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玑子坐在如意洞内闭目养神。
如雪已经出洞数年,玉玑子洞悉如雪这数年来的行踪:也不过是在这雪灵山地界到处游山玩水、识物辩人。玉玑子并不担心如雪在这险峻陡峭的山崖上会有闪失:如雪跟随自己修行千年,己非一般狐类,她自有智慧与能力保她安全。
但,玉玑子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如雪若想真的修身为人,她是必定要到红尘走一遭的!茫茫雪灵山自是修行圣地,但若想真正成人,凡世红尘才是最好的修练场。
玉玑子深爱如雪,但他却清晰地知道:如雪的红尘劫己成,这是如雪修身成人的最佳契机。如雪若以此劫数之痛进入自我修行之路,则可以拯救如雪。若如雪未曾抓住这次机会,便会堕入自我毁灭的深渊。饶是玉玑子修行万年,万般慈悲,他也拯救不了如雪。
是的!任何人都拯救不了如雪,能够拯救如雪脱离炼狱之苦的人只有她自己。
玉玑子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如雪奋力跃过山涧,轻轻地落在绿草茵茵的空地上。气候己是春末,在阳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凉意。如雪很喜欢这片草地:阔大而温暖。躺卧在这里,她就会想起师傅怀抱:温暖而且安全。
如雪有些累,她把小小的脑袋斜放在自己的前爪上,用鼻子轻轻地嗅着青草的香气。䁔䁔的阳光倾泻在如雪白色的毛发上,闪出晶亮的光。
如雪,是一只美丽的白狐。
如雪,亦是一只生活在炼狱之中的白狐。
如雪清晰地记得,自从与师傅决绝而别,她便没入雪灵山的苍茫林海之中,不肯回头。在这数年里,如雪是自由的,却也是寂寞的。她孤单影只地出没于山涧、林地、石洞、山崖。她餐风露宿,让自己置身于大自然中,完全𥘵露于没有安全保障的环境里。如雪遇到过狼群、遇到过虎豹,她凭靠着自己的智慧每每都能够化险为夷。如雪在一次次的险境里渐渐成长:她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有勇气。她对抗生存危机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她练就了机敏、警觉的特性来防范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危险。即使遇到危险时她也能够不动声色地与对手周旋、使用计策谋略,让自己花费最小的代价去羸。如雪在雪灵山中经过几年的历练,因为无所依靠,她变得强大而独立,愈发的成熟。
如雪却并不快乐。
离开了如意洞,如雪的身体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在最初的日子里,如雪是快乐的、自由自在的:她不需要仰人鼻息,也不需要听命于谁。她吃自己想吃的、喝自己想喝的,做自己想做的。她可以捡选喜欢的地方做为自己的家,也可以捡选喜欢的动物做为自己的朋友。但很快,如雪就开始想念如意洞的生活,想念与师傅在一起的日子。但如雪却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如意洞,有如雪想要的爱,也有铸就如雪经受炼狱之苦的恨。
“我多么需要师傅的爱啊!”每当夜深的时候,孤独的如雪就会这样想。有了这个念头的如雪便想不顾一切地奔回如意洞,奔向师傅的身边,扑进师傅的怀抱再也不要离开。
“师傅并不爱我啊!”每当如雪想回到如意洞的时候,这个念头便会在心里冒岀来,让如雪回到绝望的沮丧里,丧失了信心,丧失了回去的勇气。
如雪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念头的囚犯,牢牢困住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住在心牢里不得解脱的如雪把整个身体都平卧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她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一点地从身上流淌进大地里。如雪很难过:对师傅的想念与对师傅的恨争相在她的脑海里厮杀。她被折磨得快疯了,却无计可施:她无法让这些可恶的想法消失,而这些想法所带来的痛苦也更是自己不想要的。
如雪躺在草地上,被痛苦折磨得精疲力竭。她沮丧而绝望,眼泪不知不觉地汹涌而出:爱,何以这么难全……
远在如意洞的玉玑子将如雪的痛尽收眼底。他心知肚明如雪己到入红尘修练之时,此时不走,如雪将堕入地狱,承受炼狱之苦,永世不得解脱。玉玑子眼望爱徒,不禁一声长叹:“如雪,在你修身成人的道途上,让为师再助你一臂之力,送你一程!”
玉玑子话音毕,肉身跌入禅定。元神却飘然出窍直奔如雪而去。
如雪在草地上己然昏睡过去。
玉玑子元神围着如雪的肉身绕行三周,一声大喝:“如雪,你入红尘时刻己到,现在不走,还待何时?速速离去!”
刹那间,如雪元神飘然出窍,额间一束白色的亮光煞是耀眼。如雪的元神飘浮在空中,猛眼看到玉矶子,心中一阵酸楚,想喊师傅,却发现自己徒然张了张嘴,不曾有半点儿声音发出。
“如雪,莫要留恋我!你的修练场在红尘,速去!”
