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茶文化的村里人

父亲说,明前头茶上市了。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想家了。

01

我想起了家乡茶农家的茶场。但小时候的茶树和现在全然不同。


那时农家人是全然没有空闲去打理茶树的,任由它们在房前屋后这里一堆那里一簇随意地生长着。立春过后,吸收了日月之精华的茶树尖儿上的嫩芽,开始慢慢舒展身子,惊蛰之后,几场春雨过后,房前屋后便一片嫩绿的景象。


这时候家里的女人们便会带着孩子拿着小竹篓、小脸盆子、塑料袋挨个儿清点茶树,为的是多摘点嫩芽儿好多收获一杯茶,款待这接下来的一年中家中的客人们。那时候村里的人喝的都是从自家房前屋后自采自制的绿茶,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龙井、普洱这等高级的名字。他们生活中唯一的饮品就是祖上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茶叶,以及为了让家里有茶喝而习得的制茶方法。

02

我是亲眼见过父亲炒茶的过程的,但他的制茶过程却与高大上的茶艺文化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于他而言,茶和炒茶技术只是他生活的一项必备品和技能。因为有需求,所以自然就学会了。

先将母亲采回来的鲜叶进行晾晒,晾晒过程中让茶叶慢慢回软,变得微蔫,待炒。

接着,鲜叶下锅。用双手一捧捧地散布在做饭的大铁锅里。父亲说,锅的温度很重要,这一步叫做:杀青,目的是让鲜叶出水变蔫。我看他手捧着茶叶,锅里水汽蒸腾着,能感觉到这锅的温度必定是烫手的。


只见他手心向下,四指伸直,用手掌朝着锅底按压茶叶。按上一阵子后,再一把把抓起茶叶,顺势将茶叶扔像锅底,这一步是为了让茶叶尽可能散发水分。等到鲜叶慢慢脱出水分,稍微有点变干巴的时候,便四指伸直,用手贴茶,茶贴锅,将茶叶从锅底沿锅壁一圈圈地推着,每过一会儿,便捧起来闻一闻。父亲说炒的好不好,全靠炒茶人的手感,用手感知温度。看他操作起来觉得好玩极了,但父亲说这很危险,不让我靠近。我只能站的远远的看他弓着腰对着一口大锅捣腾。那样子像极了太极张三丰练太极的情形,于是在我心里父亲的英雄形象也在一点点高大起来。

杀青敞气去水分之后,最难的步骤便来了,这时候需要调节火候,用手指反复地翻炒,揉捻,这叫做揉茶,手的力道很重要,手法不能轻也不能重,既不能让它有点变形,也不让茶叶受损。


接下来便是搓条,揉捻定型。这可不光是技术活儿,还是个力气活儿。用父亲的话茶搓的越紧才会越香醇。这时候经历了之前的步骤,扁平的一片片茶叶已经变成了一根根方便面样的短截儿。原本满满的一大锅蓬松的鲜叶变成了一根根幼蚕般的茶叶。


炒完茶之后,便将它盛到竹篮子簸箕里薄薄地铺上一层进行晾晒。经过制备,这些茶叶就够这接下来一年里招待家里来的客人们了。我们家常年人来人往,所以每次都需要炒上好几大筐鲜叶,真是一项力气活儿而非技术活儿了。

待到茶叶完全晾凉之后,父亲便会迫不及待地沏上一杯,他从不洗茶,沏完后,只待茶叶一根根慢慢舒展回炒制前的样子,便捧到嘴边吱吱地唑进嘴里品上一口,然后端起杯子于胸前,用手轻轻顺时针微微晃一晃,等杯里的茶叶完全静置后,再喝上一口舒一口气。看着他很享受的样子,感觉茶与他便是人间琼露。他喜欢喝热茶,即便是在夏日的三伏天里,他喜欢热腾腾的生活的样子。


03

小时候父亲带着我喝过村里不少人家的茶,邻里间家长里短的一些礼尚往来,或是作为一名乡村教师到学生家里去家访。总能尝到不同人家的茶,因为每家都是自己制茶,所有茶也有百家味。


