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谷内的惨叫声渐渐稀了下来,枪声也停了,只有风,雪,肆无忌惮的响。寒气扯的我眼前泪碎成点点四溅。我几乎哽咽叫不出声来。人们欢呼着,庆祝胜利,庆祝杀光了所有恶狗凶狼。
我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贺兰山内走去。
北风,正紧,吹得我毛发耸起;雪花,乱飞,搅得我眼前一片迷茫。
十三 狼心狗肺
人的欢呼声还在不远处,他们的那半边天,在雪花中一片明亮;而我眼前的这半边天,却如被雪花撕成的灰布,一片迷茫。我不愿太过矫情,我不愿向世人说明一条狗竟然也有绝不逊色于人的丰富情感。可是,请世人看看这天地间白茫茫的大雪下,到底都覆盖了些什么。那毕竟是几百条命,虽然是狗命、狼命,可毕竟是命,不是草。命没了是要流血的,草割了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的命,被一切强于我们生物,当草一样割,毫不吝惜。
我也不愿让世人明白我内心的后悔,我本该待在那个村子里,围着那个杏树,打一辈子的转。然而,我为什么要出来,然后让几百条狗随我四处奔窜,命丧荒山。
算了,我现在头昏脑胀,浑身无力。我艰难的一步步向前走,虚弱无力的步伐在空旷的雪地上踏出雷鸣般的响声,随着风声呼啸。我无任何目标,只是机械的迈着步子。然而,可是,那么,我要去哪里呢,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在曾经那短短而长久的一瞬间,我沉沦在血泊染红的悲痛里,现在也是。然而,下一秒的未来呢。我该怎么办,天知道。我对着天空放声大叫,质问他我该如何,天连一个屁都没放。
那么,就这样走吧,走死在这贺兰绝壁的莽苍之中吧。走吧。
走出多长的路了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雪越来越大,而我,猛然转身狂奔而回。那时的夜虽有点深,但夜色被雪映得灰蒙蒙的亮,眼前我来时的爪印被雪埋得之剩下浅浅的一个印记。我踏着那些爪印狂奔而回。在某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的心并不愿离开那里,有一些悲愤,一丝不甘。
我爬上那堆乱石时,眼前一片朦胧。人,早已带着胜利走了,只剩下绝壁乱石,狗尸一片,风在石谷里卷着雪花怪叫着打转,卷起几根狗毛,从低到高,升起在空中乱舞一番,又落了下来,飘入四野,不见踪迹。
尸体都被雪多多少少掩盖着一些,夜色下看来,那凝冻的血迹映着白雪,像极了贺兰山的石头。我爬下石堆,一个个的查看。二脑袋、二横、十八卫士,几百条弟兄,静静的躺在雪地里,不出一声。
藏獒的死像它活着是那样依旧威武,毛发被风吹得耸起飘荡,宛如它发威时的英雄样。可是,它再也叫不出来了。我舔着它的鼻子,祈望它们突然醒来,叫我一声老大。添得我舌头发麻,它也没啃一声。
我猛地心酸如醋,悲愤填膺,对着山壁狂叫几声,闭上眼在空中、雪地、石头上乱咬,咬得嘴角鲜血四溅,嘴唇裂开,牙齿崩碎一颗,我也不知疼痛,不断疯咬。
猛然,我一口咬到一块软软的东西,似乎是肉。我被惊醒了,我以为咬到了自己的兄弟,对不起,你们死了我也不愿咬你一口。我静了下来,睁眼细看,竟然是一堆无毛的血肉。眼空里鲜血凝结,但仿佛依然在死死地盯着我看。它的眼球落在旁边,也是睁得圆圆的,看着这黑夜白雪。
我松了一口气,这东西眼眶斜得厉害,仿佛竖着生长,那是草原狼的眼睛,狗眼睛没这么斜。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山谷里有将近一百头狼,狼皮全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原来人把它们的皮都剥走了,狗皮不值狗屎的钱,人当然不要。我咬牙切齿,恨得肚子都胀,这群畜生太狠了。
我对狼没有仇恨,我们之间的斗争,那是自然需求,可是人为什么将我们都要杀了。我想不通,我就骂人,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奶奶的外孙女。
