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部分
祖母开始给我讲幸子的故事,是在我和林棹的关系出现问题的第二天。一封来自青岛的聘书这几天都发着光,那光芒,足以覆灭目黑川边这间小公寓的未来。
“由纪,”林棹的声音很轻,“我们去看看,好吗?”
“我们?”这个词从未如此沉重。我感觉自己在东京扎下的根,那些无形的、盘根错节的、由工作、朋友与习惯,正被它连根拔起。
第二天,我就逃到了祖父母的家。那是一座阴暗陈旧堆积如山的老屋,空气里霉味极重,混着祖父书房里飘出的旧墨气息。祖母正跪坐在矮桌前泡茶。她的动作很慢,注重每一个提腕与倾水的瞬间。遂忍不住看向桌子椅子的底部,积着灰的榫卯处带给我泛泛之感,这种角落早就被人遗忘或者无心打理。我低着头,祖母问东我提西,她轻易就看出我在两难中翻来覆去。祖母说,一旦人在黑暗里体会过那种徒劳,像把捡来的海棠花从左边的袖口移到右边的袖口,难免会流露端倪,祖母问我,又闹矛盾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含含糊糊嗯一声。祖母的目光越过我,聚在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你们还可以选择,还能为未来争吵,这多好。我认识一个女孩,在你的年纪,她都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明天。”
“谁?”我问。
“一个叫幸子的女孩,”祖母说,“很久以前,在中国的青岛,我认识了她。”
自那天起,在祖父沉浸于书房、将霉味隔绝于外的那些午后,祖母开始用一种近乎梦游的语调,重新讲述幸子的故事。她说起沟渠中的水葫芦笼在影中;说起她们住的院子,天空一角已落的昔日辉煌。她说,幸子和那个中国女孩,是在看清对方后才重拾自己的——她从不用更具体的词。她说,那女孩有一双安静的眼睛;幸子觉得,望着那双眼睛,火的影子、水的波纹都静了,半空中那种噼里啪啦作响的杂音也散开了,她说,大概是骤雨的杂音,但那也不重要了。
她们的友谊,是用方糖建立的,方糖上扎了串白的粉纸花,女孩的脸也笑成了花,在夜里,糖从一个手心悄悄滑入另一个手心。几株长在墙角、蛛网缠住的野菜,被那个女孩用手势教会幸子如何辨认。再后来,那个中国女孩,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碎布和针线,为幸子缝了一条短裤,上面印着几簇将开未开的海棠花。
“一条海棠花的裤头,”祖母的声音很小,她说,“幸子说,那是她唯一的财产。穿上它,冰冷的夜里,就好像没那么冷了。”她描述着那海棠花的纹样,描述着冷与寂静,描述着那粗糙布料贴着皮肤的快感,描述着那抹红色散落的火焰。她的讲述,那份温暖、那份羞怯、那份模糊的过往,正从她此刻的青岛物语里,满溢出来。
“幸子认为”祖母仰头看屋顶处磨砂玻璃天窗,搅动着茶碗里的茶,有一次,她这样开了头,却在中途失神地喃喃:“……我苦了十五年的命,受了十五年的打,我以为我强硬了,比男人还强硬,结果比水蛭还软,我想让这骤雨下得再大,更大,无穷大。大到我不能喘气了,不想喘气了。”她目光垂落,沉默了片刻,才用另一种语调补充道:“……这是幸子后来说给我听的。”我没有追问。祖母理所应当成为之后一切记忆与痕迹的收纳之所,我只是看着她反复取出或归置,看着她脸上流淌着一抹红,那是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混杂着幸福与伤痛的、少女般的表情。
我总是调侃祖母,小津安二郎电影里面的人都没你演的好。这句话并非毫无依据,静默的美、流露出见识不同层面的人的痕迹构成了祖母。时间既允许了痕迹又呼召了美,她永远是微微地躬着身子,不张扬,不喧哗。眼神总是垂着,看着自己膝前的榻榻米。当夜刮个大风,海棠树影婆娑,风铃叮当作响,海棠像是记忆生成的,明暗勾勒的边缘,粉红色极为软弱,祖母忍不住伸出手,在花瓣上留下指印,留下一抹甘愿自我消融的温柔便悄悄离去。我在一篇关于“日本传统女性美学”的论文里,以祖母为原型,赞美她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坚韧,赞美她朴素的生活方式。当祖母开始对我讲述“幸子”的故事时,我把它当作一种属于那个时代的、充满物哀的往事来聆听。那些关于院子的月光、褪色的海棠花裤头的细节,在她听来,都自动被处理成了一帧帧构图完美的、带着凄美质感的电影画面。
