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一拧,温滋滋的水线,规规矩矩地浇到菜篮子里。哗啦啦的自来水从手指间冲流而过,我忽然无比怀念那一池清冽的泉水。
原谅我已不能在高楼、街路、车流、人群中间辨出你准确的位置,而当我终于彷徨又无奈地从你身边经过,你是否还留着一声黯哑的叹息等待故人的回应?
还能被想念,是因为我们曾相识。而当这样平凡的相识终究被岁月湮埋,可怜如你,就是在经历故乡的抛弃和故人的背离;可怜如我,带不走今生的眷恋,在轮回里清空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石墙下,有个小洞,清澈的泉水就咕噗噗从小洞冒出来,三面石堤环围,靠东有出口通向堤外的河沟。干净明亮的水聚在小小的一方池里,池底是形色各异的鹅卵石,经常会有几根菜叶攒在石缝间,随着水流扭动身姿。这泉水不是露天的,上方三米来高处盖着楼房,楼板遮着,河堤挡着,一池泉水就稳稳当当落户我们东街村,也因此得名“东街泉”。
儿时的印象里,泉就生活的一部分。清晨,厨房里的大缸一定是满满的,两只铁桶里也泛着水光,一根黝黑光亮,中段微凹的扁担就立在灶台旁。奶奶和娘总是在全家人起床前就把一整天要用的水储备好了。中午,最喜欢到泉里洗菜,白茎绿叶的油菜像精巧的小船漂在水里;嫩白油红的大葱浸在水里跟玉笛似的;茄子就是裹着亮紫色皮衣游泳的胖娃娃;遍身小白刺的黄瓜娃子像小青蛇或蜷曲或舒展;最惹人心疼的是憨憨的洋芋蛋了,本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一经冲洗,粗皮的细皮的、圆滑的崎岖的、哑黄的暗紫的,都抖出一身水莹莹的精气神来。慢慢洗菜,由着一池泉水把庸常的菜蔬映衬出别样风流来。我还喜欢在泉水里淘米的感觉,竹篮子往水里一浸,饱满的米粒便有了珍珠光泽。来回摆动竹篮,白浊的水流从密密的竹缝里渗出来,一股两股掺进清澈的泉水,被带走被稀释,自成一幅图画。傍晚,泉池外的小水渠里从来不缺洗衣服的人,这份热闹要是不凑,感觉日子的趣味都减了。赶着太阳还没有完全隐没,暖蓬蓬的光还茫茫散在暮气里,我就拿几件衣服或几块抹布去洗。我总觉得泉水的清凉是有乐感的,喜欢洗衣服是因为手指可以尝到音乐。
儿时的印象里,泉就是家的一部分。我喜欢走泉边的小路,平时放学了总要绕个大圈子,到泉边待一阵子才回家。不上学的日子,就约上玩伴儿,趴在泉边的大石头上写作业。小学时代的好多篇周记、作文就是在这块“假日书桌”上完成的。泉是游乐场、书桌,还是我的避难所,每次犯了错误,挨了教训,我就跑到泉边去玩水。一把水,抓起来,漏出去,一颗石子捞出来,丢进去,重复这样的动作,什么错误啊、打骂啊、恐慌啊,全都消散了,直到了饭点,爷爷一定会提个茶壶来取水,顺路就把我捎回去了。
我在街这头,你在街那头,穿过一条街的泥土路,你清朴的模样就映入我眼里,你甜醇的水香就融进我心里,何其有幸,有生之年与你有过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何其遗憾,后来是你从我的生活撤离,还是我的生活背叛了你,我再也无福与你续亲缘。钢筋水泥阻断了你,楼房马路填盖了你,自来水取代了你,我甚至找不清你最后的栖息地在哪里。
我会走过很多路,也会喝掉很多水,却只念念不忘你的朴素俊俏的香。你是我的“饮水之初恋”,到如今,我拿什么纪念你,我清清也亲亲的“东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