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世界总是无限精彩的,但是人的生活往往被慢慢的琐事归于平淡,人这一辈子平淡的生活中也往往会有那么几次让人悸动的时刻,有让人品着茶水慢慢回味的事情,不管这些事儿是酸辛还是甜蜜,总这么铺就一条路慢慢地延伸向远方。要这么着,世界上最多的不是人生,而是一条与一条从来就不完全相同的路,他们纵横交错,才有了这平凡世界里不平凡的人生。请您期待,火红的石榴暖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如果您还没下载手机淘宝的话,请您手动一下,新的一拨红包将在0:00开始!”电视上的李思思着一袭无袖红衣,满面含笑。侄女拿着手机,拨弄着,显然是在等着抢所谓5亿人共享的意外红包。坐在电视机面前的吴一看着眼前嬉闹的儿子和侄儿,却困倦至极。

客厅的灯是刚换上的,欧派的,水晶的,一个圆形的盘儿上边还缀着些闪闪发光的吊饰,他们一挂挂的倒垂下来,暖风一吹,还发出丁玲叮铃铃的响声。满屋子里辉映着的全是这种白色的光,即使窗子上贴了一些红色的福字窗花,桌上的水果盘都换成了鲜亮的红色,也依然回响不出更厚重的浑响。

这个年夜,这个家庭,好像还缺少一个应该而且很有必要出现的角色,但是没有;这个夜色深深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唯独少了男人,更具体一点来说,是少了可以让他们全家依靠的大男人。

他此时在做什么,应该在左拥右抱着和别人在一起吧。世界再小,哪怕就剩下两个人,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与他同处一室;世界再大,任他再创举世的奢华,她都不可能再与他浪迹天涯。虽然她现在还没有离婚,在法律上他们还是合法的夫妻。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赶集似地热闹了好一通之后,便又趋于平静。世界又小了,又静了,又没了。只有她靠着沙发,软绵绵地任身子陷进云陷进去,一直看不到自己。

(一)

吴一的男人叫巨有,他们是初中时自谈的对象。那时的她是一个极文静的姑娘。绑着一个直直高高的马尾松,马尾松上经常变戏法一样的扎着好看而洋气的小花儿,有圆圆的小红球儿,有扁扁的小白兔子,有精致的小梳子。总之,只要人家头上有一个什么新的头花儿,妈妈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她戴上一个。因为吴一的上边有五个哥哥,只有她是家里唯一的花骨朵儿,而且听妈妈说生她时,她嘴里的羊水太多,落地的时候,脸都是黑紫黑紫的,差点儿给呛死了,几个护士挨个儿打她屁股,心疼得她妈妈眼泪一把一把地,好歹是把命给捡回来了。故此,在给她起名儿的时候,问了几个算卦先生,左挑右选地定了一个反其意而留之的名字:吴一,意为无一。这名儿大概是袭了以毒攻毒之意,她这朵儿花才算留下来,而且越长越旺越长越鲜亮越娇嫩!

这朵花儿长出了枝开出了花儿,到了蜜蜂嗡嗡地围着闹的时候,她妈妈的心可就乱了。

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叫王克的,时常围着吴一转,一下课,就围到吴一身边,那小手拨拉着她头上的花儿,拨拉来拨拉去的。她家就在学校边上,她妈妈一天跑学校两三趟。一下课,她妈妈就噔噔地跑他们教室,只要一看见那王克挨进她女儿,就瞪大眼睛喊:你这个小兔崽子,拿开你的脏手,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上了初中,学校离家远了,她妈妈有家务事儿,没时间管她,就专门派她哥哥一路伴行。只要有哪个“小石头”敢跟着吴一稍走快几步,她的哥哥就从后边一锤子打下去,打人一个趔趄还不算,还掐着腰站路边截住人家,宛然一称职的保镖。