而祖父则是完全相反,保留军人的习惯,比世田谷还先醒来,然后叠被,推入壁橱。这时祖母可能翻了个身,还在梦语。祖父说他总是穿一件薄衬衫,用冷水洗脸后去庭院,做陆军时代的体操。
六点整,收音机打开。永远是那个频道,他一边听,一边擦拭军刀,刀鞘上的纹饰泛着冷光;几枚勋章,他擦得很慢,绶带已微微泛黄;可能有人会嫌弃这卖不了几个子,其实客厅的展示柜也有一些价值不菲的中国藏品,一个晚期民国的紫金砂壶,一套外紫砂内青釉的虎子,雍正年间仿哥窑的小鸡心罐,釉色滋润。但对于祖父,他可能是在怀念过去。尤其是墙上那张黑白色照片,上面一群年轻军人簇拥着日章旗,笑容骄傲,站在防弹掩蔽部上,后面是一个院子,几朵海棠探出泥墙。祖父曾提起过它像一个坑,他们曾在这个穹顶只有几米厚的混凝土防御堡垒里面击退过敌人。祖父在擦拭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专注而虔诚的。偶尔也会突然停顿,目光失焦,停留在某个看不见的点上。这个停顿可能只有几秒钟,然后祖父会用更大的力气继续擦拭。他对家里的卫生,有着近乎病态的要求。所有物品都得归于原位。还会监督祖母按时吃药,定期体检。祖父的早餐永远是米饭、味噌汤和一小碟腌萝卜。祖母将饭菜端上桌,两人相对而坐,沉默进食。若祖母说起邻居或天气,他只会附和一声。
林棹来访之前,祖父一直待在书房。祖父书房里面旧书堆积如山,书架没有小说和诗,只有历史。那天,林棹带着礼物,姿态谦卑。到访的下午,祖父正在修剪五针松,松树的形态还有一点小瑕疵。林棹向祖父鞠躬,用略带口音的日语问候。他点了点头,目光示意廊下的茶,随即转身继续修剪新生的嫩芽。
那天晚饭,祖父问林棹:“你的故乡是青岛?”林点头称是。祖父便不再言语,只是用筷子,将一条烤鱼的脊骨,完整地剥离出来,方便嚼咽。我看见祖母的背,在那一瞬间,似乎更佝偻了。这样的祖母令我心疼,这让我联想到一个骤雨的夜晚,我看见祖母也是这样,她手中,是一条褪色的海棠花裤头。她没有抚摸,而是将它紧紧地贴在胸口,她的身体正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祖母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半闭着,几株被雨水打湿的绣球花在记忆里面飞速掠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用我的手,裹住她瘦缩的手。在那一瞬间,东京的目黑川、上海的聘书、我与林棹微不足道的烦恼,全都消散了。我看到的不是祖母,而是穿着海棠花裤头、在青岛的骤雨中幸存下来的少女幸子。
第二部分
我曾以为,幼年的经历便是人生的全部骤雨,以为穿过窄路便是生机。直到十五岁那年才明白,那只是个开始,整个时代的骤雨才刚刚降临。
那年春天,青岛的风里还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寒意,有人用甜言和方糖,把我从长野乡下的饥饿里带到一座有高墙的院子。墙里种着几棵海棠,花开得正盛,粉云如霞。但海棠花香被消毒水和男人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给玷污了。
在这里,名字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是被反复使用的物品。夜黑了,雨来了,在初夏的第一场雨,借着灯光,能看到雨拍打在海棠花上。我躺卧在床上,背火辣辣的疼,像针扎,像火烧,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怕是走不尽这窄路了。我曾以为经历了一场骤雨后就到头了,以为窄路的最后是一片生机,雨停了,海棠花落,路也快走尽了,却迎来一场更大的雨。我想只有经历这雨,才能穿过这路。雨越下越大,成为我经历的第二场骤雨。我以为我会像一只被掐断脖子的鸡,扑腾几下,就死了。结果人是韧的,竟比野草还韧。痛和羞耻,都是会麻木的。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麻木了,却遇见了她。我看着她,外面的世界就都安静了。我们是同一个房间里,两株并排种下的植物。起初,我们只是看着彼此,用眼神确认对方还活着。后来,在集体清洗身体的、雾气昭昭的浴室里,她会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身后,为我掀开褂子,用一块粗糙的布抹着药,替我擦着背后的粉红色疙瘩。她的手指很凉,触碰过的地方,有一小簇火在烧。
