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住桃花源
文 | 刘志龙
“听说你住桃花源哪？”
“嗯……说来话长。”
迷路
我早就说过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是懦夫，嘿嘿，你看他们一个个的，一边抱怨着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一边折腾得逆来顺受赖着不走，哼，没一个人有勇气和我一样，乘一艘小船，走树林间的水路，七拐八弯的不知道过了几个岔口，看，这风景多好，这种才是桃花源……
额，我晕！好像是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远处有个山洞，要不说好奇心害死人呢，去瞧瞧。山洞似乎通着其他地方，反正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便把船划进去，猫着腰，屏住呼吸，朝着硬币大小的亮光摇过去，洞越来越大，我从一个人大小的出口爬了出去，走出一片冲天高的山毛榉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奇迹
好吧，接下来看到的你们都知道了，陶渊明一千六百年前就泄密了：老人，孩子，狗，鸡，茅屋，田地，他们会一户户请我去吃饭，有酒有肉，民风淳朴，说是秦朝人的后代，不知道我手上四处给他们咔咔拍照做证据的手机是个什么鬼，甚至我开闪光灯他们会惊恐，认为会伤害灵魂，求我收了“神通”。
村民们请我吃过一圈饭之后，都挺认可我的，觉得我知道得多，随性捡个孟姜女哭长城、赵太监指鹿为马，商鞅被杀，宫中乌烟瘴气黎明百姓民不聊生秦朝灭亡的旧事，一下子唬住了村里的长老们。还好历史课上没睡觉，平时微信微博真没白看。正好，我感叹着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索性就住你们这吧，民风淳朴嘛，我扯个迷了路的幌子就得到了村里的挽留，“住下来吧大兄弟。”
有房
“喏，这间房子是你的了。”村里的老人随手一指，你没听错，无需首付按揭，不用写谁的名字在什么证上，我就这样，在一个卷着裤腿的老者一句话后有了房。村口大桧树下，泥胚，厨房客厅餐厅卧室厕所都在同一间，隔壁屋住着鼻涕吸溜的小屁孩狗子一家。
狗子吃饱了闲着过来看“异种人”，指着我身上的呢子大衣问，“你怎么穿得像个高丽棒子啊？”
“韩版的。”我对这个描述略为不快。
“啥是寒板，有热板吗？”我的天，小孩子的脑袋都通着宇宙呢。
“住口！”我把大衣脱下来，扔给狗子，换了一身衣裳。
不过，这身土货不赖，虽说还有点扎人，扎久了就习惯了，当做全身针灸。
吃素
解决了住和穿的问题，吃啥啊，总不好意思日日让人宴请，自己总得开锅啊。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东家送把菜，西家给点粮，头几天没有外卖的日子好歹适应了些。开始新生活后我不得不吐槽自己的厨艺，做的饭还真是难吃至极，要么地瓜叶拌蒜泥，要么糙米粥拌盐巴……
“老师，桃花源有鸡鸭呀。” 狗子说。
“好，你来帮我杀！”我要的是全家桶、全聚德的鸡鸭，拿上来就往嘴里送，而不是需要自己天蒙蒙亮架起锅，劈柴打水烧大火，进鸭圈自己扑棱得一身泥屎压倒一只，然后用大刀子抹鸭脖子放血，挣扎殆尽，热水滚起，舀起烫之，脱粗细毛，摸索半日，开膛破肚，脏器分置，洗净肉架，刀砍斧剁，抄水去腥，二遍下锅，撒葱姜蒜，太阳偏西，起锅放盐，打起一碗，算一道菜，吹去浮油，哈呲三下，囫囵吞肉，以求果腹……
好吧，杀生好难，我决定吃素，谁让我是一个爱护动物的人呢。
正业
人需要有个正业吧，没有正业，何以遣有涯之生。怎奈人家村里二三十的小伙子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咱到了这就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好在村里人觉得我背起唐诗朗朗上口的样子，农忙时小孩乱跑，刚好觉得我来当个老师不错。老师是我自己封的，放今天其实就是“全托班”的保姆。
“老师，‘老师’这个称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狗子在旁边多嘴。
“你们祖宗逃进来这里后几百年吧。”
“老师，您在骂我吗？”
“不，是问候。”
我身旁跟着一群乱舞的小屁孩，但我还是一一点化他们：
“大柱，父母忙完活回来要端茶送水嘘寒问暖”、“金花，要照顾好银花妹妹”、“大家都是桃花源的人，要保护好这个地方”、“牛娃，你说过要给我们带果子就一定要带过来”、“蛋饼，别人帮你提裤头擦鼻涕你要说谢谢”、“小栓子，狗剩是你兄弟他掉坎里去时你得拉他一把”、“二丫，大家都是桃花源的人，门不用天天紧闭，东西不会丢的”、“春花，女生要矜持，把你打猪头的棍子放下”……
我幻想着，或者多年后，我的这些谈天能被这群长大的小孩记录下来，成为桃花源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滥觞。
需求
