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厮杀声惊醒了我,晨光微启,我向山下望去,只见四处战火,刀兵相接,一盏茶的功夫,山下的皇城便已易主。生在天子脚下,长在紫禁城边,这样的事虽不是司空见空,但也算得淡然寻常。饶这么说,我却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十九,一旁的海棠答道。我又向皇城望去,三月十九么,本来是个踏青赏春的好日子,可如今……我沉默不言,海棠却又在我耳边补充道:"三月十九,崇祯十七年。"
海棠是我的邻居,我们自幼生长在这景山寿皇亭边。景山是皇家宫苑,平时来游玩的只有皇室中人,虽不算冷清,但却也称不上热闹。只有到了每年三月十九,气令风和的日子里,为体现皇恩浩荡,特开园与京城黎民同乐。因此,每年三月十九踏青、折柳、放纸鸢……热闹的紧。海棠总是嘴馋小孩子手上的糖葫芦,而我却最想要一只团花风筝。风筝能随风起舞,飞上青天。云端上该多美呀!可惜,我们生为草木,注定这一生与风筝飞舞这些字眼无缘。
其实今天的这番战事,我们也有了些预感。柏树大爷曾说,景山位于皇城中轴线上,居龙脉之地,龙飞凤舞,水清风熙,故山上的草木多有灵识。只是这龙脉气运也有衰竭之时,先是琦望楼边的黄松无端枯死,再是周览亭旁的唐枫木脉断绝,接着就是观德殿旁的碧桃……世治则荣,世乱则枯,邻居们一一离去,昔日寿皇亭边的草木,只剩下我与海棠而已。
"槐哥,你说,今年还会有人来景山么?"海棠一旁问道。
"也许,没了吧!"
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又有谁会来景山呢?也许上天垂怜,我远远地觑见两位来人,一位黄袍一位缁衣。他们的行动算不得快,但黄色的身影在这已是树木稀疏的景山上格外刺眼。他们向寿皇亭奔来,逐渐地近了、近了……
黄袍人从我身边走过了。只在那一瞬,我却窥见了他的面容,他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狼狈、焦虑、悔责、迷茫、悲愤……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有如此多的表情熙熙攘攘推推挤挤却能安然无事地存在于同一张脸上,一种种神情,恰似一种种颜色,它们炫目、它们精彩,它们一同出现,一同投入染缸之中,五色斑斓,色彩绚丽,却又只需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包罗万象经天纬地的黑。他的神情就像那份黑,神秘的可怕。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无所不包,让人捉不得,又摸不透。
正当我琢磨这见所未见的新闻时,黄袍人停在了寿皇亭,倚着亭子,用手摩挲着朱栏。
"皇上",缁衣人唤了一声,"事态紧急,还请皇上……"
原来他是当今皇上,是大明天子,是柏树口中的气运竭退之人。
缁衣人并没说完,他的目光随着皇上一同向山下望去。烟尘起处,正是皇城禁苑,朱楼玉阁,只是江山易主,物是人非。
一主一仆站立在亭中,望着山下宫墙,那蜷缩在墙角的宫女昨日还在太和殿侍奉茶水,那被捆缚双手的太监昨晚还在做着在司礼监行权的美梦,而那来来往往的贼兵,在各个宫苑里搜寻抄检,喊着要活捉崇祯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皇城烟起,却并不急于散去。人们常说,过眼云烟,却不知烟火熄灭需要一番时间,而王朝覆灭却在旦夕之中。
"皇上,后有追兵,速速起驾。"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自古如此,我朱家子弟、大明国君,绝不受辱于人。大明立国二百七十六年,今日国破,朕愿与大明山河同在。"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但不似神情那般复杂,很简单,简单到只有决绝二字。
黄袍人一步步向我走来。一旁的缁衣人以头抢地,跪地不起。忽地,三尺白绫被挂在我的枝桠上,随之一片片树叶飘落。白绫虽轻,却不知怎地让我心头一震。
树叶一片片的落下,在空中打着旋,甚至落在这位大明天子的黄袍上,昔日的庄严如今变成了狼狈。只见他再次望向皇城,一只手拂了拂身上的落叶。我望向他,此时的决绝,已侵蚀掉他的神情,他的脸上、他的胡须、他的衣襟,都是这决绝之气。
