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窗外的天空仍未透白,冬夜还眷恋着不去,拉开阳台的门,推开窗,冰冷的空气叫嚣着扑面而来,莽撞得脸上刺辣辣的疼,却也让一夜晕沉的大脑为之惊醒,呵出口气来手捧着,在脸上用力的揉搓,试图让发懒的思维不再涣散,却发现事与愿违,只好点燃一支烟,让烟雾在胸腔里游走,熟悉的感觉升起,人也好过多了。
夜色依然浓重,周边的楼宇没有几户透出光来,也许,人们都还流连在自己的梦里依依不舍,或者无法醒觉。那是些什么梦呢?是一番久别重逢?是一场蓦然邂逅?是关于哪一个人,还是身边的父母妻儿?只是在我,却已好久没有梦了,疲惫的睡去、又醒来,这中间,无梦容身。
远处公路上的车辆不断,轰鸣声依稀可闻,为这座城市注入着活力,我望着不断流逝的车灯,像看着小时候江面的船舶灯火,突然好想记起过往年岁的今日此时会在哪里?我摇头讪笑,却哪里可以记得,人生,怎么会是一本册定在案的卷宗,纵使有习惯每日书写为文,又怎会得知多年后的自己在这刻醒来,杵立窗前的奇思涌现,又恰恰墨记于纸面?
烟已快燃尽,我掐熄在手,窗外已起了薄薄一层雾来,浅浅的晨光正努力挣脱夜幕的怀抱,试着将脚踏过这轻纱与我得见,我却望着这无声的更迭,自揭开了儿时的画面……
我的家乡是在重庆城边的一座小县城,长江水腾腾流过,总是在别过了朝天门后,近前来给小城一个浅浅的拥抱,从小县到大城的往返之间,那时节除了车船再无他途。旅载的轮船出现相较汽车要早,票价也比之后的汽车来的便宜,但逆流而上的时间却是翻了倍,只在回家时溯江而下,才将将与汽车大体持平。
小时候的我,对于城市的大小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对于一切新奇的事物和经历有莫大的好奇与喜悦,每一次的登船对我都是一段奇妙的体验,湍急的江水与我是无比的亲近和欢喜。而那年月的大人们也远比今日里来的悠闲,若是没有急事,都是选择在夜间的时刻,在船员处用手中票兑换了卧具回到舱室,一觉醒来,便可以披着薄薄的水雾踩上码头的青石板路,两不耽搁。所以,每次随着长辈们登船“上”(注:因是在重庆下游,故到重庆称为“上”)重庆时,我往往是乐得手舞足蹈。
我总是喜欢透过舱中小小的舷窗,看着黑漆漆的那一片夜色展开无穷的想象:两岸不断远去却又不断迎来的山头上可住着不老的神仙?脚下滔滔的江水里是否有着美丽的仙女,住在那梦幻般的龙宫里头?······夜晚的江水轻轻的呼吸,偶尔会有船笛的共鸣,伴着船舱里的我心潮起伏,江水托举着船身摇荡着前行,我也总是在这如母亲怀抱般的温柔中渐渐睡去······
客船总是在凌晨时分靠岸,我也总是会在那时醒来,悄悄地打开舱门,一个小小的人儿就溜到了船头,我爱坐在甲板上,黑漆漆的江面并不使我害怕,听着间或响起的幽长船笛,心头总是荡起莫名的情绪:是欢喜,在这一刻只我与江水船行的相聚?是惆怅,为这相聚时短终有分离?直到如今,我也不全然明白那时的心境,只看着江面船火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那一闪一闪的航标灯就如恒星,四下里一片宁静,连呼吸也收敛得哑静,只听见江水“哗哗”的拍过船身,与我作别后又匆忙远去……
长大后走在了求学的路上,每月数次的舟船往返,一群少年人总是阳光灿烂,有许多的情怀在江水连绵中翻涌成海,我们迎着江风畅饮开怀、嬉笑怒骂,全然不顾成年人的目光打量,觉得世界都已在向我们走来,只是,我却少了那与江的聚谈,在偶尔间想起,便于天光大亮的时分,静立在船舷,但终听不着那喃喃细语,而两岸的风光又让我流连注目,一山接一山起伏,望着山间炊烟袅袅,与晨雾相伴缠绕,终不分你我,想象着那人家中,是如何的悠然自在,怎样的一派迷人光景?
青葱岁月如梭,慢慢的远去了江水船舶,每日里习惯了步履匆匆的奔走在街头,习惯了和朋友一起醉闹在餐桌,更习惯了坐上连接大城小县的客车里头,唯一不变的还是爱透过明亮的车窗,却是打量着渐行渐远的喧嚣人群和一路的阡陌垄田,心里祈愿着美好的将来与母亲的餐桌得以长相厮守,一路的时光就在满腹的憧憬中晃悠而过,偶尔挂怀着那江夜的快乐和两岸的炊火,在那一瞬间凝固,莫名的伤感起来……
阳台外的风渐渐将雾吹散,天色也明亮了起来,我瞧着这递到眼前的晨光,想着哪天,去寻那江岸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