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a接到C的电话时,正在家里翻箱倒柜,他记得之前买好的包装盒就放在音响上面,他特意放在显眼的地方的,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把手机开到免提,踩着板凳挨个开储物柜顶的收纳盒盖子,开始还在敷衍C说等会打回去,但C说要给他一个惊喜,执意让Taka猜猜是什么。Taka站在高处,手机外放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他侧着脸低头说了句嘿伙计我猜不到,再一抬头就看到了深蓝色的边角,呼……终于找到了!抬起胳膊用撸在上臂的衣袖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滴,Taka探手一勾,刚把盒子握进手里,就听到C说:“今年OOR的发展重心在日本,又赶上Taka的生日,他们就决定飞过来给Taka庆生了,现在人已经在机场了。”说话间Taka听到背景里DEFGHI们的声音。
OOR在欧美的发展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还是借了日式文化的东风的,神秘东方对欧美国家的吸引力不容小觑,C他们痴迷于日本的电影,动漫,饮食,武士道,茶道花道和服寺庙鸟居等等等等。音乐节上候场时间那么长,几个band坐在一起,互相用蹩脚的日语和英语沟通宫崎骏新海诚清水寺金阁寺寿司拉面,一来二去很快就成了good friends,C他们是一直嚷嚷着要来日本玩儿的,Taka也豪爽地答应了作陪,还放话涉谷就是他的地盘,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但Taka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些人来了日本,而且还是几个乐队一起跑来了日本。
这群人算不上是超级巨星,但也绝不是小牌人物,按着他们在欧美扫街的习惯,走在东京街头没一会儿大概就会被歌迷认出来,然后引来记者炒上新闻,弄得人尽皆知。Taka没奈何地把刚到手的包装盒塞进背包里,抓起玄关台面上常备的帽子和口罩,去车库开车,一台车肯定坐不下这么多人,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靠得住的放得开的现在在东京又有时间英语也不差能作陪的朋友都有谁,迅速群发了消息说了事情大概然后跟C他们约了见面的地点,才松了一口气。但车子开到半路他就意识到,这样的话他就没有时间去取预定的“那个”了,事已至此Taka也只能希望还算宽裕的时间足够他绕去银座一趟了。
可是人生果然是一场修行,他接到C他们再和朋友们会合就已经花掉了小半天时间,再逛街购物吃饭喝酒唱歌时间已经逼近十点钟,出了KTV大门又有穿着和服去赏樱的女孩子,引得C他们大为惊奇,也要去赏夜樱,朋友们也说最近太忙,好像很久都没有去公园看夜樱了,一群人又集体转移到中央公园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赏樱尤其是赏夜樱,说到底其实是看爱人在月色下朦胧的剪影,人声鼎沸为了听清对方说什么而彼此靠近耳鬓厮磨,看不太清脚下的路而握紧对方的手,趁着对方抬头去看挂在花枝的宫灯时吻上他线条诱人的下颌。本来今天自己也打算来赏夜樱的,但是现在啊,Taka回头看一群单身汉戴着遮了半边脸的口罩惊叹赏樱的女孩子们好漂亮,樱花好漂亮,还非要在花朵最盛的一棵樱花树下合影,无奈地凑过去比了个V,决定拍完这张照片就撤。
Taka近年来常被朋友夸奖说越来越自信,眉眼间神采飞扬,说他成功洗去了过往挫折带来的郁郁和寡言自闭,骨子里的强大透出来,掌控Live和舞台,他都笑笑避过不谈。
他是怎样地陷于自我放弃,又遇到了怎样宝贵的相遇相知,因为一个多好的人变得强大自信,拥有一段真挚的爱情而无所畏惧,从此有了去世界闯荡打拼的动力和缘由,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和Toru有关的所有,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张照片每一个瞬间,讲给谁听Taka都觉得是亵渎是浪费是不必要,他把这些妥帖收好,藏在自己的心里,拒绝与任何人分享。
所以朋友们把话题引向band和吉他手时他不接话打哈哈,上杂志时自己回答掉百分之八十的问题,被采访时更是装作八嘎地切掉那个人的话头生硬地转移话题,虽然总在和朋友聚会开趴游乐,但绝不理会女孩子们关于邀请那个人的起哄,男性友人的场子最多也是带那个人打个过场就撤,看到他和别人单独聊天就要过去强势地插入话题隔开正在交流的两个人……
严防死守,我要能和你默契同拍举止划一听到一个关键词能想起同一幅画面有同一段回忆的人只有我。
更别提,朋友这个东西吧,基本上没人是真心探问自己是否过得好。
后来Taka有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真的很投契,甚至可以互相宣称是best friend,是彼氏,是夫妇的关系。有的甚至要好到被人说,欸要是你们早点遇到,说不定也能组一个band了,你们这么默契。Taka好脾气地端着酒杯憋笑,说“欸,说不定哦”,一桌的人都笑起来,像这句话多好笑似的。他抬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手掌借势挡住眼里的不耐烦和厌恶,这种类型的聚会他最讨厌,本来只是朋友间小酌几杯,然后朋友的朋友来了,又叫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最后一包厢推杯换盏的人各怀心事,在射灯投出的阴影下用油腔滑调包裹住为己谋利的试探。
Taka一方面总是很快就厌倦这种气氛,想念起属于那个人的冷淡气场,继而分出一部分精力去思考那个他想过不止一千遍的事情:
假如他没有遇到Toru,现在这些人还会做自己的朋友吗?
