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起夕四,一直将留在我记忆中的仍会是那个夏天黄昏时站在窗边的13岁少女,在放学后的活动室,望着空无一人的升旗场,脸上沐浴着北方夕阳直白的光晕和青春期小孩脸上时常出现的不知名的光彩,对我说,“我想去北大,复旦也好。”
而我望着她,完全地信服。对于间接性丧和那时自卑的我来说,夕四是生活在我身边的一个偶像。
我们的相识完全是我有意为之、自导自演的结果。那时很多人喜欢她,我的初恋男生喜欢的也是她,而她好像谁也不喜欢。暗中观察的我主动跟老师提出要跟她一起负责一场晚会。我和她都是老师口中常被提及称赞的小孩,但我从来争强好胜,不甘心输给她,曾经追问老师,老师评价,“你俩的气质完全不同,但都是好孩子。”
好孩子么?我从来不是标准的好孩子,但她是。她代表的是天真烂漫、放肆灿烂的青春期正面,而我则可能是青春期时而阴郁不定、习惯少年老成的侧面。
于是我们从此相识,那段时间里长久地混在一起,明明应该在课后排练节目的我却老拉着她在活动室下各种棋---军棋跳棋五子棋围棋;在电脑前玩无聊的游戏,活动室的电脑没联网,我俩依然玩扫雷和弹珠台笑得像两个傻子,让人怀疑快乐是否真的能如此轻易和毫无负担么?
时至今日,回想起十年前我初识的夕四,只觉得一阵荒凉的心痛,好像站在山头上,迎面吹来一阵大风,吹过你单薄虚空的身体,吹得你身心俱迷,让你怀疑你为何身在此时此地。
没想到我那时缥缈的感觉,最终会是一念成谶。
十年后听到她突然的死讯,我努力询问她离世前身边的所有人,想要弄清楚她的死因,想要至少体会,到底是什么让22岁的她关上窗户,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打开煤气,躺在床上等待最后的解脱。但奇怪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对她的印象竟除了她漂亮的外表和后来偏执的言辞外毫无印象。
丰满、实体的夕四最终消失了,留给所有不相干人除了一副好皮囊和她偏激的舌头外,别无他物。
所以我至今不相信她的死讯,觉得很虚幻,那个真实一起跳舞、一起做数学题、一起说要去北京的女孩怎么可能就湮灭了、无迹可寻了呢?悲哀的是,在跟她分别十年后,我也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试着了解她,试着还原一个故事里某些完整的碎片。
我总认为成长中有许多圈套,解决这些成人世界的圈套,孩子们需要套路。你走对了某些套路,众人称赞你聪慧过人;可若是你已掉入圈套却执意不走固定的套路解套,你可能,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我和夕四的相似之处还体现在我们都是痛恨套路的人,更痛恨在成长中给你故意下套的人。这些人大多冠冕堂皇,披着“成熟社会规则”的外衣,可其背后透出的卑鄙用心令人齿冷。
但那时,15岁的夕四懂什么,她还不懂用套路解决套路,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一遍遍固执地重复,“不是我,不是我”。从最初愤怒的呐喊到最后筋疲力竭的喃语。
当那个所谓的“老师”引诱她告密,“你说不是你,那你说是谁?你觉得是谁?”
但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所有人除了那个始作俑者外都不知道是谁。
于是对面冷笑,言之凿凿,“说啊,你说不出来别人证明就是你干的!”
她最终无话可说、无可辩驳、只能抓起书包,跑出了教室。在她跑出教室后,刚刚气势汹汹之人竟也做出一副受害者模样,“唉,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懂道德、不知感恩!”
同学们大多也蒙在鼓里,他们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心里也都隐隐觉得不会是夕四。因为她虽然偏执却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恶爱憎所作所为。可不知为什么,从两方开始对峙到一方仓皇逃走,没有第三个声音出现在教室里。也许是畏于权威的声音,也许大家是心存疑虑,又或许是大家说喜欢她,指的只是她漂亮的五官。
当时的理由已不可知,可真正的始作俑者却只敢在十年后向朋友们坦白,还期待大家的谅解。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到那么大...”
“可那事情并不大,你觉得那事情大么?于是你...”
“对!我是怂了!但是当时只有15岁啊...”
“可是夕四也只有15岁啊,你还说你喜欢她,你忍心让他承受这种横来的不白之冤么?”
“其实我跟她并不熟...她跟谁好像都不太熟...”
“那你怎么能说喜欢她呢...就因为她长得好看么...”
15岁时被另一个气血上头的无知少年策划的评教风波、一个誓要抓出某个胆敢公然忤逆她权威学生的初中数学教师,一个只因曾在上历史课与老师争论国人民族性就被打上“难教”、“叛逆”、“偏激”标签并被拉入教学“黑名单”的女孩,一群面目模糊的同学,加上一个惘惘的旁观者,故事就是这样。
我多希望曾同样被打上这些标签的自己那时站在她的身边,坚定地说,“老师,绝对不是她!”“老师,你处理事情的流程不对!”,“老师,她绝对不会干不好的事情!” 可惜当时的我没有在她身边,因为我也濒临掉进一个相似的圈套中。
可我比夕四幸运的是,有人相信我,我执意不解套时,有人抓住我的手,对圈套旁的黑影说,“我跟她在一起,她要是掉下去的话我跟她一起掉!” 当时的班长,一直性格可人,品学兼优的小周在我印象里,第一次那么明显的反抗了老师。
“张老师,她是我的好朋友,她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小周,你当这种人是你朋友,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跟她来往了!”
“张老师,你是不了解她才会这样说,我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不了解她么?对于这种学生,我了解的最多。。。”
个子不高的小周站着,面目平静,眼神坚定。
那时的我也接近要放弃了,不想再争论,想背起书包一走了之。可小周在我即将落入圈套时有力地拉住了我,让我又续了一口气,这口气只是简单的“我没有做错,我不能认了。”
同样是在成长的悬崖边缘,犹如神启的我被小周拉住,可夕四的身边没有那个人,于是她奔逃进黑夜。是不是从那天起,夕四成了一张漂亮的画皮;亦或是从她第一次因为课堂上的争论而被老师授意被全班同学孤立时,她就已经成了一张画皮。
每天的她眉目依然,可内里已经渐渐风化。
可她那时才15岁。
很多曾经的同学告诉我,“其实我已经有点忘记夕四的样子了。”大抵是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洗刷得太快,存不下一个已经停止生长的少女;又或者是人们总是本能的回避忘记令他恐惧的事物,毕竟夕四的死法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终。
我估计也会慢慢忘记她的脸吧,翻出合照,我总觉得她不像她。毕竟我也只是另一个不懂她的人、命运里不相干的人。
(今天是小满,是谷物开始渐渐成熟的节气,希望每个人都圆满,就算没有圆满的大结局也要有很多小团圆。在我们艰难的时候,也许一些小圆满比最后期许的大团圆更有价值,或许它就是渡我们的那根救命稻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