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清理师
李三火起了个大早,想着今天是工作的第一天,还饶有闲心地在镜子面前换了几套衣服。可衣服都要换出花来了,就是换不出一套衬心的搭配。
前前后后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李三火最后从床上的衣堆里扯出一件白T套上,下身就是简单的灰色直简裤,在镜子看着总算是顺眼了许多。李三火噼噼啪啪关了房里的灯,手指勾着钥匙圈出门了。
他想,连个同事都没有,更不可能见得着老板,衣服不如就让自己穿得舒坦些。李三火拐进一家早餐店,要了碗馄饨坐着吃。
李三火的工作,按他的话来说,叫遗愿清理者。往俗了讲,就是帮一群将死之人完成他们最后的愿望。这是李三火大学刚毕业那会想出来的点子,并美其名曰创业。于是这份业务便被李三火挂上了各大广告平台,甚至二手平台与网购平台。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小半年,李三火终于在前天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单,这会正骑着自行车往委托人给的地方赶。
“晴、天、花、店。”
李三火说就是这儿了,低头从裤口袋里摸出把钥匙来,将玻璃门把手上的锁解开。
花店不大,开门时迎面扑来各种花香混杂的气味。李三火看着记事的小本子,打开了花店的总电源。
外头的“晴天花店”四个大字亮起白光,店里头的灯是暖色调的,和着一店的花草,分外温馨。
柜台上的电脑被打开,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个音乐软件放在中央。李三火点开了店主的歌单,按下播放键。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李三火知道这首歌,但不会唱。他断断续续地哼起调子,在店里挑了两盆自认为好看的花放在门口。
李三火觉得这店老板真不会做生意,别人家花店都恨不得在门口摆满了花,他倒好,在门口清出一大片空间,却一盆花都不愿摆出来,怎么会有人光临?放好了花,李三火又坐回柜台后,支起脑袋等人。
阳光被风磨得钝了,落在身上只余暖意。中途有几个人来买花,却都不是他要等的人,几束花被李三火按本子上记着的价格卖了出去。没人光顾了,李三火便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李三火听到吆喝着磨菜刀的老爷爷驾着摩托车,少说在花店门口路过了有三四回。李三火趴在台面上闭起眼,等着摩托车的下一次路过。
比吆喝声先到的,是门口的花盆被人撞倒在地的磕碰声。李三火一个激灵,猛地在柜台后站起来。
门口处站着位戴着墨镜的女孩,此刻正躬着身子,一手拿着盲杖,另手在离地几厘米的位置无措地摸索,似乎想把那盆被碰倒的花扶起。
李三火眼睛一亮,心里那点紧张顿时成了欣喜,他忙不迭走过去扶好了花,硬是将女孩扶到了店内的座位上。李三火脑子里循环播放着那句“终于等到你”的歌词,望着女孩开口:
“我不是陈简。”李三火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补充道,“我是他朋友。”
“我知道,陈简从不在门口摆花。”女孩整好了头发,似乎对这里很熟络,将盲杖靠在了花架边,“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三火下意识望向桌上那本被他摊开的小本子,机械性地念出开场白:
“陈简他暂时抽不开身来这儿,所以要我来替他向你传话。”
李三火突然有种在面试的紧张感,他看见对面的女孩似乎松了口气,面上挂起笑来,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人是陈简一样:
“什么话这么急,还要派人来说,又不是见不到面了。”
李三火被最后这话哽了下,面前的女孩至多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生离死别对于她们来说,是太过遥远的童话。
“他说,你第一次从花店门口路过时,也是在夏天。”
那时的街边有买冰棍的老奶奶,小卖部的空调是汽水味的。那时的小孩以为,一根冰棒便能抵御盛夏的烈阳。女孩拿着盲杖从街上走过,身患绝症的少年便相信,爱能疗养一切。
“他说,能遇见你,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点甜。”
原本要宣布停业的晴天花店在那个夏天奇迹般地复活了。男孩曾经读到过,在地球上,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是几千万分之一甚至更小。而这个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过的男孩,甘愿为了她,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就坐在花店门口,去赌这样小的概率。
“他说,你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女孩。
李三火顿了下,似乎想透过那副墨镜抓住些什么。女孩自从他开始说话后便一言不发,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女孩稍稍低了些头。
“他让我告诉你,曾经有个叫陈简的人爱过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值得。”
曾经有个身患绝症的少年整日翘首以盼女孩的到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能和她说上话。
“他要你忘记他。”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女孩才缓缓抬起头。李三火明确感受到,面前这位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女孩,此刻正凝望着他。或者说,是凝望曾几何时也坐在这儿,如今却只鲜活在回忆里的少年。
“所以…陈简他到底怎么了?”
“陈简在昨晚,因癌症去世了。”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李三火说了声“抱歉”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消失在花架后。
片刻,李三火握着束白色的花走到女孩身边,他说:
“这是陈简交代我给你的,这是…”
“山茶花。”
女孩的声音哽咽起来,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梦境中抽离。她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叫陈简的人,为了她重新开起了花店,为了她清空了门口过道的花盆,为了她忍受着癌症的折磨,在无数人走过的拐角口,寻找她的身影。
女孩哭得厉害了,接花时的手都发着抖。
李三火笨拙地为她递纸。
他想,生与死的距离,也不过是一束花。
李三火在女孩的呜咽声中,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女孩出生在一个茶农家中,父亲重男轻女,而女孩却生来残疾,她的命,是母亲用自己的命逼来的。
女孩小时就没读过书,父亲赶着她上茶山,教她各种茶叶的味道。答不出来一次,一天便没饭吃。女孩饥一顿饱一顿,窝在山上靠茶叶充饥。女孩觉得,茶是世界上最难吃、最难喝的东西。
再后来,父亲病逝,笼在女孩头顶的乌云散了大半。母亲为她攒够了钱,女孩坐上离家的火车,走得坚决。
女孩说,男孩是她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能够避难的地方。
她记得那一天,风刮得格外大。女孩顺着花香进了店,不小心撞倒了门口的放着的花,不小心走入了一位少年如花期般短暂的生命。
李三火不知道女孩该如何忘记陈简,更不知道女孩该如何继续在这座对她来说重新陌生起来的城市中漂泊,可他就是相信,她会的。
那天下午,李三火看着女孩拿着山茶花离开,走的坚决。他记起先前在病房里,他问陈简,为什么送她茶花而不送玖瑰。
陈简说,
“在采茶农眼中,茶花是不被人注意的花。”
“但在采花人眼中,茶花纯洁、美丽,是需要人精心呵护,并赋于意义的花。”
李三火没问过女孩的名字。
他想,世上大概有无数个这样的女孩,在经历了无数痛苦与磨难后依然不问将来地向前走着,
一如漫山遍野盛开的茶花。
晴天花店关门了。
李三火站在店门口,为晴天花店拍下了最后一张照片,而后骑着自行车走了。他要把钥匙还给陈简的家人。
李三火忽然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崇高起来了,于是他把自己各大平台的账号后缀又改成了“正在接单中”,哼着歌回到了他的小出租房,将床上的衣堆又一件件折好放进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