“师傅”如雪还想尝试去喊师傅。她希望师傅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对他的思念、她对他的怨恨、她无以言说的委屈与孤单。但她知道自己张了嘴巴,叫出了“师傅”两个字,但她依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与师傅近在咫尺,却犹如远在天涯。
玉矶子何偿不知如雪的心事,但这恰恰是如雪入红尘修练的功课,又岂是玉矶子所能左右的?
“速去!”玉矶子不忍再看如雪恋恋不舍的眼神,蓦然一声低吼,震得如雪打了一个激凌。如雪惊吓之中只见师傅右手一抬,便觉一阵强风迎面袭来,她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便被那股强风裹携着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玉矶子凝望着如雪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如雪,莫怪师傅狠心,你若不破红尘劫,便难知人之根本,修练成人即成空话。师傅如此用心良苦,亦是助你修行,日后你便会知悉。”
玉矶子元神将如雪元神送走,又把如雪肉身俯卧之地用隐形钟罩住:如雪肉身便如睡去了一般,不腐不朽,亦无人再能看见这片如茵绿地。
玉矶子把如雪的狐身处理妥当,便急忙忙赶回如意洞:他要在如雪投生之前为如雪在人间的修行完成最后的安排。
“徒儿们速速归洞!”玉玑子元神一归肉体,便取出招魂钹轻敲了三声。这钹,是玉矶子召令众徒的宝物:任是徒儿们云游至何方,这钹的声音也会传入每个徒儿的耳中:一声钹响,可半月后归洞,用于洞中举办大型道场;二声钹响,三日内必须归洞,一般用于洞内有较大事件发生,但不太紧急;三声祓响,一个时辰内必须归洞,用于洞内发生重大紧急事件。
玉矶子为了如雪,启用了千百年来都不曾动用过的规矩:三声钹响!
只用了一刻钟,玉矶子三百三十八位徒弟齐聚如意洞,肃然而视:他们并不清楚师傅因何急召众人,但他们心里清楚:如意洞一定发生了大事。
玉玑子端坐在洞内的石椅上,瞬目望向萧然而立的众徒。
“徒儿们可知为师为何急召你们归洞?”玉矶子朗声问道,却是面目含笑。
“徒儿不知。”众徒齐声回复师傅。他们心下虽然茫然,但见玉矶子一脸笑意,也都松了口气。
“你们的师妹如雪今日便要投生为人,去修练她的功课。”玉矶子朗声说明缘由,顿了一下又道:“徒儿们可知,如雪若想修得正果,必要有人助她修练。你们谁愿下凡尘一遭,成为她至亲至近之人、至爱至恨之人,让她经历人性之美、丑、善、恶,直至她觉醒进入自我修行的道途中。让她经历爱与恨之痛,直至她破除业力之障,放下执念,进入爱中,她方可修身为人,此世功课方能完结,重返如意洞。”
“徒儿不明白师傅如此安排是何意?”玉矶子大徒弟肖钦困惑地问。
玉玑子听言目光一紧,抬起双目看向洞外,像是在看尽人间世事。随后,他收回目光望向众徒,沉思片刻道:“在红尘中,每个人都在关系中修行。而来到如雪身边与她缔结关系之人,都是镜映她自己,前来助她修行的!无须恨、无须怨、无须惧。当如雪懂得这些之时,才能破除她的业力之障。”
“懂得了,师傅!你要我们成为与师妹缔结关系之人,以助她修行。而我们在尘世中的角色各不相同,只为能够早日唤醒师妹的灵力,让她踏上自我修行的道途!”肖钦欣然回应玉玑子。
玉矶子连连颔首三次,笑允肖钦的解释。
“如雪需十八个人下界助她,你们谁愿意去,可自行上前一步。”
瞬间,玉玑子前十八位男女徒儿齐刷刷地站立玉玑子面前:“徒儿们愿去!”
玉玑子眼望着徒儿,从喉间低呼一声:“好!时间紧迫,你等速速离去,要先如雪一步降生人间,做好迎接如雪的准备!”
玉矶子围着十八个徒儿绕行三周,突然从丹田发出一声断喝:“起!”只见十八位徒弟的元神齐齐飘然出窍,围在玉玑子的身边。
玉矶子右手食指急速弹起,十八道白光射入十八位徒弟元神的眉心:“这是引路水晶,不致你们迷失红尘,它会引领你们记得回归之路。”
十八个元神在空中向师傅致礼。
“去!”玉矶子猛然对准他们一挥袍䄂,一股疾风托起十八位元神瞬间失去了踪影!
玉矶子见一切安排妥当,仰首望向空中,心中暗念:“如雪,为师能够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能不能破你的红尘劫,让你觉醒,踏上回家的路,都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