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庆是我的朋友,这里说的朋友并不是恰巧知道彼此名字的路人甲乙丙,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从初中开始认识,他从来不是什么好学生什么值得学习的榜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带着一股痞气,一直到多年以后的后来。
那时的阿庆是一个不羁的少年,不爱读书,在老师和那些“好学生”的眼中是像一个混混一样的存在,也确实像一个混混一样存在。他抽烟,喝酒,打架,逃课,上网,早恋,做过对当时的我而言难以想象的“坏事”,但我觉得他和其他的混混一点也不相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木讷的人,不善言辞,更不会与人沟通,就算熟悉的人平时都很难听到我说话,更不用说陌生人。初中上了一年也叫不出全班同学的名字。然而,在和他一起上学的那几年里,我不知不觉改变很多,到现在,我可以在一大堆朋友中站到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和每个人寒暄闲聊,并且大多时候可以把他们逗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是不是阿庆让我发生了这样大的改变,但我记得他带我做了许多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不敢去做的事,并且有很多是坏事。第一次给我看黄片,第一次教我抽烟,第一次带我逃课,第一次带我进网吧,第一次教我泡妞。只是不记得他教过我怎样和陌生人互称兄弟,和朋友勾肩搭背满学校晃。
我有一个和我同班的表哥,我们从小玩到大的,性格跟我截然相反,可以和路边路过的随意陌生女孩搭讪并且聊得很开心,可以跟老师聊到跟学科毫不相关的事情而且滔滔不绝,甚至可以在街边跟卖菜的大妈吹牛还让对方觉得是好孩子。母亲经常拿我和他比较数落我为什么这样寡言少语,这样怎么能有朋友。我当然不会反驳,所以更加沉默。
在又一次被母亲数落过后,我问阿庆,想交到朋友就一定要学会和很多人说话吗?阿庆不屑一顾:“屁,真正的朋友又怎么会是随便几句言语能够交到的。”然后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是吧,兄弟。”
他给我讲很多他的“道理”。他告诉我,不要因为别人的眼光改变自己生活的方式,别人怎样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没有谁有义务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要做真实的自己,不需要改变自己去逢迎什么。
他说他就是不要自己的未来被别人规划,他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自己就是这么放荡不羁。我笑他还会用放荡不羁这个词,他把beyond的海阔天空给我听,然后跟着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阿庆的梦想是当一个歌手,他告诉我。但他的父母当然是不会送他去学音乐的,因为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以及大多数父母一样固执地认为学习才是最好的出路,只有学习才能在以后有稳定的工作,有他们眼中的有出息的生活。所以阿庆的梦想才一出生便已夭折,没有蓬勃生长的机会,也便没有了否定父母的机会。
但是阿庆还是对他父母对他的安排作出了否定,或者反抗。我想,这大概就是他本来良善却强自装作一个混混的原因。
他还是对自己的梦想满怀着希望的,他有一个很厚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歌词,有的是他听过的歌,有的是他自己写的,他满心期待,以后会唱自己写的歌,出专辑,开演唱会。他问我的梦想,我列出一个一个又因害怕是空想又一个个地否定,支吾了半天发现,除了父母对自己的期望,竟从来没有过一个拿得出手的梦想。所以对于阿庆这样拥有自己独立的,明确的梦想并且敢为自己的梦想留下最后一点点念想的行为,我是无比敬佩和羡慕的。
对于他对梦想的期望,我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个夜晚和他挤在寝室里窄小的单人床上哼唱他在笔记本写满的歌词。
整个初三,我们俩都是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度过的。
那时候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他说要追那个女孩,我当然知道早恋是不好的,可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仿佛他理所应当这样做,这样才是真正的他。
女孩是另一个班的,阿庆所在班级在二楼,我们班和他们班教室门对着,女孩在楼下。于是每天下课阿庆拉着我一起去女孩所在班级,站在门口,喊女孩的名字。是一个挺好看的,单纯的女孩。
晚上在寝室给她发信息,他问我怎样说话才能不让女孩反感,做什么事才能让女孩开心,回应他的是我一脸的懵懂无知。于是我们两个半大男孩开始学习怎样揣测女孩子的心思,一边臆想女孩的反应,一边偷偷笑得自得。
后来他真的追到了那个女孩,他兴高采烈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告诉他,我也喜欢上一个女生,是我们班的。
