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21——蓝水泅渡

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初夏的温哥华,海雾像一层被阳光轻轻揭开的薄纱,若隐若现。

UBC 校园背后的公共泳池,池壁铺满海蓝色瓷砖,日光从穹顶玻璃漏下,仿佛把整座太平洋折叠进一方水光。

沈佳音每天傍晚推着母亲的轮椅穿过林荫道,鞋底碾碎斑驳树影,像踩碎一叠旧信。

她口袋里只剩一张信用卡,额度所剩无几;母亲术后的钢板仍嵌在腰脊,疼痛像暗礁,夜里常会悄悄触船。

她不得不边打工,边照顾母亲,边完成学业。

那天是二零二四年六月十五日。

看护员母亲做康复训练的人正急着交班,她的手机在玻璃窗外一闪一闪。

沈母独自扶着泡沫板,一步一喘地往深水区挪。康复医师曾嘱咐她说:水可减负,可止痛,可生羽。

可她只觉得自己手术后,身体如块被海水吞蚀的海岸,正在一块块剥落。

忽然,一阵痉挛攫住小腿,她扑倒,像被浪掀翻的小舟,泡沫板滑脱,漂成一片远去的白帆。

吴天亦正从泳池另一端破水而来。

他那天穿黑色泳裤,肩背如刀裁,水珠顺着人鱼线滚落,像碎钻跌进夜色。

原本他只是例行训练——投行并购案刚尘埃落定,他把庆功酒换成一万米自由泳。

此刻,他像一枚被命运提前装膛的鱼雷,手臂切入水面,白浪翻卷,眨眼抵达沈母身下。

托颈、扳肘、夹胸、顶髋——救生术的动作被他用三秒完成。

沈母吐出一口颤巍巍的水,咳出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小声“谢谢”,便昏厥在他臂弯。

玻璃窗外,沈佳音正放学归来,她目睹了全程。

她看见母亲像被大海归还的贝壳,看见陌生男子把呼吸重新塞进母亲胸腔;看见他抬头那一瞬,睫毛悬着水珠,目光却沉静得像雪夜灯塔。

那一刻,她忽然听懂了自己胸腔里那声钝响——是命运翻书的动静。

沈母被送去医院住院观察三日。

佳音每日往返医院与学校,既要照顾母亲,又要完成学业。

她为了感谢吴天亦救了母亲,就带一壶自己煮的赤豆汤作谢礼。

她去泳池等了五天,在第六日黄昏,她在池边拦住游泳后正欲离开的吴天亦。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母亲。”

她声音轻,却像风里一根拉紧的弦。

吴天亦用毛巾擦发,笑纹极浅:“这次让阿姨受惊,应是馆方的疏忽,我已让他们调监控,你们可以走保险。”

佳音垂眼,把保温壶递过去:“你喝一口吧,温哥华买不到这么浓的赤豆香。”

他接过,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节,像无意触到一枝雨后盛开的栀子花。

后来他们相识,互留电话,并约定一起陪沈母做康复。

每周三、周五,泳池人少,水面像一匹被熨平的绸。

佳音身着素色连体泳衣,腰肢一握,面色白晰红润,像极一枝迎风的白芦。

吴天亦教她打腿、换气,手掌托在她腹下,热度透过肌肤,像暗火贴冰。

沈母则坐在池边浅笑,皱纹里夹着久违的暖。

“小吴啊,你让我们家佳音也学学游泳,学会后游泳可当锻炼身体,别只顾在学校做实验。”

佳音听后别过脸,耳尖泛红。

吴天亦看她,忽然想:原来吸引力也能如此安静——像雪落在瓦上,不声不响,却把整座屋顶悄悄染白。

七月四日,正值加拿大国庆夜。

泳池关闭,馆内只剩壁灯,蓝水光与红灯笼交织成迷离的绸。

吴天亦带了一瓶冰白葡萄酒,两人坐在跳台边缘,小腿垂进水里,像两株被月光漂白的芦苇。

“我出生在皖南小镇,十岁才第一次见海。”佳音晃着脚,溅起碎银,“我母亲靠卖早点供我上学,油锅起时,天都还没亮……”

吴天亦侧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灯影,像黑蝶抖动的翼。

“我从小就在上海读寄宿”他声音低,“父母忙着工作,每年都只给我一张黑卡当生日礼物。我们像隔着玻璃缸的两尾鱼,看得见,却触不到。”

那一夜,他们彼此交换孤独,像交换两枚被潮水磨平的贝壳。

水面悄涨,没过脚踝,像某种温柔的共谋。


爱情来得像海啸,前兆细微,毁灭却彻底。

他们在更衣室走廊第一次接吻,顶灯昏黄,排风扇嗡嗡转,像老旧唱机。

吴天亦背抵墙,把佳音圈在臂弯,唇落下时,她尝到白葡萄酒与氯水交织的味道——那是禁忌的甜。

之后的日子,水面成了他们的秘密婚床。

月光好的夜里,他从总裁电梯直达车库,再绕三条街接她。

她跳上车,鞋跟沾草,手里拎实验报告与母亲第二天的药。

泳池闸门被安保识趣地留一条缝,他们像两条回归深海的鲸,在五十米泳道里缠绵。

水声盖住喘息,蓝光掩去羞怯。

佳音把脸埋在他肩窝,小声问:“我们会一直游到对岸吗?”

