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米蕾:绷紧的琴弦

米兰.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以一个温泉疗养小镇为背景,按时间顺序用五个章节聚焦了小镇各色人等在五个日夜里的心路历程。陆续登场的八个人物中,凯米蕾应该算是昆德拉着墨最少的一位。

故事的展开缘于首都的著名小号手克利马与小镇疗养院护士茹泽娜。两人在一次演出后发生了一夜.情,而几个星期之后茹泽娜告诉克利马已有身孕。凯米蕾便是克利马的妻子。

凯米蕾容貌美丽,然而虚弱多病,糟糕的健康状况迫使她放弃了歌唱生涯。她在克利马还默默无闻时就爱上了他。经历了疾病和结婚,这个年轻美丽、习惯于被人崇拜的女人,慢慢将自己锁进一个毫无乐趣、隔绝沉闷的世界,一个与光辉的舞台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空间。嫉妒让她十分害怕其他女人,她能从克利马的声调中甚至从衣服的气味中察觉到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一个在旧报纸上用笔草草记下的日期字符,都会让她联想到克利马与女人的幽会安排,并让她整整一个月都睡不好觉。

克利马欲前往小镇“解决”茹泽娜而编的谎言,自然瞒不过凯米蕾的“过分的敏感、长期的警惕、无穷的猜忌”。她压根儿不相信“明天去开会”那种谎言,却不敢当面揭穿他,“因为她知道她的疑心会激怒他”。猜忌让她心绪不宁,一种悲哀、恍惚的神情贯穿于听到谎言后的整个晚上:做饭时“手在神经质地颤抖”,用餐时让克利马“每吃一口饭,都象是在品尝她的眼泪和自己的罪孽”,躺到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身躯习惯性地绷得紧紧的”......

到了第四天早上,克利马告诉她要到疗养小镇举办音乐会时,凯米蕾立刻认定“不过是掩盖某个恋爱私情的花招”。因为“对她来说,他的脸是一本打开的书,他决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这一次其实是克利马为了茹泽娜的流产计划能顺利实施,卑躬屈膝地讨好斯克雷托医生,荒唐地要与医生这位极鳖脚的业余鼓手组成一个乐队登台演出。“嫉妒在凯米蕾内心象一个赛车马达那样旋转”,克利马一出门,她就产生了去小镇的念头,“去核对一下这可疑的音乐会”。

凯米蕾坐了四个小时、换乘了三次火车,终于来到疗养小镇。在宣传海报上看到丈夫的名字,她也只是快活了几秒钟,便不自主将意识切换到“他同意在这个偏远的疗养地演出,也许仅仅因为这给了他一个与情人会面的好机会”。但没曾想接下来的短暂经历间,抓住了她的全身的焦虑蓦然被冲散,虽然只是“解放”了片刻。三个曾经的同事,一瓶接一瓶的酒,一个男人“一种正好介于清白与轻浮之间边缘上的接触”,让猜到那个男人企图的凯米蕾选择了“听之任之”。她渴望这个有魔力的界线再推进一点,让“自己被带到地平线以外,越走越远”。随着时间愉快地流逝,她甚至说出了那句“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纵一下”......只是“放纵”被一个意外中止,她的大脑再一次让妒忌支配。

在舞台的休息室,她看到了克利马苍白烦乱的脸,感到了他试图很困难地掩盖住他的紧张和心烦意乱;在克利马的房间,她试图挑逗他的悲哀与疲惫的目光,换来他的冷淡与器官的“退缩”。然而,她没有羁绊住匆匆前往与茹泽娜办理流产“事务”的丈夫,却意外迎来了自我救赎的转机——一个象征性的预兆。

故事的另一个男主角——因为政治问题而坐过牢房、即将移民国外的雅库布,在楼道被偶然邂逅的凯米蕾的美丽强烈吸引。雅库布经历了许多痛苦挣扎,却“很少体味到牧歌的情调”,在他的眼里,凯米蕾“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作为美的本身出现”。“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太美丽了。”“我一直象个盲人那样活着,一个盲人。现在,我第一次认识到有美这样一种东西......”这个陌生男人对的凯米蕾的一席话,像一语惊醒梦中人!

“解决”了茹泽娜的克利马,终于下定决心在有生之年将愿仅仅为讨“浓烈的芳香弥漫”的凯米蕾喜欢而搞音乐,“为了他亲爱的女人,他唯一的爱”。而凯米蕾,却因为那个在楼道遇到的陌生男人雅库布的一席话,重拾了久违的“有力和独立”。她回想起曾经全部失去的、错过的、漠视的值得怀念的机遇,甚至开始为那些她永远毫无所知的机遇而感到悲痛。还有反思,如同雅库布对她说一直象一个瞎子那样活着、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美这样一个东西一样,她不是也一样一直盲目地活着,心目中只有一个形象——被强烈的妒光照亮的一个形象吗?

曾经的她在舞台上放射着耀眼的光芒,走进婚姻里的她对克利马比任何人都更亲近,她理解克利马的内心和全部思想,她和他曾经“谈阿姆斯特朗,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谈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严肃的问题”……只是曾几何时,没有什么东西能象嫉妒那样完全地占有了她,她的一切都关注在克利马那不忠实的身躯的一个不变的印象上,关注在一个不变的谴责上。但这次不自觉地被“唤醒”,让她从新感到了自信和美好,让她终于“明白了前面某处有一条分手的路”——自从她和克利马结婚以来,“同他分手的念头第一次没有使她产主任何忧虑”。

“无辜的人应当承担罪人的罪行,这正是生活的一个奥秘。”克利马说凯米蕾总是使他想起绷紧的琴弦,有一次还亲口对她说她有一颗小提琴的灵魂,其实是他最终也没从自身去弄明白琴弦绷紧的原因。他在每一次出轨的热情中享受秘密将被揭发的快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千方百计隐瞒妻子的行为中品尝出自己的价值,还美其名曰会因为负疚而更加热爱自己的妻子——“有时我感到我追求这些女人,仅仅是为了弹回到妻子身边那美妙的一瞬”。另外的一点他自然最终也不会弄明白,即使琴弦选择了绷紧,也有自己的选择方向。至少除了被动的选择,总还会有觉醒,在某一刻遵从了内心真正主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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