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下令在大婚之前拒绝一切访客,晌午的芳兰宫冷冷清清,就连照射在宫墙上的阳光都格外冰冷。
书房内,芈姝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竹简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起绿萝,“绿萝,你帮我去一趟宋府,将这个交于宋凝。悄无声息,不要被母后的眼线发觉。”
“诺。”绿萝双手捧过竹简,小心地别在腰间。
一炷香的功夫,绿萝赶到了宋府。
竹简上隽秀的字体,一笔一划,刻着让宋凝心疼,细细读来更惹人疼,“我欲与君长诀,望君一生荣华,平安喜乐。勿念。”
宋凝顿了顿,合上竹简,紧攥在手里,声色冷冽地问道,“她这是何意?”
“绿萝乃公主奴婢,本不该说这些,但绿萝深知公主对将军情深,将军亦如此。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两心相同的两人为保护彼此而推开对方,伤害对方,便实话实说了吧。”绿萝垂眸,双目不直视,余光却偷偷打量着宋凝的态度。
“你说……”宋凝目光隐约泛起泪,大抵可以猜测出绿萝想说的话。
“公主爱慕将军,威后深谙公主的弱点,便以将军一家要挟,若执意不嫁秦王,威后与大王就…”绿萝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确定宋凝得知了真相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宋凝无言以对,目不转睛地盯着绿萝,竟开始羡慕起她来,她比自己更幸福,她才是那个可以一直陪着芈姝的人。
“公主责任深重,为了将军一家与楚国安稳,选择牺牲自己,成全大爱。奴婢跟随公主十数年,还从未见过公主心灰意冷,终日酗酒。”脑海中一闪而过芈姝绝望的样子,绿萝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明白她的心意。”宋凝心生动容。
“奴婢不愿看到将军与公主误会重重,渐行渐远。”或许是绿萝同芈姝相处久了的缘故,宋凝能从此时绿萝的话语中,感知芈姝的心意。
“我从未怪过她。”宋凝扶住绿萝的肩头,眼神恳切,直直地看着绿萝。
“公主狠下了心,一心要推开将军,只是想将军能待在楚国,一切安稳如初。”绿萝说完,抬头对上了宋凝的目光,从前似乎没有机会正视宋凝的风姿,深邃的眸子里还含着泪光,若是让公主瞧见了,定是要百倍千倍地心疼了,绿萝暗暗想道。
“没了她,谈何安稳?只有她安稳,我才能安稳。”宋凝心慌意乱说着,右手轻轻抚摸左手腕上的玲珑骰子,这骰子里,满满都是芈姝的情意,自己绝对不能辜负了。
“奴婢想说的,都已告诉了将军,望将军再三思量。公主还等着奴婢回宫复命。奴婢先行告退。”眼见宋凝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且似乎有慎重考虑的打算,绿萝欲速速赶回芳兰宫去。
“璆鸣,好好送送绿萝。”到了午睡的时辰,这几日加起来只睡了三四个时辰,宋凝总算有些乏了,吩咐完就往卧房走去。
“是。”璆鸣应。
……
下午申时两刻,芈姝午觉刚起,睡眼朦胧,头发还有些蓬乱,起身便去梳妆。
准备晚上去母后宫中用晚膳,毕竟这是最后一次同母后用膳,定然是盛装出席,心中却万分惆怅。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芈姝刚给自己的发髻插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就听见宋凝蹑手蹑脚推开正殿门,用低沉温暖的声音轻唤一声,“姝儿。”
“你怎么来了?”芈姝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喜悦,很快又变得淡然起来。只可惜宋凝一直低着头,没能捕捉到芈姝脸上的表情。
“门外的护卫是做什么的,竟然也不通报一声。”芈姝转而嗔责起外面看门的护卫。
“是我不让他们说的。”宋凝笑道,芈姝将宋凝此时此刻的笑融化进了自己心里,要永远地记住她最纯粹的笑。
“大王传召我进章华宫议事,出宫路上顺道来芳兰宫瞧瞧你。”宋凝的脸上还有些许汗珠,快到秋天了,可下午太阳还是有一点毒辣,晒得人脸颊红扑扑的。
芈姝偷偷地看了一眼宋凝的样子,她还是非常迷人,可不能再过分亲近了,否则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徒劳了,于是撇过身去,淡淡的说,“我一切都好。”
“这串珊瑚梵银项链,是我送给你的大婚贺礼。”宋凝丝毫不在意芈姝现在的反应,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红色锦盒打开,双手捧着呈在芈姝的面前。
六颗大小不一的橙红色珊瑚光耀夺目,细长的链坠银光熠熠,宫中之人都是见惯了稀奇珍宝的,一看这珊瑚的色泽,就能知道是极佳的宝贝。
“绿萝,收好。”芈姝才十七岁,已收过太多的珠宝首饰,其中也不乏稀奇的、贵重的。轻轻瞟了一眼,心中就已有底,这是宋凝南海求得的,稀有的很,她只舍得送给自己。
“宋将军的贺礼文雅,别出心栽。公主也会视若珍宝的。”接收到芈姝的眼神授意,绿萝赞不绝口,代替芈姝说出她不便说出的话。
“明日大婚,大王命我为送亲使臣,一早我就能来芳兰宫陪你。”宋凝毫不在意周遭尴尬的气氛,步步靠近芈姝,言语殷切而暧昧。
芈姝只得步步退后,险些就撞倒了身后的藤木架,“你刻意要伤我的心吗?”