无论去到谁家,主人家总会第一时间热情地泡上一杯茶。看着父亲喝茶大样子总觉得很香,我也想喝,可父亲说小孩子不能喝茶。这时我总会假装端着我的白开水杯子凑到父亲边上,把弄着他的杯子,趁他和主人家专心聊天的间隙,偷偷端起他的杯子抿一小口:真的是百家百味呢,有人家里的茶水很清甜可口,有人家里的茶一股子土腥味。我喜欢和父亲一起去别人家里,听那些他们聊的我听不懂的话题,我喜欢看看各家不同的茶具,有些主人家里的茶具景德镇风格的精致,有些人家里的茶杯就一个大白瓷杯,有些人家的茶杯是印有商品名称的透明玻璃杯,有些人茶是破损残缺的。但有一点:那必定是主人家认为最好最体面的,他们才肯拿来给尊贵的客人们。住在山上比较偏僻地方的人家,家里的茶叶通常不如平坦地势的人家里的茶叶新鲜,茶水里的土腥味也更重一些。父亲走访与邻里之间,喝着不同的时,我从他脸上看到的却都是一样的真诚。只要一去别人家,总要喝完主人沏的茶才会走,有时候还要补续上好几杯。

记得有一次,我问父亲:这个水好难喝啊,一股子土腥味,你咋还喝的那么香啊?父亲说那是别人的一片情谊,不喝了主人家会不高兴的!从此以后,我也会学父亲的样子,再去别人家后必定会当着主人的面愉快地吃他们给的东西,喝他们倒的茶水,即使东西并不那么和我的口味,父亲教会我了礼貌和换位思考。

父亲说乡下人喝茶不是你看到的书里人的高雅享受,完全是为了掩盖水质的不好。我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每家每户都有茶。记得有一家人总是常年到我家赊盐吃,但有一次也他给父亲拿来了一包茶叶,说是刚采的新茶。他们家住的地方屋后有个大水坑,就靠着那个水坑汇聚起从山上浸流下来的微弱的一股子水流来延续生命。他家不像我们家那么便利,可以去小溪边取水。茶叶在他家的作用就更显著,可以稀释水里的土腥味。

04

那时候因为我爷爷在县城的粮油站上班,有些路子,家里便开设了代销点,食盐论斤论两卖给村民们,代销点还为邻里乡亲供应各种生活日用品,但其实主要就几件东西:油盐酱醋、稍带一些酒水,香槟饮料、针线纽扣之类,后面逐渐出售较为昂贵的农用化肥。


那时候村里的交通非常不便,通往县城的就一条马路,而我家所在的村子与大马路还隔着个一条河,过了河还需要弯弯曲曲的走上30分钟的小路。每次父亲进城里进货回来,在河对岸卸了货之后,货物都依靠人工用背篓一趟趟背回家,每次进货的时候也是我们家里最热闹的时候,邻居们都会背着背篓前来帮着背东西,大概一年的商品库存慢慢地装上一卡车,需要十来个人从早到晚才可以背完。有时候搬到天黑还没运完,还需要寄存在河对岸隔壁村子的人家里。看着被背篓压弯了腰的父亲,我有些心疼,我说也赚不到几个钱,咱别开了。父亲说,那乡亲们上哪里去买盐啊。我们家的杂货铺成了村里人的小集市。

05

作为方圆十里的第一个便利店,每天都有熟悉的人前来光顾。有些人为了一袋盐一捆缝衣服用的线和一盒针就需要走上一个小时。而我们家也主要还是靠一年庄稼的收成来养活一大家子人,杂货铺只是作为村里的一种需要而存在着。经常都是父母刚走到地里准备干活儿,就被家门口的吆喝声喊回来,然后卖上一袋盐或者一斤酱油,那时候的酱油都是一坛一坛买来,论斤卖,我们常说打酱油。可我的父母从未抱怨过生意太小,腿都溜弯之类的话。相反他们总会先跟客人聊聊家常,不忙的时候还给客人沏上一杯热茶,聊上几杯茶,忙的时候端茶倒水的活儿就都成了我的事情了,我一直纳闷,我在县城里看到的商店人家都是买了东西给钱就走的,哪里还有给客人倒茶的……