我的海棠花裤头,就是她送给我的。她把它交给我时,没有说话。只是把它叠成小小的一块,塞进我手心。我迫不及待地扒下全是补丁的裤头,轻轻地抬起一只脚溜进一个窟窿,还有一只脚也迅速插入,我踮起脚尖给她一个拥抱,不紧不慢地脱下裤头,捻着裤头的两边向外拉伸了两下,亲吻它数秒,这才重新穿上那摩擦皮肤的粗糙布料,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具空洞的物品,重新拥有了身体的边界。我闻着那上面残留的、她指尖的味道,在心里对自己说,活下去。
夜里,当门被推开,当男人的身体压上来时,我会死死地攥住裤头的一角。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我会看着对面床铺上,那个在黑暗中蜷缩着的、她的轮廓,想着她也穿着这样一条海棠花,在和我一起忍耐。我们就像雨中绽放的海棠,女人本该如花绽放……
在这里,相较于爱,我更愿意称之为互相舔舐伤口的本能,我把她当姐姐,她把我当妹妹。她会把她那份饭里唯一的、一小块腌萝卜,藏在腮边,再偷偷吐给我。我会把我攒下的、用来清洗身体的清水,多分一半给她,让她能多擦一遍被弄脏的头发。
有一次,一个军官看上了她,她瘫坐在那,她好像真的累了。她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我什么都明白了。背上的疙瘩开始怒喊,发出雨落的声音,我想到女人本该如花绽放,我看着裤头上的海棠花,在筱麦桔窝屈膝蹲下来,把身上的揩拭干净了,愤愤地说:“你如果不嫌弃我背上的疙瘩请先试试我。”
她瘫在门下发怔,男人的目光火烧火燎地搁在我的脸上,流到胸脯,抚摸着,挑得胸坚挺了起来。我穿上海棠花裤头,男人们看着我脱了衣服,与这布料裤头上的海棠相融时,眼睛就红光灿烂如燃了的焰火。刚开始,我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想巧妙地躲开,可一接触,身子就不动了,更软了,眼睛也轻佻地转动着。这段时间太过漫长,我看着窗外的海棠,看着裤头的海棠,看着我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接下来的事,像一场没有声音的梦。狭小的房间里灭了灯,天上很黑。星星在摇晃、在飞落,也在照亮周边的黑暗,放射微微光芒。我在黑中看到一点红,它是被刺开的光,使静寂的盛夏猛颤。在夜最后的挺进中,星星消失,我也离去,天空只留下一些光热的动荡。我只记得背上灼热的痛,我忍住了,我没有哭,没有用手去抠,疙瘩没有被刨出鲜血,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后来,她趁着夜色,爬到我的床边。我的裤头上有几处泛有纹边的圈,圈里还停留淡淡的腥鲜味。她用舌尖顶了下圈,然后砸嘴,泪水潸潸地流下。她的舌头是凉的,带着咸咸的、泪水的味道。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我转过身,在黑暗中,第一次感受到那股凉意。她的嘴唇很软,开满海棠花。那一刻,噼里啪啦的雨声倾倒了,士兵的皮靴声熄灭了。月光透进来,照在她弓起的背脊上,以及盘桓于心中的慨叹。我们就在这片短暂的寂静里呼哧呼哧,橘络盘部,进入汁水丰沛的内在。院子里漂浮的气息和梦境,最终都聚在海棠花开。
那一夜,我梦见了我的家乡,梦见长野的山里下起了骤雨,雨很咸,碾碎了海棠花瓣。我张开双唇,想让雨下得更深一些,灌满我,从里到外。可雨水只带来姐姐的腥味,那股淡淡海棠香,现在只剩下咸味。拿枪的人给的糖也是咸的,外面裹着一层甜,舌头一舔就化了,露出里面的腥咸。他把糖塞进我嘴里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我的牙齿,我多么希望姐姐在我身边,越想她,越想哭,我一边哭,一边努力收敛自己,不要啜泣、不要乱跑。