“属下不敢。”芈姝哀怨凄婉的声音令得宋凝瞬间清醒,赶紧后退了三步,两人保持开距离。
眼看宋凝要跪在自己面前,芈姝慌慌张张地下了这逐客令,“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绿萝,送将军回府。”
“属下,告退。”宋凝心领神会,深深地行作揖礼。
“阿……宋凝。”芈姝极力克制住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可‘阿凝’二字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
“公主还有何事?”宋凝转过身,目光不解地看着芈姝。
“这是一枚青玉护符,你拿着,愿保你平安。”芈姝从脖子上取下红绳子系着的护符,递给绿萝。
绿萝将芈姝的护符呈给宋凝。
“谢公主恩赐。”宋凝谢恩声音洪亮,用双手接过,头低于两臂。
青玉护符是芈姝昨日向大楚巫求来的,昨晚特意给护身符的锦袋上还绣上一颗小小的、泛着青光的夜明珠,用红绳串起来,以保宋凝平安。
即使身陷进退两难的困境,两人之间仍心心相印,互相关心着彼此,守护着彼此。
……
晚上,用完晚膳后,宋府厅堂内,气氛比以往要沉寂许多,席间大家都心照不宣般没有说话。
“阿凝。”宋衍开口,叫住了用完膳准备回房的宋凝。
宋凝回过身,怯怯地闪躲着宋衍灼热的目光。
“明日便要远行,行囊都准备好了吗?”宋衍沏了一杯安神茶递给宋凝。
之前听璆鸣禀报,这几日宋凝一直都睡不安稳,频发梦魇,安神茶最能解梦魇了。
“都已准备妥当。”宋凝愧疚不已,宋衍始终都是最关心疼爱自己的人,自己却不能尽孝。
“我向大王请命,作为护亲统帅,给公主送行,保护公主安全抵达秦国。”宋衍轻描淡写地说。
“有我在即可,何必劳烦兄长。”宋凝有些吃惊,堂堂上将军,做护亲统帅这样的职务,太过大材小用。
但宋衍所作所为,是为了与自己再多待一段时日,也是为了保自己与公主一路平安,这些宋凝都很清楚。
“亲力亲为,说来也放心些。”宋衍的话语,目光,怀抱,乃至这整个人,从来都是宋凝心灵永恒的归属。
“都是阿凝不好,从小到大给兄长添了太多麻烦。”宋凝倍感自责。
“阿凝自小就乖巧懂事,为兄疼爱都来不及,又怎会觉得麻烦呢。”宋衍伸出食指轻轻推了推宋凝的额头。
“兄长……”宋凝内疚与感伤交织缠绕在心扉。
望着妹妹可怜楚楚的模样,宋衍也心生怜爱,“只盼望你我兄妹二人以后还能有机会相见,不至于终身分隔两地。”
“阿凝和兄长同心同德,必定缘分深长。”宋凝伸出手,覆在宋衍的手背上,两只手覆在一起,兄妹二人的心也连在一起。
……
大婚之日,不止芳兰宫,整座楚宫阖宫欢庆,洋溢着喜庆欢愉。
芈姝卯时两刻就起了,洗漱,妆容,装饰,打扮衣着,清点要随行携带的物品,一切妥当都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那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浓妆花钿,原本清丽的脸庞上褪怯了稚嫩的青涩,勾勒出了丝丝妩媚,摄人心魄,身着大红嫁衣,里面的丝绸黑袍若隐若现,腰间用一条淡红软纱轻轻挽住。
怀王见时辰差不多了,先行一步到芳兰宫看看新娘子,瞧着芈姝如此美艳动人的样子,都禁不住眼前一亮,“姝妹妹。”
芈姝行半蹲礼,“臣妹参见王兄。”
“妹妹快起来。”怀王赶忙扶起芈姝。
“王兄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妹妹的,这赤金勾彩镂空长命锁,以贺妹妹百年之好。”
