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个国度的某一个年代,有个善于纺织的年轻姑娘。
人们不远万里地来到她居住的地方,购买她织出的布料。她的技艺如此精湛,以至于产生了各种不可思议的传闻:据说她能够在布里织出湖水的波光粼粼、火焰的摇曳明灭、星光的闪烁生辉,就仿佛她真的把那些把握不住的元素拧成线,让它们任凭自己手里的纺锤摆布似的。
她的名声日益增长。终于有一天,一架富丽堂皇的金色马车停在了她的小屋之前。人们认出了马车上的徽章:那是王室的标志。一名衣着华丽的大臣从马车里出来,带着傲慢的神情敲响了这位姑娘的门,当惊讶的姑娘出来迎接他的时候,他以同样傲慢的神情宣布:王子——国王唯一的子嗣和继承人——将要迎娶邻国的一位公主,现今国王陛下听说了居住在这里的这位民间女子的纺织技艺,一时兴起,故而特意选中她,命她在三十三天之内织出一段美丽的纯白料子,供王子的未婚妻做婚礼礼服用,若她能够让王室满意,那么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话说到这里,这位织布的姑娘也无法拒绝,更何况,国王还顺笔接着写了:若她提供的料子无法令人满意,那么她将要被处死。
此处要说明:这倒不是国王本身对她有什么意见,毕竟此时他们素不相识。这只是习惯使然。国王们的一时兴起往往是危险而无常的。
宣布完,那位带着傲慢的神情的大臣便坐上富丽堂皇的金色马车,绝尘而去。织布的姑娘看着门前碾出的浅浅痕迹,陷入了沉思。她现在面临着三十三天的期限,以及一个不明朗的未来。她并不是对自己的技术有着任何怀疑,但是国王能否欣赏她的成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三天之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风中飞扬之时,她推开了窗户。冬日冷而干净的空气充满着远处玩耍的孩子的笑声。面前的世界犹如再造一般,洁白而平整。她眨眨眼,睫毛上刚被风吹来的雪花落了下来。
现在她有材料了,于是她开始工作。
三十天之后,国王的大臣坐着那架富丽堂皇的金色马车又来上门拜访。这位善于纺织的姑娘交给了他这一个月的结果:一匹洁白无瑕的布料,带着崭新而明亮的喜悦,正如冬天的第一场雪。
大臣坐着马车走了,走之前连连表示国王一定会十分满意,他那傲慢的神情也不禁减了几分。
姑娘等着自己的奖赏,可是,当大臣再次出现时,情况却并不如她所料。大臣带着更多的大臣,他的马车也更为富丽堂皇、更加金光灿烂,而他带来的消息并不是国王的赞许,而是王子的:对于准备婚礼准备得浑浑噩噩的王子来说,这奇妙的布料就仿佛是驱散迷雾的阳光,他突然之间感到自己将要结的这一桩政治婚姻毫无意义。没错,他要娶的那位公主拥有姣好的面孔和优雅的举止,但那又怎样呢?不过是个空壳而已。他宁愿爱制造出这种奇迹的女人。于是他宣布了自己的爱,制止了婚礼。
织布的姑娘被请上了新的这辆马车。通往都城的道路平整而宽阔,开往都城的马车漂亮而舒适,她坐在里面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在这平稳的行驶中,她的思绪飘向了自己的未来。她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一帆风顺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但是马车在往前走,她也在往前走。
到了都城后,事情果然还远未结束。王子贸然的退婚并未引起外交危机,因为邻国的公主不仅拥有姣好的面容和优雅的举止,还素来奉行息事宁人的准则,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例如说本国的国王: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毅然决然、不顾后果地爱上一个出身平民的姑娘。但是这是国王唯一的儿子,对他的任何惩罚归根结底都只能不痛不痒,因此国王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微妙的声音,准许他的儿子迎娶这位新找到的真爱,但既然她最非同寻常的一点就是她的纺织技艺,那么她的婚礼礼服的料子也该出自她自己的手——毕竟其他凡夫俗子经手的料子还能配得上她吗?对此王子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善于纺织的姑娘一到都城,就被请入了王宫的一间屋子。但奇怪的是,这个房间虽然装饰得金碧辉煌,但一丝纺织物的痕迹也无,地毯、挂毯、靠垫之类的在王公贵族居住之地司空见惯的物品居然不见踪影,所有的装饰物都是坚硬的金属或者木头。
房间的中间是她这辈子所见最华丽的织机。它由黄金铸成,上面点缀着璀璨耀眼的宝石——华丽不假,但实用性或许该打些折扣。但是它所映射出的光芒的确赏心悦目,姑娘忍不住微微一笑。
织机周围也不见供纺织用的线。
这时国王进来,宣布了他的要求:在三天之内,她必须织出比她之前送来的那匹布更好的白色布料,他相信这房间里已经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了,王室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所以无法提供更多,如果三天之后她没有能够织出更好的白色布料,她就会被处死,如果她织出了,她就会嫁给王子为妻。
织布的姑娘没有机会辩驳,房间的门就锁上了——因为不能打搅她工作。
国王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里。他确信这个平民是不可能嫁给自己的儿子了,因为不管她的能力有多强,在没有原料的情况下她又能达成什么呢?
但是这位年轻姑娘却没有慌乱的样子。她推开了这个房间的唯一一扇窗户,眺望王宫外的蓝天。天空一碧如洗,几团如轻纱一般的白云点缀在这蓝色之中。
她之前曾经收集过阳光下闪烁的湖水、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夜空中闪烁的星光,她把这些变幻的景象完完整整地收集在瓶子里,混入自己纺织的布料里,为自己赢得了名声和荣誉。后来,她将冬日第一个下雪之日的空气糅合在白色丝线里,让它染上了眼睛看不见的色彩。
这时,她则必须把天上的云彩慢慢地引下来,织成没有线的布匹。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这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这些没有形体的存在附在有实体的丝线上还算容易打理,但如果要让它们自己呈现出可触碰的固体形态,那就需要几乎无穷的耐心和精力。
三天之后,国王来检查她的结果。他已经叫刽子手做好准备,但是当他看见那洁白轻盈如云朵的材料的时候,只能又惊又恨又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这次的失败。
陪同国王一起前来的王子喜出望外。他奔向自己那初次见面的心上人身边,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艺术和她本人的永恒忠贞。
善于纺织的姑娘疲惫不堪地望着他,过了一阵子才终于说道:“请原谅我这么说,但这都只是幻象而已。”接着,她请求让她再看看自己刚纺织出的杰作。
这时,仍未死心的国王说:“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但是她不再听他说话。她把那洁白的布料披在肩上,她紧紧地攥住它,然后,她突然飘了起来,仿佛她不再有重量,仿佛她被云彩托举起来。国王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王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直到她从唯一的那一扇窗户飞出去,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