这些对自己的才华能力大为欣赏甚至叫自己“Taka SAMA”的人,如果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一无是处性格阴暗脾气古怪浑身带刺,最重要的是,没有才华的自己,这些star明星模特音乐人还会看自己一眼么?
在我人生高峰追随而来的人啊,愿不愿意或者说敢不敢,和在人生低谷挣扎不休妄图拉全世界陪葬的我正面对视呢?
他喝着酒扫视围绕在身边的男男女女,哼,一个也没有。
现在说得多么华丽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因为我的歌声创作而感怀受到鼓舞被拯救了的这些人,喜欢的只是开朗会玩放得开玩得起有资源有能力散发正能量给人以追梦希望的我,没有一个人,看过最不堪的我一眼,没有一个人,拉过烂泥一样的我一把,没有一个人。
这个时候内心的阴暗面压倒一切,鬓发遮住Taka的眼眸,也遮住他眼底冷冻一切的冰寒,他晃晃酒杯里的冰块,咽下一大口酒液,坐起来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陷进包厢柔软的卡座里,然后故意说些模糊暧昧的话,看那些陌生的面孔像傻乎乎的金鱼一样冲上来咬自己投出的饵,觉得活着既索然无味又挺有意思的。
正因如此Taka时常会觉得自己的心是黑的,肺是黑的,大约灵魂也是黑的。没有人能真真正正地走出过去带来的影响,自己也不例外。就像明知道环绕在身边的人各怀鬼胎,但自己偏偏喜欢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戏弄他们,看他们自作聪明地说些蠢话做些蠢事,丑陋得可笑。
嘛嘛,人嘛,活着就做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
所以他享受将局势捏在手心里的快感,这是他繁忙工作之外最爱的娱乐活动。很多负面的东西在这个过程里被释放掉,也许这样做有浪费生命的嫌疑吧。但Taka才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人生的核心,此生的肆意张扬早已有了支点,有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去的归处,有人在等他,有人给他独身走远路的勇气,有人给了他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怕不够。
他跟这个人在一起时,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躁动不安全都消融,阴暗粗暴的破坏欲偃旗息鼓,恨意不甘都奇异地被抚平,他收敛起刻薄苛刻,也将利爪尖喙和翅羽都缩回,从黑色的乌鸦变回性情温和给人光和希望的鸽子,小心翼翼地飞回他身边,靠近他。
Toru年初的时候搬了新家,在东京塔附近。Taka开车经过时,灿金色的塔身闪了三下,表示已经12点了,他有点着急,半年前他就和Toru约好了这次生日两个人过,当然Toru绝对会等自己,但Taka还是怕他等不到自己出门来找,两个人错过就糟糕了。打电话过去听筒里的女声只是不断重复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即将为您转接语音留言,Taka把耳机摘下来摔在副驾上,油门踩重了一些,一路冲进了停车位,然后急急地甩上车门,提着背包钻进马上要关闭的电梯。“yes!safe!”呼,幸亏今天开了车,幸亏最后是在中央公园离Toru新家近一点,幸亏自己抽空打了电话给店里拜托帮忙多等一会儿,Taka把“那个”从背包里拿出来,打开包装盒确认了摆放的方向和装饰,再看了一眼手表,幸亏还来得及。
顶层静悄悄的,他伸手摸了钥匙开门,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暗夜里变得很大声。尽管房间没亮灯,黑乎乎的,Taka从亮堂的走廊进来一时有些看不清,但他还是准确地辨认出那个人就靠坐在房子那头的桌沿边,Toru新换的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能看到金色的东京塔下面的璀璨星河,外面的暖光投在Toru身上,Taka觉得他又看到了天使,拯救了自己整个人生的天使。这个想法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他提着袋子用手肘关上门,开始嚷嚷:“诶为什么灯不亮,啊,不管了,差点29岁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不是你了,你又关机。”
我啊,混沌人生年岁末尾节庆祝日和谁过都无所谓,但新一岁的第一天我想一直都和你度过。
“呐,送你的。”
Toru稳稳地接住了深蓝色的包装盒,里面装的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LIGHT(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