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了。”
赵青冈熟练地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解释清楚了他想表达的一切,然后绅士地看着对面坐着的老婆子。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具木雕的面具,色黑如墨,面如鬼煞,周缘贴了一圈孔雀羽毛,应该是某个少数民族的纪念品吧。
他从一年前开始出现梦游,起初只是偶尔发作,妻子也只是在偶然间发现。但后来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到现在,几乎在睡着的那一刻,他便重新起身开始梦游,直到他醒来。他的身体里像住着另一个人,两个人共用着一副躯壳,日夜轮守,无休无止。一年下来,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耗了。
屋子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架刷着红漆的仿古立柜,尘土积垢,让它看上去意外地神秘。赵青冈看着老婆子颤颤巍巍地挪到柜子前面,佝偻的身躯倏而神奇地伸直,够到上层的把手,打开了柜子。尘土抖落,恍如细雪。
里层的搁板上杂乱地摆着许多玻璃瓶子黄铜罐子铁壶银杯,她拿下一只银杯,又从最里面取出一只盛着橙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小心地往银杯中斟入一些。然后取开黄铜罐子的盖子,用里面的银勺盛出一勺灰色的粉末,同样置入银杯。
她的动作十分缓慢,以至于赵青冈恍惚觉得时间也慢了下来。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对于这个神叨的老婆子能让他摆脱每天必要发作一次的梦游症,还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这么多年,医生信誓旦旦的承诺他听过,江湖道士故弄玄虚的道场他经历过,腥臭的狗血浴他经受过,到如今,他几乎已经放弃了最后的一点希望。若非为了安慰日见消沉的妻子,他不会给这些破绽百出的骗局任何机会。不过久而久之,他也已经能够从其中找到相当的乐趣,在这无聊的生活中见识形形色色的骗子和骗局,已成为了他工作之余消遣的一部分。他冷眼而视,并不拆穿,像一枚冰冷地记录着眼前画面的监控摄像头。
老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冈猛地惊醒,面前放着那只银杯,里面青灰色糊状的物质让他一阵恶心。想到自己刚才莫名其妙走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间,他不禁一阵凉意窜上脊柱。屋里似乎有窸窣的声音,是幽暗的角落里潜行的昆虫?还是啮食着木屑与皮革的老鼠?
或许只是砸中屋顶的一小截树枝吧,青冈想道。
他不经意地与对面墙上的面具四目相对,对方镂空的眼眶深不见底,像两只黑洞一般紧紧地抓住了青冈的视线。
“喝了它,我们就可以开始下一步了”,老婆子笑得有些生硬,似乎过于刻意地想要缓解赵青冈的紧张。但她的声音却粘稠且有些刺耳,就像是一把锈钝的刀一下一下地捅进一副新鲜的肉体,血浆迸溅的声音夹杂着刀身和皮肉筋骨接触摩擦的声音,在只被一盏煤油灯点亮的逼仄斗室内具有一种无法违抗的魔力。
赵青冈拿起那只杯子,犹豫了几秒钟,小心地问道,“这是——?”
老婆子满脸纵横的皱纹以一种奇怪的节律做了一次整体的舒缩运动,最后口唇的轮匝肌才高高地撅了起来,纹理如同刀刻。“符灰兑鹿茸胶酒,我要抄一百遍的《阴梦符》,才能烧出这么点来,我是你的话,一点都不会浪费的。”
他忽然很想起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离开这个乍乍乎乎的老婆子,去外面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但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重重地按在原地。其实,对于那些表面上厌恶的东西,人总是在内心深处有着想要体验的冲动吧。他隐约觉察到自己的内心中某种混乱的疯狂的东西在蠢动着,那是另一个自己,或者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呢?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青灰色的浆糊掠过他的舌头,没有产生丝毫的味觉信号。倒是意外呢。
老婆子看他咽下,很是慰藉,连连夸奖,“都是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好呢,说得少,做得多,老婆子我喜欢,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呢,嘻嘻——”她边说着,边转过身,取下墙上那副孔雀羽毛的面具,朝他走来。
青冈愕然,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想站起来,身体却像水泥浇筑的一般矗立在地上,一块肌肉都无法动弹。他想喊叫,想喝止,却发现自己连声音的支配都已丧失。只有一双眼睛不再眨动,像面具一般睁着。
“你知道么,刚才给你喝下去的是我儿子的骨灰兑的脊髓液,所以现在你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了,嘻嘻——可怜的东儿,没有了自己的身体,只能暂时待在这副面具里面。今天终于等到你了哟,哈哈——”她又对着手里的面具说道,“东儿,妈妈这就放你出来。”这个疯婆娘真的疯了么?