"不肖子孙,朱由检,叩拜列祖列宗。"他长哮一声,说不出的感概与英雄末路。大明天子的这声长哮、大明的二百七十六年江山、还有皇城悲啼烽烟……我的脑子中不断地浮现这些字眼,我开始惆怅悲苦,这些字眼让我渐渐地感同身受起来。我摇落树上的树叶,我收缩身上的脉络,我尽可能地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声响唤起了我,那是海棠在唤我。听海棠说,那个皇帝吊死在我的枝桠上,而那个叫王承恩的缁衣人也在海棠的脚下殉主,他们的尸体已被一些兵士收走了。
死了?都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么?可我的脚下分明只有些寻常的叶子,枝桠上也寻不到白绫悬挂的半点痕迹。一切的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甚至脚下的江山的主人从没有更换过。
皇城的烟火已经熄灭了,景山上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刮动,我的叶子从青到黄,从生到落。慢慢的,一批又一批的出现,一批又一批的离开,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我闭着眼,在这景山上孤独的耸立。
这天,几个留着金钱豹子尾发型的士兵拿着条铁锁链上了景山。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他们来到了我的身前,一群人不由分说地拿起锁链往我手上捆绑。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时,那位宦官模样的人拿着黄色的布帛就在宣读起来,内容我已无心去听,我只是在打量着我手上的铁锁链,冰冷,无情,叫人欢喜不得。
"景山之槐,邢戮前朝天子,罪有应得,加锁链其上,囚于寿皇亭边,八旗子弟当以罪槐为戒。"
给我定罪的是大清顺治皇帝。我的名字从此后便唤作"罪槐"。这是我在这一堆话中搜索到的信息。罪槐罪槐,我只是这景山上的一棵草木,何罪之有?锁链加身,囚于景山,我离云端青天更远了。
孔子庙前之桧、诸葛祠中之柏、武穆坟前之松。我景山之槐,身戴无端之罪,也跟他们一样,终于成为了草木之中的佼佼者。
阴作官街绿,花催举子黄。公家有三树,犹带凤池香。槐树一族算得上是草木之中的贵族,只是如今出了我这有罪的不肖子孙。如今,我倒是能体会黄袍人一二了。
以前羡慕风筝能看见云端的精彩,如今身披锁链,与那牵线的风筝倒是同病相怜了起来。不过,作为有罪的罪槐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每日驻足在我面前的王公大臣们多了起来。无论是贝子亲王,还是封疆大吏,到了我面前统统要下马驻足。他们时常三三两两聚在我的面前,议论前朝的过失,话到兴头,往往要朝我的身上吐几口唾沫。这在以前,我是忍受不了的,可是自从做了罪槐,有了锁链,我的脾气不得不收敛一二,仿佛也与旁人一同定下了自己有罪。
新的王朝带来了新的气运,景山上又增添了许多小辈。他们瞻仰我的风云一生,却又鄙夷我的带罪之身。他们说我是妖物,大明亡国的根本。他们总是围绕着我议论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亲近我,了解我。我也乐得如此,好在还有海棠陪着我。
又是一年三月十九,脚下的皇城传来了几声晨钟。海棠她沉醉在自己的睡梦之中,带着对前朝的回忆,再也没醒过来。
我又变得寂寞了。
景山上的草木越来越多,而我也渐渐地变成了见证了朝代更迭的唯一了。我时常在夕阳下,对着皇城的红墙绿瓦摇落自己的叶,又或者借助着晚风摇曳着自己的枝干,向那云儿招手。
慢慢的,我不再仅仅只有寂寞了,陪伴寂寞的还有衰老。我不怕死,悄无声息的活比死更恐怖,我只是怕,自己这一辈子没机会见识云端的美丽。
景山之上已经很少再有人来,那些小辈也渐渐地凋落枯萎,而我还在望着天空望着白云苟延残活,我很清楚,我也只有最后一口气了。
很快,景山上又来了一大群人。用我昏花的老眼看去,他们应该是西洋人。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几个洋人把我的锁链解开拿了去。我知道,他们不是为我平反,而是看上了这一几百年的古董。他们拿了锁链并没有离去,他们似乎对我更有兴趣。一群畜牲般的目光打量着我,红了眼。
我知道,青天白云的美丽注定与我无缘了。活了几百年,也够本了。
我举头就死,他们一哄而上,摇落我的叶子,刀子割去我的树皮,他们发泄了自己的兽欲后扬长而去。
君王有罪无人问,老树无过受锁枷。
我走了。一片落叶被风儿吹起,打着旋,飞上了青天。
景山上,从此再也没有罪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