赤金勾彩长命锁是怀王年幼之时,有一次沾惹上时疫,长病不起,病了数月,尽宫中所有女医之力也无济于事。
威后跪在青山宫新户台祭祀先祖,焚化祝祷三天三夜,楚巫又给了这枚长命锁,挂在怀王的床头,不出两日病竟全好了。怀王自此再无大病大灾,身体一直康健。
这长命锁的神奇之处便传遍了整座郢都城。
绿萝代为接过,芈姝满怀感动,谢恩道,“谢王兄赏赐。”
“母后向来疼爱长姐与妹妹,可如今就连妹妹也要出嫁了,母后舍不得妹妹,已经忧思多日了。”怀王虽然昏庸懦弱,还是有几分慈孝忠良。
“姝儿会向母后好好道别的。”芈姝愁容不展,为不能再尽孝威后膝下而痛心疾首。
怀王前脚刚离去,宋凝后脚便赶来了芳兰宫。
“姝儿。”宋凝从背后紧紧抱住芈姝,牢牢地将这个女子禁锢在自己怀中,用尽了力气,好像稍有松懈,她就会消失,就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芈姝挺直了脖颈欲凑近身后的人一些,闭上眼,贪恋地呼吸着她身上的杜若芬芳,可宋凝的力气实在太大,锢疼了自己,只得小声嗔怪,“宋凝,你弄疼我了。”
芈姝思念起宋凝的时候,会命人去摘些杜若花瓣来,但是那些花瓣,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宋凝身上散发出来的香。
听到芈姝的话,神情恍惚的宋凝突然从最后的一丝温存中抽离出来,又毕恭毕敬了起来,“属下无心为之,望公主恕罪。”
芈姝转过身子,正对着宋凝,垂下头闪烁着目光,“来日不可期,命途诡谲多变,宋将军还是留在楚国,风光地继续做镇北将军为好。”
“正因如此,属下才要跟随公主,公主在哪,宋凝就在哪。”宋凝的话如同山盟海誓,让芈姝彻底明白,自己无论有多想以推开她的方式保她平安,也是推不开她的。
“属下对公主的忠诚,磐石无转移。”宋凝此刻的军礼看上去不符合时宜,可这却是表达心意的唯一方法了。
“阿凝。”芈姝的轻唤充满着奢望,渴求……真的好想让她带着自己走,远离是非,远离令人身不由己的王室。去荆山也好,巫山也好,找一个世外桃源,两人相互依偎,扶持,终老此生……
这些都只是美好的梦罢了。
芈姝想着,想着,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用哭腔向面前与自己两心相同的人诉说歉意,“我这一生,注定是要负将军了。”
宋凝与这样委屈的芈姝对视,心都要碎了,伸手握着她冰凉彻骨的手放在自己炽热的心上,情深意切地安慰着,“我和姝儿之间,不用计较这么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能拥有将军的心甘情愿,我死而无憾。”当芈姝说到‘死而无憾’时,宋凝轻蹙着眉头,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刹那又放下了。
“公主的嫁衣真美。”满目泪光的宋凝不知怎得,又盈盈地笑了。
宋凝特地穿了黑色的鸳鸯锦袍,芈姝喜欢自己穿黑色,说黑色是尊贵的象征,就像大楚巫的巫袍亦是黑色。
整件袍子纯黑如墨,里面衬底的中衣纯白如雪,只有黑袍心口处上用金线等着两只不大的鸳鸯,小鸳鸯成双成对,身旁用红线绣了一朵莲花。这是不擅长女儿家女红的宋凝,昨日熬夜绣的,尖锐的针线还刺破了拇指,血滴落在原本用白色的莲花,显得突兀,索性又用红线再绣了一朵,覆原来的莲花上。
可不管是比翼同心的鸳鸯,还是双双对对的连理枝。那都已成往事了。
“嫁衣鲜艳如火,只可惜不是为了心爱之人而穿。”芈姝无奈地自嘲。