他怂恿我去追,女孩是我们班第二名,长得挺好看而且人很好,我回答,我这么平凡怎么可能追得到。他恨铁不成钢,你怎么知道一定追不到,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况且,就算追不到,让她知道你喜欢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一直纠结着表白之后她跟我会不会连朋友也做不成,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学习,会不会让老师家长知道。于是一直拖着,一直藏着,最后终于还是在阿庆的鼓励和催促下跟女孩说了自己的喜欢,那时候已经差不多到毕业季,大家纷纷忙着为上更好地高中努力着,我的表白就显得很微不足道了,表白当然失败了,我是有些悲伤,但还有一种我不愿承认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终于知道我和阿庆终究不是一样的人,我没有办法依着自己的喜好想法过自己的生活,如果她真的答应我我想我也不可能像阿庆一样和她在一起,只是茫然不知所措。
也是在这样毕业季里的一天,在一次阿庆拉着我逃课回寝室玩牌的时间里,他告诉我,他不想上高中了。
他说自己根本不喜欢读书,也不想浪费青春在看不到未来而且自己并不喜欢的事上面。我没有劝他,我本来就不是擅长说服别人的人,而且阿庆从来也不是会轻易因别人改变意志的人。
中考结束,高一开学,阿庆还是来了学校报名,是父母和陪同下来的,和他的女朋友一个班。我说你现在总该留下来继续读高中了吧。而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去了市里更好的高中,我觉得她理所当然这样优秀的。
阿庆是在开学一个月左右退学的,他搬着行李离开的时候我正在教室写作业,回寝室发现他空出来的床位有点茫然。
他就这样仓促地离开,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后来就很少见到他,只有几次他来找他女朋友,那时他头发留得很长,斜搭着,遮住了眉眼,骑在摩托上,摩托车飞快的前行,风把头发扯起来,露出张扬不羁的表情。
最后一次是上我高二的时候,他说和女朋友分手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女孩告诉他女孩要用功学习,上大学。我想起我们都还在初三时一次一个初二的学弟无端骂他他笑着回头跟我说,发现自己变了好多,要是自己还是当初的暴脾气,哼!我以为他会对他女朋友感到气愤的,结果我看他却是一脸平静,只是有点沉默,他说,你也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他说,我走了。然后转身,我才猛然发现印象中他蓄起的满头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剪掉了。
在那次见面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就更少见面了。
之后的一次见面是我快升高三的时候,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刚下课回寝室,他在教学楼门口找到我,利落的短发,皮肤被酷暑的阳光晒得黝黑,咧开一半嘴唇露着牙齿嘿嘿地笑。他叫我和表哥跟他出去玩,晚上有晚自习,我正犹豫,他说,晚自习前一定把你俩送回来。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去吃顿饭,用他新买的摩托车带着我们转悠的一阵然后随便找了一个餐馆钻进去。几样简单的家常菜,老板问要不要啤酒,他看向我俩,表哥说,要吧。我看着他,你待会还开车。他说少喝点吧,你们待会也要上课。
吃饭期间谁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举杯。临末他问我们学习怎么样,还有一年高考了要加油考一个好大学。我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说家里养了一百多头牛,每天就是和牛打交道,一天到晚忙得要死。我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当初许下的梦想,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沉默了一会儿,他端起装啤酒的玻璃杯将里面的酒喝掉,继续说,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以为许多事很简单,直到踏入社会才发现,很多事不像想象中那样,社会很残酷的。你们俩要好好读书,好好珍惜在学校的日子,学生时代真的是美好的。
我分明听出他语气中夹杂的淡淡懊悔,以及不易察觉的一丝羡慕。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样的语气,我竟有一种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失望。一直以来,阿庆就如同我的信仰一样存在着,我从来没觉得他做的每一个决定是错的,他在我的前路上踽踽独行,做着每一件我敢想却不敢做的事,对被我视之为规则的条款不屑一顾,张扬不羁,桀骜不驯,我仰望着他的后背跟着他走下去。其实在很多时候阿庆在我心里就像我臆想中的另一个自己我在他身上寄托着我对现实所有的反抗和美好想象,我想他做所有我想做不敢做的事,我想他反抗所有我必须遵守的规矩,我想他过所有我梦想中最好的生活。
可是我梦想中的最有意义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吧,所以阿庆也就不可能和我想象一样生活,我有些沮丧。
