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平白无奇的夏夜,月亮像是一颗失去了血色的巨大头颅悬挂在漆黑的夜幕里。惨白的月光像缓缓涌动着的血液一般浸染着黑夜,天地都是同一片的清冷颜色。
我独自坐在月色里,品尝着这份清冷,一个黯淡的身影在远处的惨白里,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今日不用做活吗?”,我看着走近的黑影。
“月亮太大,藏不住东西,不好出手。“黑影没有看我,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月亮,边说话边挠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手腕上有一块淡红色的斑,在这一片惨白中,格外显眼。
“那是什么?”,我指了指他的手腕。
“这个?”,黑影边说边扬了扬自己的右手,“不知道,皮肤病吧。长了好几天了,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最近有些痒。对了“,他把头转向我,”你不是做过几天土大夫吗,正好给我看看“,黑影说着,把手伸了过来。
我俯下头,细细地看,那块红斑在手掌下方,手腕上部,颜色淡红。不仔细看,像是一只剥了皮的老鼠,拿手触碰,还散发着一丝丝热量。
“这个东西,我还真见过,不过,我不会治。“
“治不好吗?“
“不难,只是药难找。“
“什么药?“
“这个药……怎么说呢,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
“故事,跟这个斑有关系吗?“
“有,要听吗?“
“说吧“,他说着把手枕在脑后,躺在了椅子上,慢悠悠地说,”反正也无事可干。“
“好,那你慢慢听。“我也像他一样把手枕在脑后,躺在椅子上,慢慢地说:”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夏夜,跟今晚一样,月光白得瘆人。我正要睡觉,一个四十多岁手上缠着布条的中年人却突然找上门来,说是自家女子得了重病,让我一定去看看。我虽然只是个土大夫,那也是个大夫,回屋取了药箱,就跟他走了。
我跟着那人,一步不停,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其间还翻过了一座山,才到了他们村子里。村子里没有通电,只看到一个个低矮的土房子高高低低地埋在山坡上,黑漆漆地看不到一点光亮。村子里很安静,静到似乎能听到那些低矮房子里传出来的沉闷呼吸声,互相搅在一起,盘旋在我的后颈。
那人领着我往村后走,那里靠着山体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屋,小屋正面没有窗子,只从那门缝里透出了些许光亮。这个小屋不过十来个平方,东西不多。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一条细细的黑线沿着灯芯往上浮动,淹没在黑暗里。桌子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有些微胖,脸色发黑,眉头紧蹙,直勾勾的看着我,手上也缠着一根布条,我略略跟她点了点头。
屋子的左边,有一张木床,床上似乎有人躺着,间断地呼吸声传来,有些沉重。我端起那个煤油灯往床边走去,那微胖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向我靠近。我有些不悦,但也不好多说,把那煤油灯放在了床边。
透过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身形消瘦,不知是不是煤油灯的缘故,看上去脸色苍白得很,双眼紧闭,脸上挂满了汗珠。我稍一靠近,闻到一股皮肤溃烂的腥臭,中间还夹杂着一股铁锈味。顺着那股腥臭味望过去,只看到阴影中似乎有一条黑黑的东西挂在了女孩的脚上。
“她脑子有问题,不绑着,就跑了”,我还没来得及问,那微胖女人赶忙给我解释起来,我心中有些烦闷,只是嗯了一声,这些年,见怪不怪了。按照惯例,我接着便取了体温计给她量体温。就在我凑上去捏着体温计往她腋下放的时候,那躺着的女孩子却突然睁开眼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
“救我”。
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我听得真切。我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的继续检查,检查手臂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臂上有很多道伤痕,新的旧的都有,叠在一起,凹凸不平。我有些疑惑,心里胡乱的猜测,又想起那女孩说的话,我有些动摇。
“她几年多大了?”
“十五”,那男子马上答到。
“十四,不是十五,是十四”,那女人抢过话来,掐了男子一把,“怎么自己孩子的年龄都记不住。”
“哦,十四,属牛啊。”
“对对对,属牛的。”那微胖女人没让男人再说话,但是这下我就更加确定了。那女孩是发炎引起的高烧,没有大碍,但是我知道,她必须有大碍,大到生命垂危。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
“她这得的是急症,我治不了,得送到大医院去”,我起身作势就要开始收拾东西。那女人突然慌了,冲过来一把拉住我,死活让我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没钱之类的话。我猜到她们大概不敢去大医院,便饶了一嘴,说可以在我的诊所里试一下,但是如果情况不对,马上送大医院。那一男一女在一旁商量的好一阵,实在无可奈何,勉强答应了。
好容易到了诊所,我给那女孩打了一针镇定剂,又挂了一瓶葡萄糖,接着关了诊室的门,打了120。那一男一女十分生气,质问我为什么要骗他们,我说我没有,说了治不好就送医院,现在我治不好。那一对男女顿时火起,强行要把那女孩带走,我守着诊室的门不让他们进来,他们无可奈何在那破口大骂,等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响起,他们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这也叫个故事吗,没头没尾的。”
“故事不都是没头没尾的吗?”
“这是你胡编的吧?”
“怎么,有破绽吗?”
“倒不是有破绽,只是有些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我歪头看着他。
“你不正常?”,那黑影也歪着头看着我。
“我?”
“你是这种人吗?”他冷眼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种人呢?”我也微笑着盯着他,“知人知面不知心。”
“呵“,他把头又转了回去,”也对,不过你说的这个故事,跟我手上的斑又有什么关系?”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斑。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看过一本书,书里写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里面提到,以前有一个地方的人,一旦做了坏事,手上就长出一种斑,因为那个斑的形状长得像只老鼠,这个斑又叫鼠斑,得了之后,无药可医。发作之时,瘙痒难忍,只有一种偏方可以缓解。”
“什么偏方?”他转头看着我。
“庚子鼠年出生的少女的鲜血。”
“让我想想,那个女孩……就是庚子鼠年生的吧?”
“嗯,那村里起先只有一个人得了鼠斑,左右医不好,那人受不住,信了偏方,出高价买那女孩的血,那女孩的父母见钱眼开,收钱卖血。自此之后,这村里得鼠斑的就一点一点变多了,买血的也越来越多,一直到后来整个全村都得了鼠斑,只剩那女孩一人。那女孩就成了这村子里的活血盅,被关在那屋子里,有人买血,便割一刀,一刀一刀,割了三年。”
“这东西,还会传染吗?”
“鼠斑不会传染,但不保证其他东西不会。”
“这,也是胡编的吧?“,他有些惊愕,倒吸了几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怎么,坏事做太多,害怕了?”我颇有些嘲弄似的问他。
“我怕什么,你这家伙“,他似乎有些生气,又不好发作,只是恶狠狠地骂着,”要得也是你先得“,接着起身满脸丧气地攥着拳头兀自走了,像来时那样,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了夜幕里。
我看着那团黑影,有些好笑,又笑不出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疼痛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经受不住那慢慢清晰的痛感,赶忙起身往屋里走,随手关上了门,又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小刀放在了口袋里。我起开一块地板,俯身往地下室里走去,月色透过窗子洒在我的身后,溅出一块瘦长的黑影。我伸出右手,惨白的光照在我手腕惨白的绷带上,有些分辨不清,我慢慢解开绷带,月色下,那个猩红的斑块火烧一般啃噬着我的皮肤,痛痒难忍,我加快了脚步往下走。
得上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