虽然吴一享受的是家里星级般的待遇,但她却一点也不霸气,跟男孩子一说话就脸红,声音跟只小蜜蜂一样,听都听不清,估计是小时候出生脑子缺氧给憋坏的。人是够秀气的,但脑子反映却比一般人显得慢了点节奏。当然这些都是她的初中数学老师开家长会时跟她妈妈说的,为此,她妈妈还老大不乐意,脸红脖子粗的,差点跟老师干起来。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在高二上半学期却怎么也不上学了。那数学她怎么也学不会,作业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上课桌子前边摆的是数学书,老师说哪科差补哪科;下课了,手边拿的还是数学书,问一道问题,受三重“拷打”。问老师,老师说,这题刚讲过,自己再回忆忆,哪里不会再问。老师走了,她眼睛湿了。问同学,同学一抬头,眼睛活像一只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你外星人吗,刚才没在教室坐啊!把她砍伐得像座木桩似地兀自地杵在那儿再也不闻不问。问同桌,同桌就像一堵墙,说几句话也等不来他的贵脖儿扭上一扭。终于有一天,吴一歇斯底里地把桌上的书猛地一推,哭着冲出教室,再也不迈进这教室一步了。而她问问题遭拒的这一幕又一幕没有一个人再来帮她,她妈妈家里有十几亩地,她哥哥均已成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么孤单而无助。在吴一看来,世界那么大,她就需要那么一个两个人来帮帮她,爱她的人给不了她,给得了她的人,又从不施与一点爱心给她。她多么渴望坐回那个明亮的教室,做梦都想着课堂上她回答对一问题,全班的同学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即使退学回家了,吃饭的时候还拿着她的数学课本,呆呆地出神。她的学业是让冷漠给屏蔽起来的,不是她不愿意继续!

而这时候,一个成天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的男孩子,堵着她们家门,陪着她五哥进进出出。他的裤子腿是毛扎扎的,膝盖上一个大圆孔,大腿外侧还有巴掌大一个窟窿,最让人恶心的是后边屁股蛋子上还缝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只会叫的蝈蝈。只要他一出现,就有蝈蝈的叫声。吴一一般不出家门,可是她一出家门,那个男孩儿就咧着黄黄的牙冲她挤眉弄眼地,还成天地蹭到她的跟前让她喊哥。对于他,吴一有种莫名的感觉,一方面吴一烦他油嘴滑舌,嘴里秃噜地秃噜地说话像倒水,一刻都不停;一方面,还有点说不出的喜欢,他的热情亲切,是她上这两年高中都不曾遇见的。她妈妈拿扫把赶了两回,可都让他五哥给拦下了。因为这个男孩一个劲儿地喊他五哥小名儿,还跟他五哥混得跟一个人似的。再说,她妈听说他家是做生意的,家里有的是钱,就不再拿扫把挡她了。后来,她又听五哥饭桌上拍着大腿地夸,这哥们叫巨有,是他朋友里最讲哥们义气的一个人。不过,随她五哥怎么讲,她老觉得他像只苍蝇,不知什么时候就能盯上自己,只要他一来,她就浑身地不自在。

因为他虽然是五哥的朋友,可是他跟五哥聊着天,那眼睛却贼一样地直向吴一这边溜,盯得吴一心口突突地乱跳。只要他在,她觉得天就跟下雨一样,空气沉闷到让人窒息。

那天,蝉声知了知了地响,庭院里一丝风也没有。吴一生日,农村的孩子哪有什么生日之说,饶是受尽宠爱的吴一也一样,大清早的吃了妈妈煮的两个大鸡蛋就被打发了。反倒是中午跟着妈妈和五哥去地里摘了一上午的棉花,累得她腰酸背痛倒更像是妈妈送她的生日礼物!

他们刚坐下,抹着头上一阵阵冒出的汗,呼啦呼啦地扇着扇子吃着饭的时候,门就被那个破裤男孩撞开了。

“吴一,吴一,看看哥哥我给你买什么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手里还拿着一件水红色的连衣裙。

“哟,这巨有还真有个当哥的样儿,哎,哥们,你怎么知道我妹妹生日是——,我说过?你小子怎么知道的?吴一,还不谢谢人家!”五哥眼睛一亮,上来抢过这个裙子转手塞给了吴一。这真是一条漂亮的裙子!水红色鲜亮的像刚摘下的桃子的颜色,圆圆的鸡心领,半长的裙子,还有暗格子的装饰花纹,握在手里,软得像一团棉花。就一眼,巨有就看出吴一是真的喜欢它了。

“快啊,去穿穿试试,西街会上卖的,就这一件,你穿着合适,哥哥就给你买了啊!要不行,咱还得给人家退货的。”巨有额上都是汗,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半截汗衫都给塌得透透的。

吴一脸一红,进屋去了。

“妈—你看看,行不?你过来呀!”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了吴一的声音。吴妈妈跑进屋里,一看见女儿便看呆住了,自己平时打扮打扮也没发现自家闺女有这么好看呀!吴一那一身水红色简直就是水中的一朵荷花呀,还像庄稼地里迎着阳光的水葱似地,真让人待见啊!这是我的闺女儿吗?