吃完饭送我们回学校的摩托车上,阿庆感叹当初一起整天无所事事浪费光阴的少年如今的生活却大不相同了,他的声音在摩托车飞驰而过掀起的风里飘忽不定,有些不太真实,仿佛下一刻就回到那时的光景,我们经历的这些变化成为虚妄,从新开始。
然而并没有,阿庆依然坐在我前面专心开车,突然他对我说,阿超,你性格太内向了,这样不好,你要学会处理人际关系,多交一些朋友,现在还不觉得,以后出了校园进入社会你就会知道它的重要性。顿了一下,他又说,这方面你要跟你表哥学,学会为人处世交朋友你以后很多路会好走一些。
听着他说的与当初观点大相径庭的话我想告诉他,这些年我也改变了很多,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老实木讷的愣头青,我也学会交一些朋友,虽然不多,我也学会玩笑调侃,即使不常。但是我没有这样回答,我只是点点头,然后我反应过来他看不到,又答了一声“嗯”,只是摩托车在风里飞驰着,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
后来虽然有几次在街上遇到,但都显得仓促,并且我俩也都行色匆匆,只是打个招呼然后匆忙离去。
再后来就是快高考的时候,那时没再住校,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他来找我,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然后不顾我目瞪口呆的表情笑得得意。
嫂子是个温婉的女人,长得并不如当年那个女孩好看,却宁静温柔。我叫嫂子她笑着打招呼。
又像初中时一样,阿庆和我一路笑骂着勾肩搭背去找以前关系好的朋友,然后七八个人买着菜一起挤到我那个逼仄的出租屋里聚会。期间因为要置办一些结婚用的东西阿庆要出去,我说我做饭不行的,嫂子自然走过来,阿庆说,给你嫂子打下手。
这次短暂的相聚,总算还是开心,吃饭喝酒的途中,阿庆给没能来聚会的关系好的朋友打电话,笑骂不够意思,兄弟结婚还在外地不回来。终于还是散去,留下热闹过后沉默的狼藉。
阿庆变化很大,越来越沉稳,务实。开车少喝酒,不抽烟,因为对家人健康有害。做事权衡利弊三思而行,语气沉稳,表情温柔。他越来越像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但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他越这样越说明他越像生活中最平凡在平庸的饮食男女,他不再桀骜,不再放肆,不再反抗现实不再活成我的信仰,他不在我以为的最有意义的生活中活着。他打碎了我的梦。
阿庆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去成,因为我必须面对我的现实,我要高考。但我还是在心底祝福他,恭喜他。
在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把刚满月的小侄女的照片发给我看,粉粉嫩嫩的很可爱的小孩子,这就是他所以梦想和桀骜的归属和寄托吧。我能想象他声音更加温柔,眼神更加沉稳,抱着女儿傻笑。他能做一个好父亲,一定能。
我告诉他放假回家一定去看望小侄女,却因为许多生活中的琐事羁绊没有去成,我对此一直愧疚,但我想他不会太介意的吧,毕竟他现在的生活一定是充满意义的。
我初中时喜欢过的那个女孩过生日,我半夜上QQ跟她说生日快乐,她空间里的留言板上更新了很多留言,并且还有人不断跟她说生日快乐,闺蜜,同学,朋友,许多人可以在十二点过后跟她说生日快乐。我知道她正生活在一个丰盛的故事里,里面布满了阳光和花朵,她的生活一定是美好而有意义的。我知道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但看到他男朋友得意洋洋的给她留言说是第一个跟她说生日快乐的,我嗤笑是我多年前用过的招式的同时不可抑制地有些算不上悲伤的难过。好像我一直对她心心念念忽然间发现在她的故事里这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这是一种失重的坍塌的感觉,是阿庆的变化给我的感觉。
然后我在留言板上面写了一条长长的留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东西,只是在最后虚情假意的跟她说了句生日快乐。然后关机睡觉,明天还有课,还有很多事要做。那才是我的生活。
在这篇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给阿庆打了个电话,我们聊了很久,感慨时间飞逝,感叹我们的变化,很多人各奔东西拥有不同的生活。我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说开了一家农家乐,跟我诉苦说累得要死,笑着要我骗些同学去他农家乐玩。问我的情况,跟我讲在社会浮沉的诀窍,旁边传来嫂子拆台的笑声。我调笑他家庭美满幸福让人羡慕。
他感叹,以前读书的时候觉得出了社会很好,出了社会却又觉得学校的生活更简单,人心永远不足啊。我知道他虽然抱怨着生活,却并不是对当下的生活感到厌恶,而是想用力过好现在的生活。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他还叮嘱我要在读大学的时候好好学习抓住机遇,不要像以前读书时一样无所事事,还有,记得暑假回去的时候去看看小侄女。
我们都对彼此现在的生活不甚了解,我们都不满自己如今的生活,我们都努力想要过好现在的生活。我们都对彼此表示祝愿,我们都知道,原来我们现在拥有的就是最有意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