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少时初读金庸的时光,我糊里糊涂地合上那册破烂的《天龙八部》,两眼恍惚,痴痴怔怔。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天龙八部是金庸最卖弄文笔和技巧的作品,各种风光层递展示,从横野开阔到细水流觞,数不尽风月道不完痴情。从莽莽大漠的英雄浩歌,倏忽间又是江南的水面如镜,从无量深谷直写上灵鹫危峰。
这一场大梦,收尽美艳与丑陋,奇妙与扭曲。仿佛仙境,恍如鬼蜮,偏偏又正是在这人世之中。当我们随着众多的人物命运历尽千般欢愉,万种悲苦,随着天山童姥的青丝白发感受刹那芳华的瞬间失落,从游坦之给予阿紫的茫然眼珠里看尽人世的悲凄,便也随着他们的灵魂飘飘悠悠,直抵大渺茫、大飘渺的境界。
全书的三个主角,一僧一儒一英雄,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一条寻找父亲、寻找血脉的道路。在那个属于江湖的年代里,寻找父亲,就是寻找自身的出处,寻找肉体的根脉与灵魂的故乡。在其实,早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命运早已在他们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封印。那烙在背上的香疤、刺在胸口的狼头以及挂在颈中的玉佩,作为身世的见证,行使着它们预言般的使命,最终将他们带往一条条通往幸福或不幸的殊途。然而,除了这三位主角之外,书中还有两个肩头刺有红字的女子,由此又花开两枝,演绎出两番令人心悸的情事。
在这部礴磅如海的大书之中,阿朱的出场,只是一缕有意无意的闲笔,活泼泼、生动动,在主线之外恣意生长。段公子正逢霉运当头,性命堪忧,却忽然在随波逐流之际搭错车,随阿碧的一叶小舟穿过莲叶田田,来至燕子坞这个小小的少女世界,又禀着一缕幽香闻香识女人,识得了阿朱这个精灵俏皮的姑娘。不同的只是,阿碧天成一段柔情,阿朱却生就一双慧眼,须知易容易,知人难,若非天性中的那份聪明灵慧,对芸芸众生自有一份细致入微的体察,又怎能练就千变万化的小小神通?而当朱碧双姝带着吴侬软语救段公子逃出生天,三人便不由自主地踏入了未知的江湖之旅。向来痴,从此醉,长长的伏笔细细舒展,段誉即将看到画像中的那个绝美的背影,而阿朱却也将在杏子林中,以旁观者的身份遇到英雄乔峰。
迂回的命运七弯八绕,乱麻也似的头绪终于归结为一段穷途里的相逢。只是乔峰的的天涯沦落,却成就了阿朱的一片天。阿朱的青春岁月,随着乔峰的到来而一步步丰盈起来,终于成为一片丰润的绿叶。常言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然而在爱的沐浴之下,小小的阿朱竟也放出夺目的光华。当乔峰在雁门关再次见到她时,这个曾经的俏皮小姑娘已然成为柔情似水的女子,在悬崖绝壁间拈花微笑。
许多人说,只为了那个认错了的仇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阿朱之死真是无谓已极。其实,这一切早在相识之前、早在倾心相爱以前,早在一切的一切之前,书中就一步步做好了令人颤栗的铺垫,萧远山打扮成乔峰的模样杀了乔峰的师傅,而乔峰却误以为是精通易容的阿朱所为,随后便是一场看似可笑实而可悲的误会。就在柔情过后的片刻,就有了这样比雁门关崖还险的裂痕,这两个人是注定走向悲剧的。
其实乔峰的误会并不凭空,虽然他也有勇有谋,但终究不过是一介草莽英雄。对于这样蹊跷的谋杀,诡异的布局,生事突变屡遭多舛的他,对于身边人的怀疑自然是避免不了的。虽然阿朱柔弱而善良,却拥有致命的本领——易容。英雄之爱恨之所以撼动天地,往往是因为赔尽数不尽的悲剧,而之所以会赔尽这些悲剧,往往是因为来不及了解。乔峰心里要容纳得太多,家国,身世,爱恨,民族……他是一片海。
阿朱是一粒沙,怎能容纳大海般的乔峰。
在深深的忧惧当中,深渊一步步临近。就像斯芬克斯的谜语有着一个最残酷的答案,谜底本身便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从马夫人口中探得仇人名字的,是阿朱自己。而当她找到金锁片的出处时,她也拥有了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正是此时,阿朱通晓了自己身上的原罪,和上苍不可更改的规则。那一晚,不知她曾如何柔肠百转。她只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成为萧峰复仇之路上的障碍,一旦真相揭开,深仇难报,他后半生将会为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郁郁而活。然而更大的秘密却是,在阿朱古怪精灵的外表之下,包含了一颗殷切之心,她以自己的生命来爱着萧峰。就在不久之前面对死亡,她还曾那么惊惶失措地恳求:“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而此时事过境迁,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的心里已没有了自己,全心全意,只是系在萧峰身上。
清清静静的青石桥因为阿朱的决定而降下倾天之雨。这一幕,是属于阿朱的独角戏,是她的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天上的闪电映出了刻在肩上的红字,她也有她所要容纳的生命天责。
人生最苦涩的莫过于泪,比泪更稠的是血,然而终究还有比血更咸涩的,那便是生命本质的大荒凉与大虚无。当空虚袭来的时候,曾经强烈的仇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个烙在心灵之中的封印,也就在慢慢地解除。伟大的灵魂总是注定以残酷来锻造,塞上牛羊空许约,断了翅的誓言是如此刻骨铭心。金庸心狠,将这些沧桑悲苦,直写过万载千秋去。
可怜乔峰,没有得一个胡夫人一样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