我在桃花源开始了朝五晚四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领着一群村里的孩子，每天带他们春夏秋冬游，识花辨草，走山访水，顺带放羊牧马，看鸡养鸭，农忙了还一起到地里帮手，闲暇之余的下午,早早吃了晚饭，坐在河边看着夕阳呼呼地往山边下沉，孩童言笑，流水潺潺，风吹树动，黄叶纷纷，暮霭从远处的山坳里升起来，蜿蜒着，在夜幕降临之前穿行……
这里所有人的境地都是一样的，谁家有个事也都是大伙儿的事，没有人攀比，虚荣就没有市场，男女老少都是这个村的，没有人来刺激你的虚荣心，你的一切折腾也就无所谓了，你就会觉得自己需要的是如此之少，前后两块遮羞御寒的粗布，一天两把粗粮半捆菜叶几块肉片果腹，不用牺牲那么多的牲畜，去告慰你欲壑难填的灵魂。
初心
第五日，我超长待机的手机已经电量告急了。我抓紧四处拍拍录录，准备回去做一些炫耀的说辞，正低头整理呢，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老师，你盯着一块铁板乐啥呢？”狗子对我的一切都是好奇的。
“手机。”我用残存的电量，看着这里拍到的照片。
“能做啥？”他过来趴在我手臂上瞧。
“那用处大了，我们出门现在都不用带钱了，带这铁块就行！”我有点自豪。
“我们这里连铁块也不用带啊。”他天真地说。
我噎住了……或者我们发展了一圈，竟只是为了回到最初的美好，用劳动换衣食住行的原点？
“来，和老师拍个照。”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屏幕上时，惊讶地长大了嘴，随着一声“咔擦”，手机自动关机了……
马后
“老师啊，你村前村后跑不容易，这匹小马给你当个脚力吧。”马倌儿说送就送，我也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拥有了人生第一匹坐骑。
来桃花源之前，海子诗里“面朝大海、喂马劈柴”的生活被我无限向往。好了，现在都实现了，却未曾想到，我只看到了马背上的风光，回来可是一摊累活，马得喂吧，那一日几餐的草料就靠我去给这宝贝捯饬了；这家伙吃喝拉撒都得我管啊，要健康它就得住得干净，它如厕一下我得打扫一下，有时候我都怀疑谁是主人；它不生病你骑它，它有个好歹它骑你。马得洗澡吧，马屁得拍吧，不然老子踢你……
原来有些道理在桃花源和世俗社会都是一样的，你想骑着马闯荡草原，嘴角叼着狗尾巴草放牛放羊，吃到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鸡鸭汤，你就得看到马厩，牛棚，羊圈，鸡舍，猪窝都得你来“三包”。骑一匹马，后头就有够你受的了，就不用再说劈柴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资情调们省省吧……
这就是之前我要抛弃庸碌的生活所向往的喂马劈柴！没有被马从背上掀下来过的孩子，就只会吟着诗胡思乱想。喂马劈柴拿去押你诗歌的韵脚就好了，别以为摘下眼镜你就能行。
缓慢
每天早晨鸟儿把我叫醒，春风拂开门帘，阳光温暖，我走到门外，和下田的邻居们一一打招呼，然后给自己弄吃的，准备一日之事，过上了平平淡淡的生活……
都想要平淡是真，平淡的时候你想的是辉煌啊，平淡是闪耀过的人追求的，于没有爬上巅峰的人而言，平淡会让人觉得你可笑。真的到了桃花源里这种平淡了，你又觉得无聊。人性里有作的一面：
来此地之前，一说到现实的生活节奏快，我就叹息时代爆炸，信息充斥，和整个世界的逼格份子们一起高喊着向往“从前慢”，要车慢，要马慢，要爱一个人很简单，但是回过身，外卖迟到两分钟你能指着小哥的鼻子骂娘，快递晚发一天，那一条诅咒式的差评是少不了，滴滴司机路不熟来晚了，你恨不得对着电话吼他路痴。
还有诸多王子公主，家里粗过拇指的虾哄着你你不吃，出了门，单位的例汤里闪过一只虾米你恨不得脱了衣服跳进去捞；家里过年期间总有几盘大鱼大肉的硬菜，每天辗转于冰箱和微波炉之间没人动弹，到大排档去吃碗鸭肉面线，加一个鸭胗多算你八块钱，你简直要从路边的马扎上跳起来：老板，一个鸭胗八块，你给我加的是凤胗吧？
别喊缓慢了，你不适合缓慢，也不适合平淡和简单，也千万别说你向往我在桃花源的生活，真的，丢人。
乡愁
再美好的生活，重复过上十遍你就会乏味，三个月下来你就累了厌烦了。游山玩水注定对多数人而言只能是小菜不能当主食。我们这种凡人漂泊太久总会陷入另一种寂寞。对朋友圈晒一张旅行图的人，你会羡慕，向往，一年四季都在晒旅游的人，不论人家在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此人无所事事。
我留下自己的一切所有，凭着印象找到了山毛榉林，要作一个静静的道别，却猛然发现水早已漫到了树下，陵夷谷易，别说洞口了，只有湍急的河流和连绵的山脉。我住下的理由是“迷路”，再想回去的时候，我发现一语成谶了……
我知道我出不去了，但是你也最好别来找我，你不会发现我像是住别墅的贵族一样优雅地活着，每个下午三点在座钟响声里起来，穿上假两件和靴子在铺着红毯的红木椅子上喝咖啡喝红茶吃甜点，与脸颊朴红的少女谈心……
许许多多年后的桃花源里，我拿着竹竿，赶着自己的牲畜，一身土著人似的装扮，没有剃须刀起泡剂，胡子拉渣头顶莲蓬。脚指甲盖里是下地时留下的黑泥，干完活的时候，双目无神地对着树林的方向，和身旁的小孩们古里古怪地絮叨：
“孩子们，帮我找一片高高的山毛榉，树林后面有一条回家的水路……”
二〇一八年一月末 于厦门，寒雨连天
也许有的人，正在你的梦里寻找着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