青冈看着她手里的面具慢慢向自己的脸上贴来,却完全无法避开,只能任凭那具邪恶的面具套在了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那疯婆子所说,他唯一的知觉就是视觉了。
会发生什么呢?他的眼睛从面具的眼眶中望着,屋里的油灯摇曳着,灯影幢幢,像黑色的幽魂要挣脱它们的宿主。
或许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也没有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婆子摘下了面具,青冈的视线随着面具的移动而动了。他看到墙壁越来越近,墙上有一枚弯折的铁钉,那正是挂着面具的地方吧。老婆子把面具挂在上面,这样,青冈的视线转了过来,从墙上面具的眼眶中,俯瞰着这邪恶的屋子了。
他真的成为了一枚冰冷的监控摄像头了。
老婆子走到自己的身体旁边,把青冈的身体揽入怀中,嗫嚅道,“好了,孩子,醒来吧,都结束了,结束了——”
青冈的身体睁开了眼睛,却露出惊慌且痛苦的表情。然后,那身体突然开始颤抖,抽搐,青冈看着自己的脸在极度的痛苦中变得无比狰狞。
这一切似乎出乎老婆子的预料,她顿时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大声地喊叫着,“东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快告诉妈妈!”
青冈的嘴唇努力地吐出了几个字,“里——面——还——有——人!”然后便昏死过去了。
老婆子疯狂地抚摸着青冈的脸庞,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想要让他醒过来。青冈从面具里看着,如堕雾中,不知道这疯婆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但刚才目睹着自己的身体在几米之外睁眼,抽搐又说话,着实让他惊诧。不过想到自己现在作为一副面具挂在墙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诞么?还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糕呢?
突然,端坐着的青冈一脚飞踹,老婆子猝不及防,被直接踹开,头重重地撞到那具仿古的柜子的棱角上,顿时昏仆,一条细细的血流从花白凌乱的发丝间流了下来。柜子里瓶瓶罐罐一阵叮当作响,然后又归于静止。
唯有灯火晃动。
青冈的身体站了起来,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拿手理顺些许凌乱的头发,露出满意的笑。他环视四周,似乎认为没有需要的东西了,准备离开,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来,神经质地对着挂在墙上的青冈说道:
“哦!差点忘了你了。看我这脑袋,果然总熬夜是不好的啊,不过以后就不用了,我不需要趁着你睡着才使用这身体了!谁能想到呢,要不是你误打误撞碰上这个想要给儿子找宿主的老巫婆,我还要和你缠绵好久。”
他斜了下嘴角,摊手表示惋惜。
“不过放心,我不会抛弃你的。我会把你带回我家,挂在我卧室的床对面,你会很乐意的,对么?哈哈,我了解你的!”
他把摘下墙上的面具,夹在了腋下,青冈的视野随着面具的移动反转腾挪,世界在他的眼中颠覆着。想到自己将会被挂在自己的卧室,目睹这个恶魔用自己的身体同妻子生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禁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
但是,对于这个世界,那倾尽了他所有力气的一声悲鸣只不过是无数幽魂的悲鸣中的平庸一声,只不过是无数静默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