雨声里有卡车碾过石子的声音,很重,野蛮,把路都压碎了。浓雾稠密地流淌进院子里,湿哒哒地挂在我身上,姐姐找到了我,把我搂在怀里,我的被窝是一片海棠香。枪声响了,姐姐抖了一下。我以为是雷声,我说,姐,打雷了。她说,呀,下雨了。我紧紧合拢膝,想让骤雨停留在繁枝上,这样我就能逃离喧嚣,酒落在四周的浅水中。
那不是回忆,而是雨,雨下得很大,很软,把枪声都软化了。再后来,姐姐就不见了。她被雾吃掉了,在很远的地方熄灭了。她的脸,我也记不清了,她的脸上开满海棠花,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我应该没有哭。我只是觉得饿,肚子被搅得火烧火燎,姐姐把自己的烙馍分给我,她说,吃了就不饿了。吃了,就能活。我活了。可姐姐……
我还是觉得饿,什么都填不饱。我把雨水咽了下去,把眼泪也咽下去。我想,如果我能找到找到姐姐被割下来的舌头,把它吃下去,是不是就能尝到海棠香,就能填饱肚子了。可我找不到她。她在对岸,河太深了,我蹚不过去。河对岸,姐姐的碎花布衫晾在那里,她的小辫顺着右胸的轮廓垂下来。她把额头上一绺湿的乌发捋于耳后,对着我笑。
那也不是回忆。是雨下得太大了,我的眼睛花了。对岸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颜色,远近层次已分不清了。雨里只有我,和我怀里那捧越来越冷的,姐姐的香味。我依然穿着那条海棠花裤头,但它已经开始褪色。我时常在夜里,把它脱下来,凑到鼻尖,用力地嗅,从上面找回一点她残留的气息。但一天比一天淡,最后,只剩下布料本身的、陈旧的味道。河对岸飘来烙馍的香气、筱麦桔窝里干草的味道。它们都在对岸,而我在海棠花林里。夜色宛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吞没了,将光也吞没了,夜雨的喧哗声使我的梦无限扩张,又将海棠吞没了。我试着在梦里蹚过去,水依旧是冷的,刺骨的,哗啦啦地淌。水里只有我的倒影,一个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的影子。我从海棠林里,又摘了一些海棠。花瓣上全是雨水,像流不干的眼泪。我把它放进嘴里,轻轻地咬。花瓣碎了,满嘴咸味,是姐姐的味道。是海棠的味道。我把它们铺在我的身上,现在没有我了,只有海棠花。流水声更大了,雨声小了,枯萎了,像花一样。花还在盛开,在隐隐绰绰的银白色中哭泣着骤雨。风更大了,他用力扳着海棠花树枝,树枝弯曲着,姐姐的手也弯曲着。她的下面裹着浓雾向我走来。她浑身发抖,雾穿过了他的脖颈,我看清了姐姐的脸,只有花。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海棠却不再是海棠了。这雨不是海里来的。是舌头尝着舌头。是姐姐尝着我。在臼齿间,是我的眼泪。我依旧在房间里面吃着糖,躲在筱麦杆窝里,我能看到远方的海棠,依旧淋着雨,我的海棠也还下着骤雨,我看着姐姐,看着我。我想成为姐姐,成为海棠,成为雨,成为幸子,幸子是谁?谁又知道,谁又知道,谁把姐姐还给我……
第三部分
我在日本开始从事研究时,那些讲授历史建筑的学者,在右翼的道路上一路顺遂,一直沉浸于对权力的幻想之中,所以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学到。而对我来说,佐佐木教授是我自从接触历史以来能够聆听其教诲的第一位老师。至今仍能记起,自己理解了他构想后的愉悦。他当时正大谈历史建筑保护与记忆遗产研究的国际事务,尤其是参与一座位于青岛的、关于二十世纪城市记忆的纪念馆。为此,他扎进故纸堆多年,他向我谈及日占时期的城市规划图、建筑蓝图和官方报告。以及强迫性的秩序感和近乎鸽子笼大小的房间地基,表现在监狱、交易所建筑物,慰安所和精神病院,以及按照直角网格的方式建造的住宅区里。有一次教授这样对我讲,他的调查研究,早就超出原来作为论文选题的初衷,现在他基于自己的视角,为研究所有这些建筑之间的相似性做着无穷无尽的工作。佐佐木教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投身于这样一个领域,很可能当他最初开始着手自己的研究工作时,有人给他出了坏主意。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也是听从了内心的某种冲动。