吴天亦抚她湿透的长发,答非所问地回:“对岸一定有光。”

可光里也有刀刃。

吴氏控股的尽调报告泄露,股价跳水。

董事会连夜召开,元老们拍桌怒怼:“有人看见总裁与陌生女子深夜出入公立泳池,照片模糊,却足够点燃舆论。”

“门第,是吴家最后的底牌。”

父亲在书房背手而立,背影像一柄收鞘的剑,“你要娶一个负债累累的留学生?除非我死。”

同一夜,佳音接到母亲病危通知——钢板移位,需二次手术,费用十二万加币。

她摸黑走到医院门口,抬头看温哥华稀薄的星,像看一地碎银,却拾不起半枚。

吴天亦获悉后提出方案:“我安排阿姨转去私立,费用走我私人基金。你……暂时别公开露面,等风头过去。”

佳音听出弦外之音——他们的爱情,要被关进一间没有窗的VIP病房里。

“然后呢?”

她声音颤却亮,“像情人一样被豢养,像公关危机一样被冷处理?”

吴天亦沉默,泳池水面在他眼里碎成万片。

“我累了。”

佳音退后一步,“母亲只剩我,而你却有整个王国。”

十一

八月末,菲沙河谷山火蔓延,空气里弥漫都是焦木味。

佳音带着母亲悄悄搬家,去了多伦多远郊。她没留下新地址,只给吴天亦发去一条短信:

“蓝水曾覆过我们,也终会淹没我们。愿你一路有灯,我一生有海。”

吴天亦在董事会直播镜头里读到这条信息,脸上微笑纹丝不动,指节却捏得紧紧,直到泛青。

当夜,他独自驱车到UBC泳池。

馆方已换电子锁,他翻窗而入,水面黑得像一坪凝固的夜。

他脱衣下水,一口气潜到池底,把肺里所有空气连同一声哽咽,化成一串咕噜噜的气泡。

气泡升上去,像一场反向的流星雨,无人看见。

十二

三年后,上海外滩,吴氏总部顶层。

吴天亦凭窗而立,脚下黄浦江船笛低鸣。股价已回高位,媒体称他“最年轻的亚洲并购之王”。

秘书递来一张请柬——UBC校友会“水岸慈善夜”,主题是:为术后患者募款建康复泳池。

他翻开内页,手写字纤秀却倔强:

“若您愿来,请带一瓶冰白葡萄酒。——沈佳音”

那一晚,外滩霓虹在他眼里碎成当年的池水。

他忽然明白,自己游了半生,仍困在那条五十米泳道——一端是生门,一端是爱劫。

十三

温哥华冬夜,校友会泳池新馆灯火通明。

佳音穿月白色礼服,锁骨处别一枚小小蓝鲸胸针,那是母亲用旧手术钢板磨的。

她站在跳台边,看孩子们在新造的水中康复道里扑腾,笑声像一捧捧玻璃珠。

门口一阵低喧,吴天亦出现。他黑色西装,领口别着同款蓝鲸——是他们分开后他托人按照片定制的。

两人隔着一池蓝水对视。

没有拥抱,没有泪,甚至没有一句:“你还好吗?”

佳音先开口,声音轻得像那年更衣室外的亲吻:“吴总,这里水浅,别再潜到底。”

吴天亦笑了笑,把手里冰白葡萄酒递给她:“我学会了,在水里也睁着眼。可我至今还是没找到对岸。”

佳音接过酒瓶,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指节,像当年一样。

“也许对岸,在我们自己心里。”

她转身,把酒交给志愿者;他抬头,看见穹顶玻璃映出两人剪影——像两株被月光漂白的芦苇,终于学会在风里握手,而不是在浪里相拥。

十四

慈善夜散场,人群如潮涌般退去。

佳音立在池边,看水面渐渐平静,像一页被合上的旧信。

吴天亦的车灯在雪夜里渐远,红灯一闪,像一颗迟到的星。

她忽然想起母亲术后第一次下水,自己紧张得死死攥住扶手。

母亲却回头笑:“别怕,水不淹人,人自淹。”

如今她懂了——

所谓爱情,不过是场蓝水里的呼吸。

你若能抬头,就能看见光;

你若沉溺,就只能听见自己心跳。

十五

雪落无声,风过云散。

佳音弯腰把冰白葡萄酒瓶放进回收箱,瓶身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像那年跳台边缘,两枚贝壳轻轻碰杯。

她直起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身后泳池的水面,浮着一轮圆满月影,像一面被岁月磨亮的镜子,照见所有曾经过,却照不见未来。

而未来,在各自脚下,在万里雪夜,在必须独自泅渡的,更辽阔的海。

2025.09.15晚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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