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国庆黄金周,放假第一天,我到了广州南站,这个承载着无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交通枢纽。
我挤在熙熙攘攘的出游人群中候车,排在我前后的都是出游的一家人,四五岁的小女孩手里摇着小国旗,头上戴着鲜艳的帽子,满脸期待地跟爸爸妈妈说着旅行的事情。
在洋溢着出游喜悦的车站里,在喜悦的人群中,我却时刻攥着纸巾擦眼泪,我想我一定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旅程是为了看我病重的外婆。
肺癌,晚期。
下了车直奔外婆家,进门就看到外婆躺在沙发上,屋子里回响着吸氧机笨重的机械声,一下一下往绿色导管里泵出氧气,输到外婆的鼻腔里。尽管如此,外婆还是非常吃力地张着嘴巴哼哧哼哧喘气,眼里尽是疲惫和虚弱。她看到我,边喘气边说:“啊呀,这么远,跑回来,干什么?”我蹲下去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凉凉的手,拼命忍住眼泪喊了一声:“外婆。”她努力地扬了扬嘴角,又吃力地喘起气来。
我跟妈妈一起帮外婆洗漱,喂了几口粥,外婆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靠着椅背用力地喘气。喘了一会儿,她让我扶着躺下来了,可能擦了身子吃了几口粥,躺了一会外婆就睡着了,睡着的外婆终于呼吸平稳下来。
我看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皱纹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脸,鬓角一捋花白的卷发特立独行地翘起,我轻轻用手想把它们往后拢,它们却始终顽强地翘起来,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鬓角那捋桀骜不驯的卷发到底像谁了,不由得会心一笑。
正发呆想着,突然听到外婆喊我:“莎啊。”我赶紧答应一声,却发现外婆是闭着眼睛的,嘴里还在说:“阿莎还没回来。你们留点豆角给阿莎啊。”她在说梦话,睡眠中的她呼吸平稳,这几句梦话说得比清醒的时候还要清晰,一字一句,仿佛不是梦话。
我的眼泪瞬间就炸开了,或许是今天我回来了,她就梦到我了,梦里的她说不定刚摘了豆角,叮嘱爸妈他们要留给我……
妈妈怕我控制不住情绪,拉我出门了,说跟她去顺丰门店查我寄回来给外婆用的吸管保温杯到了没有。
路上我不断地想起外婆梦话对我的呼喊,下车后尽管我是克制着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跟顺丰店员说话的,可满脸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走,至今还记得店员的美女看着我一脸疑惑的样子。
回家三天两夜,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都在外婆家待着。陪她聊天,给她看她曾外孙女的照片视频,跟我妈妈一起帮她洗漱梳头喂饭,小心翼翼地帮她剪掉长指甲,帮她按摩睡疼的肩背,一切就像当初她照顾年幼的我一样。
到了我临走的那天早上,10点半的动车,我7点多就赶到了外婆家,想争取多些时间陪陪外婆。外婆却责怪我赶车还要跑过来,生怕我赶不上动车,每过一会儿就撵我走,她一直喘着气说:“去吧,你的孩子还小,不用担心我,你妈他们都在,我好了就去东莞看你,去吧,赶不上车了。”我拉着她的手,迟迟未动身,因为我怕,一转身,就是永别。
终于到了9点钟,外婆撑着坐起来了,她发脾气了,吃力地提高声音赶我走:“去啦,走吧,9点了,还赖在这干嘛?都说了我好了就去东莞了。”妈妈连忙出来拉我走,说外婆生气了,走吧。
纵使千万般的不舍,纵使千万般害怕此刻的告别会成为永别,可这样的时刻还是来了。
我站起来走到外婆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抱了一下她,说外婆我抱抱你。外婆拍着我的手说:“好了好了,去吧。”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再不敢看外婆的眼睛,外婆也没有看我,只是说走吧走吧。
我只能咬咬牙,往大门走去,回头再看了一眼,外婆弓着身子,手扶着膝盖,一下一下的喘气让她的头也吃力晃动着,鬓角那缕翘起的卷发随之摇晃。她没有回头看我,也许是没有力气回头了,妈妈硬是把我拉出了门。
那是外婆留给我最后的背影,这一别,就是我与外婆的永别。
5天后,外婆就去世了。
我以为她至少能等到下个月她孙媳妇二胎出生的,我侥幸地以为,我能赶回来再陪陪她。却唯独没有想到,我的外婆连国庆长假都没能过完。
于是,我在长假最后一天,又一次踏上了归途,又一次来到了广州南站。
这一次旅程,是赶回去给外婆,服丧。
这一次在候车室里几乎看不到出游的喜悦人群了,节前熙熙攘攘的候车室也显得有点冷清,几乎每个旅人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车站的广播一如既往地播报着来往的列车,或许人的一生就像个车站,总有不同的人跟列车一样,在身边来了又走。有的呼啸而过,有的临时停靠,有的则成了固定车次,等哪天车站旧了老了,就再也容纳不下任何车次了,车站也就终止了营运。
我的外婆,曾经是我人生中最温暖的小站,在2016年10月7日凌晨2:15,站台上那盏曾经照亮我的灯,悄悄地,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