现在,伤心愤怒骂人都没用。我要先将我的弟兄们处置了,不能让它们曝尸荒野,它们终生流浪,死了需要安静安静。此地不是沙漠,不然用沙子埋掉好了。用血堆起来,不,那样它们太冷了。
我用嘴咬住藏獒的尸体,慢慢往前拖,我要将它们拖到沙地去,拖到那个有水有草的地方,让它们安息。
路太远,风雪正大。我毫不犹豫的走着,藏獒的尸体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痕。
第二日中午,雪停了,天空灰蒙蒙,风更大。我到了,我将藏獒放下。那块泉水已经完全冻住,平平的覆上一层雪,被风一吹就飘走一层雪。我舔了一些雪,勉强充充饥。此时还不能用爪子刨坑,我将藏獒先用雪堆起来。又往回奔。
山谷,除了风声,照旧宁静。我饿得厉害,毫不犹豫的挑了一头狼吃掉。吃了一个狼腿,我蹲着,面向我的弟兄们,闭上眼,慢慢养养神。
可是我眼前一片血迹四溅的景象,耳边净是惨叫声。我全身发抖,吓得风都躲避。我努力静下心来,努力使脑中空明。渐渐感觉有东西在盯着我看,我细细嗅了嗅,闻到了狼的味道。慢慢转头,果然,一头高大的公狼就蹲在左后方斜斜的山壁石上。
它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山谷,也看着我。寒风吹得它毛发卷起,身体宛如放大了一倍。它虽然静如山石,可是威风凌凌,一看就是头极厉害的狼。只是,它的眼里,明显带着岁月的沧桑,老态难掩。
将近一个小时,这头老狼就在上面蹲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山谷,我也一动不动,看着它。我此时无厮杀之心,料来它也没有敌意。
我懒得再看它,我还有事要干。于是不再理它,转身咬住二横,慢慢往谷外拖。
它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天空一声长嚎,然后灵活快速的跳了下来,向我奔来。我站住,放下二横,看着它奔到眼前。
它不理我,对着那些狼尸,大叫三声,声悲催我泪下。随即它转头看着我,围着我转圈,我一动不动。我表面平静,心里暗暗警惕,这是一头厉害的狼,它可以极轻易地放下看开,大叫三声表达悲痛之后,立即就威风凌凌,不再萦怀,绝对是超级王者。
它转了两圈,在我对面又停了下来。看了我一会儿,竟然用狗语问我:“你要将它们拖到哪里去?”看来这头狼无所不能。我说:“沙漠,埋掉。”
它没说话,沉默着看了我一会儿,说:“好,我帮你。”转身就去拖了一条狗来,当先往谷外走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我们蹲在那三具尸体前,静静的望着天空,一言不发。连呼吸都轻的宛若没有,风,似乎也不再呼吸了,毫无踪迹。它们带着灰云远去了,天空一片明净,太阳在如镜子的雪地上照着自己的容貌,寒光四射。
终于,它说:“狗死了,狼也死了。这大漠里,将来什么都不会有了。”我偏着头看着它,没有说话。它不为所动的继续说:“千万年来草原民族一直认为狼是草原的保护神,狼是草原四大兽害——草原鼠、野兔、旱獭和黄羊的最大天敌。“四害”中尤以鼠和兔危害最烈,鼠兔这两种杂种的繁殖力比母猪还厉害,一年下几窝,一窝十几只,一窝鼠兔一年吃掉的草,要比一只羊吃的还要多。鼠兔最可恶之处是掏洞刨沙毁坏草场。草原上地广人稀,人力无法控制鼠灾兔灾。”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说这个,但我还是静静的听着。
“听说很遥远的地方也有草原,兔灾曾毁坏了一个叫做澳大利亚什么的大半个草原。但是,——
它似乎有点自豪的看了我一眼,继续说——
“几千年来内蒙古大草原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兔灾,主要原因就是澳大利亚没有狼,而内蒙古草原有大量狼群,那就是我们的祖先。鼠兔是狼的主食之一,在冬季,鼠和旱獭封洞之后,野兔和黄羊就成为狼群的过冬食粮。我们基本上什么都吃,所以,每当草原大灾(白灾、旱灾、病灾等)过后,牲畜大批死亡,腐尸遍野,臭气熏天,如果不及时埋掉死畜,草原上就会爆发瘟疫。而且千百年来,草原上战争频繁,也会留下大量人马尸体,这也是瘟疫的爆发源。但是草原上很少发生瘟疫,因为我们——它声音激昂了起来——