这和他早年着迷写作有关。佐佐木教授说,在他的研究伊始,以及后来在他初次逗留青岛期间,他几乎每天走访一个院子,多数情况下是在清晨或傍晚去拍照,观看被煤烟熏黑的泥墙,沿着墙基,还能辨认出一些残垣。教授说,他喜欢感受光线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大片粘稠的阴影携带着旧石灰的气味与细微的灰尘颗粒,以及远方的列车驶入夜色,如他所言,青岛兼具幸福与不幸。我还记得,那天下午,佐佐木教授的演讲与下跪,他在东京大学对我讲,他想在青岛久居一段时间。在我心中,教授和鸠山由纪夫、小林正树一样值得钦佩。而直到一九八二年,我返回青岛,这个地名本身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线索。在我印象中,我在目黑川边给他写过几封信,但从未收到过回音。幸运的是,在青岛的研究工作还算成功,之前我和佐佐木教授讨论过,所有关于“特殊慰安施设”的资料,在官方建筑档案中,只留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编号和空白的地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与青岛相关的个案。即一份编号为“特殊慰安施设関系资料(青岛支部)·其ノ三”的、解密的日本防卫省档案的微缩胶片。那是一份昭和十九年(1944年)秋的“特殊妇女”健康状况的报告,打印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在报告的末尾,“处理”一栏下,有一个手写的名字,潦草而急促,几乎难以辨认。名字叫李静。后面跟着一个更潦草的标注。
根据佐佐木教授提供的资料,我查阅了当时青岛驻军的内部惩处记录。记录详尽地记载了士兵的违纪行为——盗窃、斗殴、逃兵,但关于“慰安妇”的惩处,却讳莫如深。只有一个日期,与那份报告吻合。记录上写着:“昭和十九年十月二日,两人于海泊河畔败坏道德,小林静子因铃木彻干预,得以幸免。”
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点,我才会在那次晚餐上如此激动,那是我第一次处于历史的激流之中,我能感受到自己处于说不上来的危险、狭隘的民族主义境地。直到前段时间,我看见由纪的写作账号的笔名改成了幸子,看完《海棠骤雨夜》才知道由纪的祖母小林静子也是受害者,她描述到:现在黄岛区的一处院子的尽的头立着一棵海棠树,是以一种嶙峋的近乎病态姿态顽固存活着。想必由纪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逐渐从写作中找回自己。不管怎样,在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常常想到由纪,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如果说有时她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也一转眼就把她忘了。但我突发奇想,想去黄岛区一探究竟,我至今也无法想象,这种不确定的选择是多么的奇妙。我记得,我寻找了几天也没找到那个院子,倒是很多站街小姐的瞳孔中,联想到由纪笔下的那些慰安妇女,她们的眼睛发出一种明亮无比的光辉,即便她们本人可能感受不到。当时我还在为自己能否工作顺利充满担忧,与此同时,我的脑海又萦绕了一种惩罚相关的解脱,也许真的是我们太过苛刻了,在国内,现在越来越缺乏由纪这样的女子。也许是在一个靠窗站着的瞬间,我承认我后悔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而下,我隐约看见这些雪花飘落在院子黝黑的裂缝中。我想到那种万籁俱寂与一切都被掩埋……我们的工作不就是如此吗?我记得当我走进一条细窄的小道后,终于看见由纪描绘的那个院子,距离我第一次来黄岛区已经有小半年。这时,我突然发现,在摇摇晃晃的树影中,闪出一个孤单的身影。那一刻我意识到,此人只可能是我一直惦记的佐佐木教授。