至于那个便利店,印象中似乎除了能用来下批次进货的一点现金流,其它的利润就都在我家的账本上了。在那个账本上我几乎能找到方圆几公里几个临近村子里的所有人家的当家人的名字。似乎每家人都有过到我们杂货铺赊账的经历,有些是临时没有零钱先赊账拿了东西,有些是因为实在没钱而赊账,但父母从不质疑前来赊账的是否真的是缺钱,总之我没看到有人来杂货铺空手而归的,唯有一次: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说帮他爸爸赊一盒烟。被我父亲训斥回去了。后来知道那也是唯一一个刚来我们家买烟的孩子,原因是他不是我爸爸所在的学校的学生。

06

还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一个老太太来到家里说要来销账。那时候父母去田里干农活了,我拿出最近的一个账本却怎么也找到她说的名字,后来母亲回来了,母亲翻出了家里几个旧账本,一笔笔的汇总着,最后总金额大概是50元左右,那时候我父亲作为一名乡村民办教师一个月的工资大概是200元左右,老太太拿出皱巴巴的一摞零钱,还有用纸包裹起来的一条条的硬币,每捆一元钱。让母亲仔细清点下,母亲只把钱让抽屉里一扔,又给她续了一杯茶,跟她聊了会儿天,嘘寒问暖。

最后老太太老泪纵横地握着母亲的手一直道谢,说就这点钱她欠了有快三年了,很是过意不去,一直没有前来销账。她走后,母亲跟我说,这个老太太只剩下孤身一人了,家里的两个儿子外出打工挣钱,几年都杳无音讯,后面听说在煤矿里发生事故丧了命。她这种情况不算啥,我们家购物赊账的最长纪录是10年,父亲也没想过在追回来了。父亲说邻里之间靠的是相互信任。他们也从未因为赊账的问题跟人红过脸,大都是客人主动前来销账。后来周边陆续有了新的便利店,我家还是人来人往。那个年代,农村的赊账经营大概也不止我们一家,但是我们家从不限定期限,父亲说靠天吃饭的村里人不容易,好歹他还有一份收入。

07

后来,家里又陆续开启了粮油加工厂,打米磨面,榨油。父亲放学后替大家加工,母亲依靠地里田间干农活的间隙给村民们加工。我的假期生活基本都是在无数个热闹的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父母忙碌的背影度过的。也就是在那时候我逐渐学会了认秤杆子上的刻度,学会了给人舂米。忙碌的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辛劳。用父亲的话:做个有用的人,干的有意义的事。

看到“你好,李焕英”电影里集体放电影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家的热闹放映时光。那时我家是村里第一户用上电视的,邻居们趁着买东西和磨米磨面的机会,一拨人守在电视机前看着新白娘子传奇,珍珠传奇,小朋友们则可以在家人忙碌的时候观看圣斗士星矢。我家的院子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08


我们家的茶叶基本也都是给这些前来家里的村民们喝掉的,我也从父母身上学会了给人沏茶端茶,给人以温暖。凡到我家的客人,不论贫贱与否,都会一视同仁。跑很远来赊账购物的,也可以先喝上一杯热茶,有求必应。父亲对于沏茶的态度,让我学会了一种对人对事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给了我不断向前不断进步的内驱力。他虽是一名教师,却从未教过我识字和书本上的知识,只是自己做出了他认为父亲该有的样子。

如今我的父母已经搬离村子好多年了,但与邻里之间的联络却丝毫没有减少。谁家有个添丁丧偶之类的事情,他必定前往。

去年在弟弟孩子的满月酒席上,疫情期间下着小雨的一天,我见到了许多小时候记忆中的人,她们都已经经历了岁月,改变了模样,但那种熟悉的真诚却依旧如初。我和他们依依握手致谢,她们的手是那么的粗糙,而又温暖有力!前来道贺的人远超提前预备的酒席人数,酒席上收到了数目不小的一笔礼金,弟妹觉得很意外,因为她不了解我们所生活的那个村子,不了解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那天在父母的脸上,我看到了幸福二字。

无论时代怎么变迁,不懂茶文化的村里人最淳朴的真诚,就像他们习以为常喝茶的习惯一样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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