因为狼群食量大,我们会迅速处理掉尸体。虽然,草原狼常常攻杀牲畜,但那些狗屁不懂的人不知道这在客观上起到了调节草原牲畜量的作用。我们狼是草原生态的天然调节器,内蒙古草原过去几千年一直保持了原貌,我们草原狼功莫大焉。
近千年来,我们也乐意生活在这片沙漠和草原相交相缠的乐土,我们活得很好。
可是,这群蠢货人类搞出来了什么枪炮之类的之后,就开始屠杀我们,狼逐渐减少甚至灭绝。啊哈,那也很好,他们也是需要代价的,眼见草原越来越少,沙漠越来越多。 可是它们还不放过,以致我们中间很多被赶得流散在沙漠中间,忍饥挨渴。
但是他们不知道,它们的一切,都是我们教给他们的,他们却用来对付我们,因为他们有武器,我们只有利牙。”
我很奇怪,怎么是它们教人,吹牛吗?但我知道它会解释,所以就不问。而且,我极端鄙视人,所以,听到这个我也很开心,稍微有点出了口恶气的感觉,至少我以后能经常在撒尿拉屎的空间鄙视人那么一下。
果然,它继续说道:“几千年来狼一直是草原民族的图腾,从古匈奴、鲜卑、突厥,一直到蒙古,都崇拜狼图腾。既然狼被草原民族提升到民族图腾的崇高位置上,狼的精神价值不言而喻。 草原民族崇拜狼图腾,不仅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狼是草原的保护神,而且还由于认识到我们的性格、智慧等方面的价值。我们具有强悍进取、团队协作、顽强战斗和勇敢牺牲的习性,它们那时候只不过是活奔乱跳的猴子开始学说话,什么都不会,所以必须向我们学。蒙古人卓绝的生存技能和军事才华,就是在同草原狼军团长期不间断的生存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否则,成吉思汗,你知道成吉思汗吗——我点点头——它继续说,否则你真以为他有那么厉害,他向我们学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不太打狼,他打人,相当于我们在打人,那些人被他打得屁滚尿流,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而且,恰恰是狼对马群的攻击,才把蒙古马逼成了世界上最具耐力和最善战的战马。因此,勇猛的性格、卓绝的军事智慧、世界第一的蒙古战马,就成为东方草原民族的三大军事优势。汉人的马都是在马厩里生活的,不愁食物,生命有保障,且没有经历过长期不间断的生存战争,缺乏勇猛的性格,导致几次出兵都败给了蒙古骑兵。这一切都与狼有关。
古时候草原民族把从狼那儿学来的兵法,用来跟关内的农业民族打仗。汉人不光是向游牧民族学了短衣马裤,骑马射箭,就是那些读书人说的“胡服骑射”,还跟草原民族学了不少狼的兵法。什么狗屁”孙子兵法“,跟狼比起来,他确实是孙子,几十代之后的孙子,因为我们很早,比孙子早了几十个爷的时代就会那些兵法了。人的孙子兵法跟我们的狼子兵法真没太大差别。什么“兵者,诡道也”。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等等。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戏,是条狼就会。可笑的人还要去跟孙子去学。
然而,他们学一点皮毛就开始用兵法孙子来屠杀兵法爷爷,不但太没良心,而且混蛋已极——”
它就这样长篇大论的说了半天,一边讲一边骂,一边愤愤不平一边不断吼叫,恨不得变成一个人去操所有人的妈。
我在那个雪地里一直细细的听,一边听一边对它敬佩不已。这一说,就是一个下午,眼见夕阳归家,寒意正浓,四野里一片冰凉。
它说:“千百年来,人们都说‘狼心狗肺’不是好东西,你是狗,我是狼,我有狼心,你有狗肺。可是咱们加起来,你觉得恨得过人心?深得过人心?我觉得咱们差远了,差太远!”
月起时,若隐若现,它抬头对着月亮长嗥,声音刺耳,但却直戳天际,遥远辽沈,悠长绵绵。我竟然也不由得发出类似的声音,只是,我还没明白,那月亮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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