正红色的嫁衣像一道烈焰,如一轮残阳烙印在宋凝支离破碎的心上。
“今日乃良辰吉日,公主大婚之时,宋凝恭祝公主福泽绵长,百子千孙。”宋凝猛然跪在芈姝面前,磕头行礼,行尸走肉一般,说着预先想好的违心台词。
“你说这话是刻意要伤我的心吗?”芈姝终于忍不住梨花带雨,美人的泪沾湿了脸上水胭脂粉,哭花了红妆。
“大喜的日子,公主不该落泪,花了这绝世的花钿。”宋凝抬起剧烈颤抖的手,大拇指轻轻拭去芈姝脸庞上的泪痕,自己也忍不住着落下泪。
“那将军为何哭泣?”芈姝娇艳红唇上下煽动着,恋恋不舍起颊侧宋凝遗留的余温。
“宋凝……是喜极而泣。”宋凝说着,本来隐忍的泪珠任性地扑腾而坠。
“将军真的想好了吗,放弃楚国的一切,不做镇北将军,远离宋府亲眷,与我孤身去面对秦国未知的凶险?”明知宋凝的答案,芈姝仍不死心要问一问。
“身无彩凤双飞翼,这碧玉凤簪华贵,别在公主的发髻上格外相衬。”宋凝从怀中掏出用手帕精心包裹起来的一支簪子,只见那簪子通体碧绿,簪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彩凤,簪头一朵雪莲悄然绽放,还有一个莲花似的吊坠,飘雅出尘,端庄大气。
“时辰不早了,属下该送您上轿辇了,若错过吉时,属下担待不起。”宋凝听见了宫外的礼炮鸣声,知道时辰快到了,
“阿凝!”芈姝喊住欲离去的宋凝。
犹豫再三,芈姝悲凉的内心使得这句恳求,最后还是脱出了口,“再抱抱我好吗?”
宋凝愣了愣,才微微弯腰柔柔地拥住芈姝,头轻轻搁在芈姝单薄的肩头,六神无主地细细念着,“我以后能抱天下人,再也不能把公主抱在怀里了。”
趁着芈姝再次妆饰的功夫,宋凝自说自话地同随从璆鸣说道,“听闻坊间有习俗,夫君在大婚当日要送妻子一支簪子,我把所有的情意与母亲生前最喜爱的金玉凤簪赠给她,从此以亲卫的身份,安心护她就是了。”
“小姐,你这是何苦?”璆鸣叹气。
宋衍昨日特命璆鸣作为亲信侍从跟随着宋凝同去秦国,璆鸣倒是如愿以偿。
“璆鸣,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愿意陪同我。”宋凝感怀。
“小姐愿意为公主放下一切,璆鸣亦然。”璆鸣一如往常表着忠心。
……
正午时分,日光照耀在汉白玉台阶上,光辉耀眼。红色的地毯铺陈开来,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灼芙蓉,芈姝婚服,一头乌发尽数绾起,头戴金丝凤冠,宋凝新赠的金玉凤钗随着莲步慢移,摇曳生姿。
芈姝她一步步走上台阶,长长的裙裾在身后展开,额上花钿璀璨,芊芊玉指上的丹蔻与红唇华贵之至。
“姝儿拜别母后。”芈姝颤抖的双手用力握着的孔雀羽扇,才不至于在如此重大的盛典上让羽扇坠地而失了分寸。
“姝儿,要好生珍重,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派人传信给母后,母后永远都会在你身后。”威后苦涩地笑了起来,眼角有几分湿润。
今日,威后不是往常心狠手辣的楚国威后,只是芈姝的母后,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
“母后……”芈姝已经数不清今日是第几番泪流。
“大喜的日子,姝儿便不要哭了吧。哭花了妆容,本宫的姝儿就不好看了。”威后说罢,自己的泪水也奔涌而下。
公元前334年,十七岁的芈姝嫁给秦王嬴驷为王后,后人称为秦惠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