巨有也偷偷地挤过来,这一看,他的眼睛都直了。

吴一就站在穿衣镜前边,长长的马尾松,白净而细长的脖颈,白净而纤长的双臂,白净而修长的双腿,裙子的黑色打断腰带恰到好处地拿捏出了她纤细的腰身。她婷婷玉立地站在那儿,多美丽秀气的背影啊!电扇吱呀吱呀地吹着,吴一的头发飘呀飘地,在巨有看来,吴一就是降到凡尘的仙女儿。

“妈,你看行吗?”吴一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回头不好意思地冲妈妈一笑。巨有也看见了吴一那一笑,虽然他知道那笑不是对着自己的,但是他的心咚咚地跳呀,跳呀跳个不停。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被沦陷了。可吴一对他的反感却像一把手扯着他的心,他知道她一看到她又是低头不语,他知道她即使喜欢这个裙子也有可能转脸儿放到一边儿。他强迫自己转了头,失魂落魄地走了。任五哥在后边扯着嗓子喊,他也好像没听见似地,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事情,证明给吴一看,自己不是富家公子浪荡汉,不是光会拿老子的钱乱花,也不是成天地只会与他的五哥厮混。毕竟自己的老爹是跑江湖的,说不定跟着老爹学点本事,可以俘虏吴一的心啊。

从那天起,吴一就再没见到过巨有。五哥饭桌上也没提过,吴一也懒得问,妈妈倒是问过一两次,五哥只懒洋洋地应两声,具体去了哪里,吴一也没听清楚。巨有的人虽然不在,但他那飘飘忽忽地眼神却时不时在吴一的眼前晃动。没有了巨有,院子里虽然也有阴天的乌云飘过,有燥热的空气流过,可是她却再也没有一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二)

巨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了。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飘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有煮肉的香味——花椒大料陈皮的味道,有蒸馍的麦香的味道,有“啪嗒啪嗒”地剁饺子馅的声音,有洗衣机蜂鸣的声音,还有被杀的猪或羊惨叫的声音,谁家小孩哭闹被妈妈打屁屁的声音,一群孩子弹琉璃弹获胜的声音,以及突突地摩托车大街上溜来溜去的声音,还有清晰而响亮地插花似地擦炮的响声。年就这样被各种声音鼓动起来,被各种味道熏蒸出来。

那天,吴一正蹲在一个大洗衣盆那里用搓板揉搓着一家人的衣服。嫂子领着小侄子在灶间烧火蒸馍。爸爸围着垒在外边的一口大锅,用开水煮烫猪毛,妈妈则用凉水洗着刚杀好的大块猪肉,盆里的水血忽忽的。吴一打小晕血,给妈妈往盆里蓄水的时候,也扭着脸不敢看,惹来妈妈一阵数落。

“突突——”一阵摩托声停在铁大门外,门一推,五哥领着一个人进来了。黑风衣黑夹克黑墨镜黑皮靴,还有一头黑色的卷发,手里提着两条大前门。吴一抬头愣在那儿,这谁呀,五哥又交新朋友了!

爸妈忙着站起身,一脸的惊愕地招呼着客人。不料,这个人却一把抱住了吴一爸爸,口里叫着叔叔。一家人除了五哥全愣住了,包括听到声音跑出来的嫂子。

“是我啊,叔,我是巨有啊!”墨镜一摘,才看出了那人的面目。

“啊,是巨有啊!你小子哪儿去了,这都有一年多没见你了吧!”吴一爸爸说。

“你小子,真是,真是大变样儿啊,这是刚卖的摩托车吗?啧啧,真不错啊!”吴一妈妈一眼冲见了他的摩托车,摸过车把,又来回地摸着车身。满眼里冒着金碧辉煌的夸赞。

吴一也看见了巨有,她的心突突地又跳起来。脸莫名地红了,耳朵根觉得烧烧的。她低着头继续搓她的衣服,同一件衣服她上了一遍洗衣粉,冲洗完了放进另一个盆里又被她拽了出来,重新又上了一遍洗衣粉,搓了起来。水里一盆白哗哗地沫沫,每一个飘起的泡泡上都浮着一个脸蛋红红的吴一,咦,怎么还有另一个身影了呢?

