明,爷爷给你道歉,爷爷不该说谎话,爷爷也要做个好孩子,像我们家辰儿一样,做个最棒的好孩子。”

      老人咧着嘴大笑,慈爱的眼神中满是欣慰,

      “爷爷才不是孩子呢,爷爷是宝贝,老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家有两个宝贝,就是爷爷和奶奶。”

      天真无邪的脸庞上,似乎是领会到了老师话语的精髓一般,逗得老人又是一阵乐呵。

      “爸,你和小辰说啥呢,笑的这么开心。”

      这时,一个光着肚子,穿着背肩、背着一个锅架子(农村专门用来背东西的背具)的中年男人从地坎上走了下来,男人手中拿着的拐耙(途中将背具放上面,依靠背膀做辅助临时休息)顺势靠在地坎上,将锅架子放了下来。

      “爸爸!”

      小辰看见男人过来,兴奋的喊了一声,从老人怀中下来,一脸幸福的走到男子跟前,男子蹲下身将小辰抱在怀里。老人笑着说着刚才小辰的话语,眼中满是欢喜和自豪。

    “我们家小辰懂事了,今天在学校老师教了什么,小辰都学会没有?”

      男子抱着小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着,小辰将头点的犹如小鸡啄米那般,那双小手却是拿着仅剩的那颗牛皮糖,使劲的撕着:也许是糖纸真的不好撕,脸上憋着通红却忘记了回答男人的问题。

      男人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小辰憋红着脸而对手里的糖无计可施,并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

      “爸爸,这颗糖太硬了,我撕不开”

      小辰带着几乎哀求的眼神看向了男人,就连一旁的爷爷也看得着急起来,无处安放的手很想跃跃欲试,但是老人的确没有开口,也没有伸手。

      “想吃吗?”

      “想!”

      男人并未帮忙,反倒是问了一句几乎是废话的问题,哪个孩子能抵制得住糖果的诱惑呢?而且还是年代里面的稀罕物。

    “想吃就要靠自己的努力,虽然爸爸刚才也看到了,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爸爸觉得,也相信,你要是再努力点,你肯定能吃到糖。”

      似乎是得到某种力量加持,似乎真如男人所说那般,还可以再努力点,小辰更卖力的尝试了一番,真的把那糖纸撕开了。

      顷刻间,三人都笑了……。

      “爸爸,你吃!”

      “这是小辰努力得来的,小辰吃。”

      “爸爸骗人!”

        小辰脸上的红色不知是有些生气还是刚才使劲的结果,语气中带着丝丝不悦,可脱口而出的似乎与对话丝毫不相干,就连男人也是一头雾水看着小辰。

      “爸爸什么时候骗人了?”

      “爸爸常说,要懂得和别人分享,别人愿意和你分享,你要大方的接受,以后更要找机会还情分,可刚才我和你分享糖果,你为什么不接受呢?”

      似乎是被小辰问的哑口无言,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憋青,倒是爷爷哈哈大笑起来,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男人似乎听到老人笑声中的讥讽,稍显歉意的看着小辰,眼神中多了一丝异样的自豪。

      “好,是爸爸的不对,爸爸给你道歉,不过这个糖果咱俩得一人一半,分享但不可独享哟。”

      “好,爸爸先吃!”

        父子二人终于是达成了一致,这糖吃起来应当是格外的甜,的确,吃起来也简直是真的甜,不只是味觉上的甜,更是精神上的甜,还有传承上的甜。

      男人终于放下了小辰,开始收拾起黄土上那一堆一堆的金黄,老人也重新拾起镰刀,佝偻着腰,依旧熟练的收割着。

      小辰看着前面这两个伟岸的身体,在夕阳的映射下,是如此的幸福和温暖。他总算是放下了斜挎着的书包,也学着样子,弯下了腰,拾掇起掉在地上的麦穗。

      终于,拾的多了,那双小手始终是捏不住,那在手心挤满的金黄,顺着指尖的空隙,明目张胆的跳了出来。他没有继续拾掇,学着爷爷的样子,努力的想要把手心的麦穗牢牢的捆扎在一起,可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始终也捆扎不好,反而把麦穗上的麦粒弄的洒了一地。

      “辰儿,你把麦穗放在那里,把弄掉在地上的麦粒捡起来?”

      男人把一切尽收眼底,终于带着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着男人的声音,他是有些害怕的,这时,老人停下了手中的镰刀,缓缓的走了过来,蹲在地上,好似是男人在吩咐他一般,开始捡着地上的麦粒。

      男人没有说话,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小辰开始是有些委屈的,可看到爷爷捡着麦粒,他也就跟着捡了起来。

      “爸爸,对不起,我糟蹋粮食了!”

      边捡边说着,语气中透着悔意,男人并没有开口,倒是爷爷笑着说

    “辰儿,你还小,你爸爸不会怪你,这麦粒捡起来弄干净就还可以吃,这就不算是糟蹋粮食。”

      “你要记住,我们世世代代都依靠这一粒一粒的麦粒生活,没有这些麦粒,我们就要饿肚子。你爸爸小时候,还吃过树皮树根哩”

      说着,地上的麦粒捡完了,老人小心翼翼的揣进兜里,又捡起一吊麦穗,轻轻举起,迎着夕阳。

      “你看,这一吊麦穗有几十粒,我们明年种下去,它就变成几百粒,后年又变成几万粒,越来越多,我们还可以拿出去卖,卖到外面去……”

      老人说着,小辰偏拉着脑袋听着,眼神却是怔怔的盯着爷爷手中的那吊麦穗,好像是在思考。好像好久好久,又好像是在瞬间,小辰笑了,开心的笑了,他看着老人说:

      “我明白了爷爷,它不只是麦穗,还是迎着光的生命,它也在努力的发挥着自己的价值,我也要和他一样,要迎着光,去到外面的世界,靠自己的价值,换取更多的价值……”

      不知道爷孙俩说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只是迎着光的那吊麦穗,真的追赶着光去了。

      许多年以后,这个山村富裕起来了,木瓦房已经看不见了,泥土路也变成水泥路了,现在他们也不在仰望山的那边风景了。

      一切都变得好了,只是那个叫大屏子的地方,依旧还叫大屏子。那块地里,一老一少弯着腰,老人又拾起了一吊麦穗,迎着余晖,看着蹲在旁边的少年,语重心长的说道:

      “轩儿,你看,麦穗它迎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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