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背叛与立威
侧面暗中打量着,我不久前还在这里召见过的直隶提督领兵部侍郎衔袁世凯。他身材不高,眉清目秀,显得有点敦厚,又不乏职业军人的沉稳和官场老油的深沉。
这个由李鸿章推荐给荣禄的前驻朝鲜大臣,他竟然在最最关键的时候,赶到现场,用一份来历不明的诏书,成功地将太后的愤怒再次点燃,并将矛头紧紧地对准了我。
上次召见我已牢牢记住他,他是一个新军的优秀将领,一个大清朝可以倚重的部队统帅,一个思想趋新支持变法的能臣武将,一个高呼忠心于朝廷忠心于我的实力派。其实上次召见,我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我只需要他对变法态度上的支持。
我登皇帝位以来,一直由太后听政多年,不要说类似北洋这样的新军,就是外面战斗力不强的各八旗绿营部队,哪个将领可与我有半点联系?地方督抚官员,谁可曾感恩于我?
你能给予他,又能剥夺他,你才能支配他。这是权力的铁律。而这些大员没有一个是我考察选拔任命的,也没有一个我可以随意罢黜,无恩无罚,何来威?
此次矛盾触发的原因之一,就是我推进变法过于操切,罢免礼部六堂官,单独召见袁世凯。罢黜大员,染指部队,太后觉得我在挑战他的权威,内心忽然生出对权力即将失去控制的恐慌。
她本为我设置四条铁律,一罢免翁师傅,砍我左膀右臂;二收紧二品以上官员任免,紧抓人事;三宣布天津秋操,对外宣示军权;四安插荣禄,紧盯京畿重地内政外交及军队调度。
我单纯地从变法图强出发,客观上碰触了他为我设定的权力红线。他从权力支配出发,岂能容忍我挑战他的权威。
这个要强的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了。
袁世凯将头压的很低,我看的出他内心或许也有些许担心与愧疚。
这个当初乐意在朝鲜这块是非之地上下其手,灵活游走于复杂困难局面的人,显然是个善于冒险和钻营的人。他是在赌,用将我推向绝境来博取太后的信任,争取上位。
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小人,一个落井下石的投机分子,一个背叛者。我不能任由他诬陷!
“太后,儿臣并未为袁世凯下过任何诏书,请亲爸爸明察。”
“大胆”,哗啦啦,太后停下抽泣,将所谓的密诏直接从御案抛向了我面前的地上。“叫你嘴硬”。
我草草浏览一遍。这份密诏与我颁给康有为的极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情急之中说不出究竟有何改动。但,这份“密诏”有个致命硬伤,他不是我的笔迹,而且是墨笔所书,并非我用的朱砂红。
“太后,这墨笔所写,岂是真迹?”我低声道。
“袁世凯”,太后猛然一愣,忽然转向跪在地上的袁世凯,厉声叫到。“你敢矫诏?”
袁世凯被太后这一呵斥震住,应声低声说到,“这是谭嗣同昨天夜间交给臣子的,并胁迫臣出兵围园杀……。”
“够了,袁世凯,你首鼠两端,来人,拉出去斩了。”
“太后,太后,”袁世凯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震惊了,额头已经压低到紧贴着地面,身体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凄惨地喊着太后。
两名禁卫军已经推开殿门。整个大殿之上陷入恐慌与震惊之中。
袁世凯惊慌之中连叫太后不止,跪在一旁的荣禄也被震住了,长大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
“荣中堂,荣中堂救我”。袁世凯情急之中,一把抓住了旁边荣禄的袖子。
荣禄猛然惊醒一般,高声说到,几乎是喊道:“太后息怒,袁世凯他是忠臣”。
荣禄曾在辛酉年支持太后与恭亲王罢黜八大臣,是当时太后第一次垂帘的功臣。至今20多年过去了,虽曾遭搁置到西安外放任职10年,但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甲午年入职中枢,再次被太后赏识重用,他的话,太后是听得的。
且此时他早已取代甲午年下野的李鸿章,出任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之职,并节制北洋海陆各军,统领京畿武卫五军。
这也就是太后在此境况下,敢于一怒之下说出杀袁世凯的底气所在。以荣禄的精明,带入宫内的定是就近的京城部队,远在天津的袁世凯的新军也定在他掌握之中。
太后环视了一下大殿之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名义上地位最高如我者,如今面临废立,手上握有精锐如袁世凯者,如今险些被斩杀。
其实,太后并非想杀袁世凯,而是以此施恩,掌控袁世凯。别人是否看清,我不得而知,但荣禄显然最终也是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她要让袁世凯知道,她具有随时杀他的威权;
她也要让袁世凯知道,她最终没有杀他,留得他一命;
她还要袁世凯知道,她没杀他,是因为荣禄救了他;
她要让跪在地上的所有人知道,谁才是最高的权力者。
她显然做到了。众臣惶恐,人人生怕一点小事没做好惹着她;袁世凯对她既畏惧又感恩,时时不敢忤逆她;荣禄自不用说,关键还通过此事,成了袁世凯的救命恩人,紧紧地握住了北洋新军。
太后轻轻挥手,示意已经进入大殿的两名亲军侍卫退出,惊魂未定的袁世凯匍匐在地上汗如雨下,这才长舒一口气。大殿中弥漫的恐惧慢慢散去,荣禄也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滴。
荣禄接着说道,“袁世凯拿上诏书后,火速乘火车赶往天津,告知与我,我们连夜再赶回京城,带武卫军前来护驾。”
“此事暂且不论,皇上定是被乱党利用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本试图与他目光交汇,搞清他讲此话的真实意图。但他说完后低下了头。
“那刚毅所说你怎么看?”太后语气缓和了许多。
“臣请太后再次训政。”
显然,这句话说到了太后的心坎上。所谓的心腹,真的就是肚子里的蛔虫,他能准确把握住主子内心最隐秘最深层的想法。
我没料到,这也是一招。我还是低估了他和太后之间的默契。
太后沉默了。
诸臣子匍匐在地高声道:“臣等恭亲太后训政。”
“我本想在园子里清闲几年,可是这朝局我能清闲嘛,也罢,既然诸爱卿有此意,从即日起即实行训政。明日昭告天下。你看可好?皇上。”
面对这样的闹剧,我唯有沉默。
太后看我没有反应,并未理睬。继续说道:“皇上身体不适,需要调养,即日起移驾瀛台涵元殿。”
“李莲英,这事交给你办,把皇上安顿好。”她侧向站在旁边的李莲英说道。
“奴才遵旨。”李莲英貌似瞥了一眼我,对太后说道。
“荣禄,即刻起京城戒严,捉拿康有为等乱党,不要叫一个人跑了!”她转而面向群臣,又怒声说道。
她指挥若定,禁我,镇袁,拉荣禄,威加群臣。
在权力场上,她从来是高手。从咸丰帝驾崩热河开始,斗倒了八大臣,挂起了恭亲王,两次训政于我,权臣玩于股掌。
她从没有输过。
可是,谁又在乎我的大清呢?我眼睁睁地看着变法的大业被粉碎在这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