“吴一,洗衣服呢!”巨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了。

“嗯,你——你——啥时候回来的?”吴一浑身一下子紧张起来,喉咙里干涩得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给你,当哥的送你的过年礼物!”巨有伸出手递过来一个手提袋。

“谢谢你!”吴一的声音更小了,脸一霎时更觉得热了,低垂得也更狠了。

他站在那里,她满手沫子也站在那儿,跟俩傻子一样,谁也不吭声了。这一刻在吴一的世界里,全没了一点声响,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突——突”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喘气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很费劲儿了。一家人什么时候进的屋,吴一不知道。锅灶里的肉香已经很窜鼻子了,她也闻不着。直到,旁边大锅的柴从灶里掉出来,被闻声而来的妈妈重新丢进灶膛子,吴一才听到自己说了句:“快一年了,你去哪儿了?”

“我啊,我跟我爸去广州了,跟你讲啊,先是进了些电表箱,从这边运到那边去卖,后来,后来我们自己在那个地方租了个门面房,直接从咱这边进料,坐好了运过去卖,赚老鼻子钱了。这不,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你五哥也去那边帮忙,人手顾不过来了。”巨有眼睛发亮,手在空中一挥一挥的,像一个打胜回来的将军。吴一从来没有敢正眼看过哪个爸爸与哥哥之外的男孩子,而今天她第一次勇敢地抬起头仔细地看他,长而有棱角的脸庞,颧骨有点高,脸有点黑,但是却有股男子的英武之气,他的眼睛非常亮,透射出一种摄人的力量,此时,这双眸子也正注视着她,目光热情而急切。

“巨有哥,你可真能干!”她第一次对他说了一句官方的赞美的话,像外交家一样的宣告,着实让巨有兴奋了一个晚上,哦,不,是一个星期。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跨世纪的纪念。一个男人用自己的奋斗赢得了一次关于爱情的伟大胜利,这样的战斗是多么有意义与价值啊。而巨有送吴一的与自己颜色一样的黑色皮衣带有筒的皮靴也让吴一幸福了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包括现在,正处在冷战中的她,也还没有忘记厢底里那身给她最初爱恋与幸福甜蜜的皮衣。一个女人,永远忘不了,带给她美好记忆的、以爱情的名义为由的、任何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实物,虽然有的实物可能是廉价的,但是只要是被感动拥着,被美好浸着,它永远都具有最宝贵的收藏价值。

一个星期后,巨有的爸爸连同大队的支书提着一大箱礼物上门提亲了;二十天后,焰火绚烂如花冲天而放的时候,他们俩结婚了。

如果日子都像那天他们结婚的焰火一样的话,他们的生活应该是美好幸福而灿烂的;可是日子正如那天的焰火,当一切热情与温度都冷却下来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也和没放焰火的晚上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昏暗。

(三)

七年过去了,吴一有了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了,一个刚满一岁。他们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和本地的几家砸电表箱的大户联合成立了一个“永和”电表生产公司,巨有成了老板,有了老板专用的办公室,还有了一个美女如云帅哥成队的公关部和独立结算中心。

“巨有啊,你去看看娃在外边哭啥呢?”吴一推推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巨有,又给婴儿床上的孩子掖了掖棉被的角儿。这孩子哭了一个中午,或许是累了,刚一喂完奶就甜甜地睡着了。

“你咋不去呀,我外边一天一天地跑,跟这个说好话,跟那个装孙子,光黄汤灌了一车皮,人都能累散了架,我都怀疑我还是不是你亲男人啊!”巨有白了吴一一眼,跷在桌子上的大脚丫晃得更厉害了。

吴一摇了摇头,捶捶酸痛的后背,无可奈何地走出去。屋里的空调暖风徐徐地吹着,像三月的春天,屋外寒风凛冽,天阴沉沉地,大中午地不见一点太阳。七岁的巨允发疯一样地在外边的胡同里拿着石头向远处投着。

“妈妈,妈妈,他们几个,我找刀砍死他们!”巨允眼泪汪汪地,一手抹着泪,一面咬着牙狠狠地说。

“允啊,怎么这样,妈妈平时不是教你和别人好好做朋友吗?”吴一摸着儿子的头说。

“他们是朋友吗?如果是,他们就不会说爸爸坏话!他们根本不配!”巨允的拳头握起来了,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绷起。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你爸爸是什么人,妈妈还不知道吗?别听他们瞎说啊!咱们回家,外边这么冷,要真是报仇,也得明天啊,妈妈帮你一块儿报!”吴一心疼地帮儿子擦着泪,拥着儿子朝家里走去。

胡同里就是一个天然的聚风洞,哪里来的风到了这里,就乖乖地溜着地皮儿忽忽地吹着哨子跑开去。树叶也跟着在风里炫舞,树上的枯枝摇晃着,在树身上哐当哐当地拍打着。院子里停着巨有那辆白色的桑塔娜,粗心的巨有或许忘记了锁门,车门在风里一动一动地。