在那天的碰面后,我讲了不少,譬如说,我于一个宁静的下午长时间坐在青岛的茶馆,我还记得那有位老奶奶,一个正在编织海棠花的老人,记得壁炉火上那些烧的通红的炭,记得小米辣炒莴苣的香味,记得两侧磨损不尽相同的雕刻,佐佐木教授对型案、材料、图案也颇有考究,他经过我的描述后就准确说出那是一个晚期民国的紫砂壶,比铃木先生的那个藏品的层次感要差些。说到这,我不能不提及一下,铃木彻在战后成了他的学生,铃木先生是一个坚定的历史修正主义者。教授后来得知,铃木先生从青岛带回了一位女子,并娶她为妻。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被当作一则“武士的仁慈”流传。他的妻子,教授只在一次新年聚会上,远远地见过一面。她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存在感,总是微微地躬着身子,像一个终生都在道歉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教授可能早就发现我和这之间的关系,难免会出现端倪,他是希望我不受双方长辈的影响,能和由纪走到最后的。话说回来,那位老人是一位曾在慰安所附近做杂役的老妇。也许是由纪的祖母的缘故,她不像我父母灌输给我的一套理念。她的话语,充满了老年人特有的、细节上的混乱和情感上的清晰。
那个日本闺女,不爱说话,她跟一个咱中国的闺女好,静儿手巧,也会缝,海棠……后来就出事了,听说她们被人发现了。那个日本闺女被保下来了。静儿……就没那个命了……
除此之外,我还告诉教授,我还是喜欢由纪,可惜回不了头了,教授笑着把我拉进啤酒店灌醉了我,我可能骂了铃木先生两句,也可能说我只是想干由纪罢了。我一再地翻阅那些为数不多的影像,尤其是那个坐在海棠树前的长椅中、将我和她的录取通知书放在膝盖上的由纪。当时喝酒还下了几场雨,城市不搞水污分流,暴雨过后,大家就得再淹到膝盖的浑水里半游半走,我们看着洪灾淹没我们的生活,我们仅仅只能看着他们,直到洪水也淹过我裤包里的那张照片。
第四部分
自从那次晚餐过后,静子对我说,想去青岛一趟,我说,那个破院子有什么好去的。她说,不是去找那个院子,只是想去旁边那座海边小镇看看,她继续说,这么多年一直都很想去看看。我让她别去,可她执意要去,还特别提到刚好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我依稀能回忆起那次的体验,总之很不好,那边的海上落日没有我们这边的好,尽管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
我们坐在小镇的长椅上,从容悠闲地享受整天的时光,我问,最近由纪怎么样?静子说,她挺好的。我说,没想到林棹君是八路的后代,难怪眼神那么眼熟,没准我在堡垒杀死他的祖辈,也说不一定。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佐佐木君告诉我的。她说,收敛点,老爷子,这是在中国。我说,其实,我一直为由纪的事感到抱歉,那晚实在是太失态了。
我想,大概是那时候我才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她更加迟钝了,也可能这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得更加沉静了,我在她的面容下瞥见一种类似忧郁的神情。在那次之后,我卖掉了庭院里的五针松,把卖掉的钱交给静子,我笑着说,多出去看看吧,也挺好。
自从佐佐木老师向我询问林棹婚事的时候,我就跟他重新建立联系之后,我一直打算去来看看他,实际上,直到一个月前,我才前往荒川。也许,佐佐木那天下午向我倾吐心声之后,去世时会感到欣慰些吧。
到了他家,还没进屋就认出了我,兴奋地让我进去,还说好几年没人拜访了。我说,大教授还没有多少拜访者?我俩又笑了起来。然后他说,你肯定记得,铃木君,你当时拿着要塞的解剖图,骂它的结构不合理,不知道是哪个蠢货设计出来的。现在看来,我们似乎都……
“我想是的,不过你看问题比我更早、更清楚一点,至少我们曾经很有勇气,没有特殊洞察力的勇气。”正是这一点,当林棹君提到你的时候,我才认为佐佐木教授对我的评价不会太高。
