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就在马路边上,很普通的房子,因我从小孤僻,鲜少出门,于是对村子里其他人家都不甚了解。对于她,我只知道,她从来没有站起来过,连我该怎么称呼她,我至今也不清楚。
但她可以正常的生活,甚至该干的活,也从未落下。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很叫人敬佩的人。
小时候很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腿要长成那样?双腿弯曲,只能蹲着,两只脚掌,一只向前,一只向后,看上去比摇摆的鸭子更丑。她要怎么穿衣?要怎么活动?我以为,我若是那个样子,必然活不下去。
可她活得很好,所以我不太敢笑话她,尽管很多小朋友会模仿她,看上去无比滑稽。
后来长大了,对她也就见怪不怪,她的儿女也成长得很健康。明白事之后,便对她更加敬佩。
喜欢史铁生,认真读过他的《我与地坛》,很难不喜欢他。不过这篇文高中就学过,那时候却并没有被感动。之前为了安慰一个失意的朋友,把这篇文找出来发给她,一开始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在美文中忘掉悲痛。等到自己无聊点开看了之后,竟是深深把自己感动到了!
是感动的,关于生命的无常和苦难,关于人的绝望和领悟,都是容易感动人的。我在很多个慵懒的午后,沉思在他的悲痛里,幻想自己也遭遇某种苦难,然后我该是哪种样子,我该如何去面对。
没有答案!
没有人可以真正对别人的苦痛感同身受,痛在别人身上,所有别的人都只是旁观者。尽管我会流泪,可我如何去懂,失去双腿是怎样的感受,毕竟我的腿健康的长在我的身上。于是他说他绝望,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绝望,是否和我没有办法做成一件渴望许久的事情的绝望一样。
但他拷问生命,对着凄败的地坛沉思,那孤独的背影,我是大约可以想象到一点的。
你也曾在无人的深夜对月沉思,关于生命,关于人生价值;你也曾在空旷的大街质疑上天,关于苦难,关于世事无常;你也一定,孤独过,迷茫过,在自己荒芜的内心流浪过。所以,他的背影,你大约也可以想象一点儿。
史铁生失去双腿之后,觉得上天不公,一度想到死。后来终于明白: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因为人终有一死,所以他反而活得轻松了。我不知道,当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发现自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奔跑的时候,她是怎么想明白这件事的?但我知道,有时候我们没得选择,甚至,连死亡的选择也没有。
必须活着,这根本没什么道理。活着,就不能仅仅只是会呼吸,不能奔跑,就得学着爬行。她总要,把自己的生活过成正常人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是她生是她活,旁的任何人,血缘关系也好,亲密无间也好,永远也只是旁的人。而为了独属于自己的生活,她要独自承受独属于她的苦难。
天生就是那样子,这就是命。
她就那样蹲着默默走过了所有坎坷,不,她还将那样蹲着继续去走接下来的坎坷。也许在她自己看来,从未觉得自己伟大,只是像打哈欠那样,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旁的人看习惯了,也觉得她不过是打了个哈欠。若有一天她说她苦,只怕人家会笑话她:“你苦,你哪里苦,谁又不是一样?”所以,她坚强习惯了,她的缺陷,她自己也不能拿它太认真,还以为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呢!
可还真是不一样,不幸的人往往不只一件不幸的事。上天好像有固定的苦难必须分发给世人,对于那些天生不幸的人,他们好像觉得:既然你从小就不幸,那肯定习惯不幸了吧,所以你就再多分点苦难,好让那些幸运的人,不至于承受不了。
于是她几年前死了丈夫。
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我对他的丈夫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她后来改嫁到了更偏远的村子,我又很少回家,便很少再见到她,对于她现在的情况,就更加不了解了。
但我想,她定然还在某条乡间小道上,蹲在地上,用她那天生弯曲的双腿,熟练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而在这个世上,蹲着走路的人,远不止她一个。所以你不必同情她,有许多人,虽不那么完整,可他们和你一样,独立于这天地间。反倒是许多完整的人,灵魂缺胳膊断腿的也不少,但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同情。把自己糟糕的生活过好,就是你对自己最大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