“他们说,这辆车里坐着我的后妈。”走到这辆车边的时候,巨允突然冒出来一句话,像平空里的一颗炸弹。炸得吴一眼前晕乎乎的一片,好一会儿,什么她都看不见。

“别听他们瞎说,妈妈累了,你去把车门关了。”吴一身子软了,说话也没力气了。她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但是街上的孩子都知道了,想必是经常看到的。这世界很大,但是她的世界却很小,从早上睁开眼睛直到夜色深深,她忙得全是她身边的这两个娃,公公与婆婆常年在外边成立的销售处,没有一个人帮她。请保姆她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孩子是自己的,一把手一把手的养大,她心里踏实。她已经没有精力再顾及其他。

巨允走过去,待要关门的时候,却一弯腰,从车座下边捡出来一张照片。还没等吴一看到是什么,巨允就疯一般地跑到屋里。

屋里立时响起了巨有炸雷般的怒吼声。巨允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给我拿过来,你把东西给我拿过来!小兔崽子,你长本事了,这么大点儿,你想造反啊!”巨有掀开门帘。

“不给,就是不给。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我有妈妈,我不要你给我找后妈!”巨允咬着牙,发着狠。

“你拿过来,不拿过来,老子今天剁了你!”巨有声色俱厉。

“来,巨允,把照片给妈妈,让妈妈看看!”吴一看得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她隐约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不能给,把照片给我!”巨有说,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就给,我就给妈妈,你欺负妈妈!”巨允倔强地挺了挺脑袋,看了看他爸爸,转身向吴一走来。吴一就站在白车的旁边,而巨有一手揿着门帘,一手指着巨允。

吴一只看着巨允向着自己跑过来,同时还看到一个什么东西飞过来,“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巨允的脑袋上飞溅起一股红红的血水,像花一样。接着,巨允就倒在了地上。世界一片寂静,风似乎也停了。吴一的眼睛呆住了,呼吸停止了,身子一瘫也歪到了地上。

她看到巨有抱起巨允往车里塞,看到车子往后倒了倒,看到车子开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能动,之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串门的邻居把她带到了医院,她见到的是巨允的一具安静的尸体。医生说,巨允脑袋后边的口子太大了,就像一个吃人的洞,往里边拼命塞沙布,血就是一直不停地留,三个护士接连堵都堵不住。

巨允是被他爸用砖头砸死的。吴一拽着巨有,像一只发狂的狮子,扑打着嘶咬着,那歇斯底里地样子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害怕。

“还我儿子,你还儿子!”这句话,从见到巨允之后,吴一整整说了一个星期。

生活真是个万能的公平的上帝,你喂给了他什么,他就回报你什么。吴一在这前三年里,伴着巨有风里来雨里去的,上帝给了她们一大摊丰厚的农业,一叠叠的钞票。在这后四年里,吴一一心一意地伴着两个孩子,家里一片温馨甜蜜,特别是巨允成了妈妈的保护神,日夜陪护着妈妈,还帮着妈妈看小弟弟,抱小弟弟。巨有付出一份心给了一个让他迷恋的大学生,结果就有了另一个家庭的诞生。生活又是那么残酷,你稍一闪失,给哪一个多一点给哪一个少一点,他马上用天平称出来,用你必须接受的现实量给你看。难道上帝是一个不长心的机器吗?你为什么就不称称人的良心呢!

(三)

这个冬天,好像一天的晴朗天气都没有。风成天呼呼地刮着,天整日地阴着,深沉得能拧得出水来。雪倒是一场接着一场,圣洁得像巨允刚强纯洁的灵魂,掩埋着大地上一切的肮脏与罪恶。

埋巨允是上午,下午就不见了巨有的人影。之后,吴一成天就搂着刚一岁的巨富,一坐就是一整天。婆婆给她带孩子,她死也不让。她娘来了,她抱着娘说:“我让你当允儿的后妈,你就是得把允儿还给我啊!”邻居来了,她拉着邻居的手说:“你家孩子见我们允儿了吗?他不欺负你们的,你们把他藏哪儿了,快还给我们吧!”看到谁家的小孩子跑到跟前,她抓住人家的手,往死里拧:“是你,是你欺负我们允儿的吧,我要替他报仇!”连疼带吓,把人家孩子弄得哇哇乱叫。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小的死了吧,这大的也疯了,作孽啊!