“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应该为我们这个民族遭遇的一切负责。”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清酒,“之前的我以为做的每一件事,都凭着坚定的信念。我相信,我是在为帝国的繁荣而战。我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战争最终给我们的人民,带来了数不清的痛苦,我应该负责。佐佐木君。”
“别这么说,”佐佐木说,“像您这样的人,为那些具体的、被抹杀的生命负责。这没错,但我才是最后给无数个体带来毁灭性痛苦的影响的那一批人。”他抬起头,说道:“我才是最该承受责任的那一批人。”
佐佐木教授说出这种话,我完全能理解,他在研究军事要塞作出了巨大贡献,就算是门外汉看见那错综复杂的平面长图,也会立刻理解到,为这种权利效力的工程师是真正的天才。我说:“好了,佐佐木教授,如今在意的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还在为此苦恼,为此哀伤,如今在意的只剩下我们了。”
那天下午,佐佐木教授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举止神态却显示他压根不是一个感到幻灭的人。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肯定也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像我刚刚说的,而不管我试图从何种角度观看这个防御工事,我都琢磨不出它的建筑计划,它那些隆起和凹陷的部分不断地变换着,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以至于最后我无法将它同任何人类文明中的建筑物事,或从史前和古代残留下来的、默然不语的遗迹联系起来。我注视它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感觉到它频繁地迫使我在它面前垂下目光,对我而言它变得越发不可思议。于是这个要塞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将丑恶与盲目暴力融为一体的怪物。那么唯一的瑕疵是什么呢?正如他自己指出的,只是当年我们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去做的。只是奉命行事,经常过于投入,而不考虑后果。但这比起因为缺乏勇气或意志力,而从来不敢尝试自己相信的东西来,肯定更值得称道。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再犹豫不决便是卑鄙的了。我希望,当佐佐木教授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也能这样想吧。
在那之后,我决定起身出发去看看由纪,穿着很随意,毕竟我只是很正常地探望孙女。我乘上电车,来到东京的目黑川,然后顺着静子给的地址找到由纪的公寓。直到走到门前,我又开始犹豫了,无论如何,那次晚餐确实是我的问题。突然,门开了,这种剧情简直是烂透了,探望回来时,我对静子说,能不能别通风报信,这逗得静子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由纪说话也变得有意思了,她不时流露出来淡淡的反讽口吻,我倒并不觉得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我承认那天晚上的承认只是形势所迫,林棹君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想说,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难想象佐佐木教授能在学院里的演讲中下跪,但仔细一想,这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看了她的小说《海棠骤雨夜》,突然诗兴大发(其实是第一次写),在她的小说结尾上写了首俳句。
海棠花湿透,
略带咸味,
沉入夜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