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木曾在同一所学校任职。直到他跟我告别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冷笑他；老校长在世时，情况并非如此。
老校长生前雄心壮志，事业有成，被称为活传奇。不过，人若成了传奇，江湖中总有他的轶事，不管是真的还是编的。比如这个故事：老校长有个癖好，喜欢听骡子叫唤。据说在他小时候，有一次去山里放羊，羊羔跑远了，竟去了狼出没的地方；果真，他遇到了狼，且是俩儿。狭路相逢，两狼凶相毕露，先捏软柿子，小羊羔被一只狼活活咬死之后，另外一只就试图攻击他。就在他绝望之时，谁知道半路跑来了一头骡子，头上还套着缰绳。他哆哆嗦嗦地过去牵着缰绳，仿佛牵着一根救命稻草。嘴角嗜血的狼亮出獠牙，嗖的一声扑向骡子，骡子后蹄发力，径直向半空中蹬出两蹄，伴着几声惨叫，又嗖的飞出去一个影儿，四五米开外，半窝着那只狼，悻悻然，正用前腿使劲挠头，仿佛被踢成了脑震荡；另一只狼气不过，龇牙咧嘴，来回踱步，伺机突袭，骡子突然叫唤开来；这两只狼最多是山里的霸王，从未听闻山外骡子的叫唤，以为骡子在发什么神功，顿时觉得他们小命不保，弹指间，两狼像被一阵疾风吹散的烟，了无踪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使救人的升不了天堂的畜生，也算功德无量，所以骡子成了他心中的祥瑞。至于这祥瑞从何而来，事后才明白，这头骡子是他们村的，被卖到了邻村，趁新主人疏忽，骡子竟然跑了出来。当然，故事有很多版本，这是老木跟我提过最生动的版本。后来，有些人想托老校长办事，就送骡子送马，甚至还有小毛驴。美名其曰：驴儿骡子和马，原本也是一家。当然，老校长也有原则，驴和骡子是一概不收的，纯色的马驹，倒是笑纳了几匹。
再后来，故事也越来越多，大约和骡子的叫唤都有关系。老校长要找接班人，这叫唤声也是考核标准之一，而且是重要标准。他们家老二天嗓子好，人也勤奋，学任何动物都有天赋，加之他是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出身，情理之中，老二成了下一任校长接班人；又听说，下属的各个分院长，多少都喜欢研究《动物世界》，闲时在家里请老师帮着练声，这叫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老校长70岁生日那天，恰好也是建校20周年校庆，可谓双喜临门。领导们秘密开会决定：喜迎校庆，更为向老校长祝寿，他们要准备一份大礼。随后校内密文纰漏：大礼是为老校长高歌一曲，但其形式则必须用骡子的叫唤方式。于是，他们花重金请了国际顶尖的词曲大家，大家决定导演一出独幕歌剧，歌剧的故事背景当然是骡子战胜狼的故事，剧中歌曲借鉴了源自于瑞士的约德尔特殊唱腔，以骡子发声方式为主，采用多种动物混合发声。在乐章开始部分，男性校领导在中低音区用真声唱，当突然用假声进入进入高音区时，则主要由女性校领导领唱，学校女性领导少，气势上差了点儿。后又开会决定，吸纳后勤集团十几个有天赋的好嗓子，这样男女声部才平衡了，配乐伴奏的是国家戏剧院的专业队伍。对了，两个多月的彩排后，校庆和老校长的生日如约而至，一切都很就顺利，这种完全颠覆大众审美的演唱风格，总体气势磅礴，局部又婉转流畅，所谓天籁大概也就如此吧。当天出彩的节目不少，这个节目演出质量最高，据说当时就报备到省教育厅，准备选送到新年音乐会中去。演出完了，老校长动情地说：“都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骡子是马，我们站成排吼吼！”赞美之词，溢于言表。校庆结束之后，后两句话被更换成了校训，一时成为美谈。
上个月五号早上九点一刻，晴天霹雳。因为心脏病，老校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追悼会前部分安排在大广场，早上九点开始，老师和学生很有序地站成前后两部分，阴天和人群，上下都黑压压的一片。老木作为公寓辅导员代表上台发言，寄托哀思，言语间满是悲戚；他说着说着话筒中传来啜泣，半分钟后，老木泣不成声，嚎嚎间更是骡子的叫唤，仔细听来，分明是哀鸣和悲恸，大家情绪都受了感染，酝酿着更充沛的感情，准备用同样的方式表达伤悲。我站在职工队伍中后排没能看清，老木被谁拖下去了，可我感觉到老木的哀思还没讲完；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就在老木在台上悲鸣的某一刻，有学生居然笑出来了，尖细的嗓子咯咯几声，惹得后面其他人也笑了起来！我向后回头看了一眼学生队伍，有几个辅导员蹑手蹑脚走到后面去维持纪律，直到学工部张部长上来讲话，所有人又陷入悲伤！
到了遗体告别时，跟在我后面是一位研究训诂学的老教授，我认识他，他一身素衣，戴着墨镜，头上没留住几根头发，却很整齐地从左边梳到右边，仿佛打仗时，作为胜利的一方总要占领制高点；他跟我重新确定了学生笑的事实，愤愤然一句：不笑，不足以为道！我很佩服他的为人和学识！
又过了两周，老木决定离职！原因不详，听学生讲，他在阶梯教室上选修课时，后排有学生学骡子叫，甚至有学生将手机来电铃声调成了骡子的叫唤声！
老木走之前来找我，算是跟我道别。他告诉我一个秘密：学校许多领导都曾向他请教，如何才能叫唤的像头骡子！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向你请教？他自豪地说：因为当年救老校长的那头骡子，我爷爷养过！
老木走时还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