就这般光景,吴一时好时坏的,大半年过去了。刚开始巨有还回来,看到她吴一这个样子,连最开始的内疚也没有了,干脆不回这个家,跟他外边的老婆欢欣去了。她婆婆也是金贵惯的人,没侍候几天,就摞下了一张支票,替她请了个保姆,就一拍屁股走人了。

吴一的世界里安静的多了,没有了巨有的讽刺挖苦,没有了巨允的亲切呼唤,就剩下一个哇哇乱哭的娃娃。

白天还有保姆陪着,这日子还好打发,可是到了晚上,一切真的静下来,静的恐怖的时候,吴一就真的真的不平静了。

她想着自己之前的恩爱的小日子,想着当初跟巨有一起出远门,坐在拖斗车上,风儿吹着她的头发,挨着她坐的巨有总是给她一个宽大的肩膀依靠;想着他们的巨允出生的时候,他在病房外焦灼的手心出汗的述说;想着他们一同白天夜里,絮絮叨叨地计划怎样盖现在的这进院子,怎样买一些更时尚的家俱。她怎么也想不通,钱这个好东西,多了怎么就能变成坏事,怎么就能污染了一个人的最初的底色,对自己的一腔爱恋与柔情都哪里去了。她怎么就能那么心狠地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想得多了,她的头就炸裂般的疼,像是有把锯子在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拉着。木木地,但又真实地疼。她也想到过死,死了就能去照顾心爱的允儿了,可是眼前的这个娃娃也还得照顾啊,她去照顾允儿了,谁来照顾富儿呢。

生活啊,怎么总是这样的曲折,总是不让人顺心舒畅呢,难道人活下来就是来世间遭罪的吗?什么样的事儿都得摊上一遍吗?

如果这样平静,吴一还算幸运,因为她至少还有许多可以解决她生活问题的钱,有可以陪伴她的保姆。可是日子可并不是这样平静,巨有因在另一个地方斥资造了一栋豪宅,挪用公司的资金过多,账户上的钱被冻结了。那几个合伙做生意的股东把账目算清后,扣下了车子,礼貌的给他举办了一场欢送宴之后,就跟他挥手告别了。

于是,吴一的保姆费也没了,只剩下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孩子的抚养费。而这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还是吴一跪在巨有面前,哭着求她求来的。巨有没脸跟她提离婚,她也不提这事儿,不是她活得轻贱,是她还有自己的主意。

她不是求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因为允儿的死是他巨有一手造成的,她不可能留杀死儿子的凶手在身边,她是求他可怜可怜富儿,给富儿留一条活路。一旦离了婚,她的富儿有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了。谁来养活这个可怜的孩子。给她后妈,天知道,她们会怎样对他!

院子里有一颗枣树,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整个冬天,就像吴一一样!她整个身体瑟缩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瘦削的干,直插向天空,它在替吴一控诉这不公平的命运。

可是,冬天总会过去,总会过去,枣树上的枝干上慢慢地显出了些黄嫩的小芽儿来,慢慢地长出了绿色的小叶片。吴一也像这枣树一样,开始了新的生命!

她把富儿寄放在妈妈那儿,找了份工作,每天陪着老板下乡宣传卖科技肥料,白天走街串巷地,夜里回家还怕累了妈妈,总是一回家就抱起富儿,让富儿跟自己睡。老板体恤她让她休息,她也只是笑笑说没事儿,她挺得住;慢慢地,她手下也带了一个小的团队,给下边派活儿的时候,她总挑远地方去,留近的地方给她的队员。老板说,回头在县城里再开一家连锁店给她,让她干主管,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她还是笑笑,温柔地说着道谢的话。

生活,总是那么曲折的,有泥泞就有平坦,有雨雪就有晴朗。上帝也是有良心的,他制造的的确是一架有感情的天平,每一次倾斜可能都是由人为的温度控制着,哪边温度高哪边就沉吧。

此刻,吴一已经晕乎乎地在沙发上睡着了。老迈的妈妈呶呶嘴,领着三个人去里屋睡觉了。客厅里只剩下一抹橘黄的灯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陪着她做着一个温暖的梦。她梦见有一个人欢笑着向她跑来,嘴里喊着妈妈,这个人的模样模模糊糊地,像她的巨允也像她的巨富,反正长得人高马大俊朗无比,身边还牵着一个漂亮的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她开着一辆白色漂亮的车,车上点缀着朵朵艳红的梅花,散发着一阵阵令人陶醉的芳香。她高兴地满面含春、泪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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