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 站出来,不要怕(33)

01

万清一打开门,就觉察到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她已十余天没回这出租屋。屋里除了多一层薄薄的尘灰,一切如旧,就连上次离开时没来得及扔的一袋垃圾,也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桌边,里面的剩饭剩菜、香烟头等,发出阵阵腐臭,蚊虫嗡嗡围着乱转。

前几天下过暴雨,窗没关,窗帘及窗前的地板,都留下被雨水打过的痕迹;巴掌大的阳台一片狼藉,房东留下的两盆芦荟掉下来,残枝、泥土撒得满地,两条裤子及一套内衣掉到地上,捡起来,仍湿漉漉地,沾满泥土。

但令万清感到不对劲的地方不是这些,而是在屋内。

这间屋,有人来过!

陌生人的气息。她一进门,直觉就出来了,还越来越强烈。

万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对自己的直觉笃信不疑。因为发生过太多次,直觉有事发生,结果都会发生。

但她检查一遍,屋里并没有被翻动过,更没少任何东西。

会是谁?万清默默地摸着挂包上的链子出神,忽然意识到,这是她从医院带回来的唯一物品。但记忆里,它当初被她带到父亲家里,然后,它和手机一起,均被父亲没收。

而现在,包在,手机、钥匙以及钱包,钱包里的钱和卡,一个不少。

应该是警察把它从父亲家带出来。但警察没理由私自进她的屋子。除了警察,唯有林深和李乐,能接触到这些私密的物件。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半。她给李乐打了电话, 除了安慰,告知他自己出院 ,她问他有没有来过出租屋。

“没有。那晚送你到医院后,我守着你到大半夜,实在熬不住,林叔叔就带我回他家休息。我还一直睡到中午,”李乐的语气变得不自然,“我当时怪不好意思的,尤其看到林叔叔累得散架的样子。但林叔叔什么也没说,带我吃饭,到医院看你,你那时又睡过去,林叔叔就开车送我回学校,他说你由他守着,让我安心学习。”

万清听了,不由惭愧起来,想到下午醒来,阳光刚好洒进来,林深背对着光,眼袋格外深重,比她这个病人似乎还要憔悴,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觉。

“妈,林叔叔很好呢,如果不是他,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李乐也在强调,语气里仍有余悸。

“嗯。妈妈改天带你,请林叔叔吃饭,好好感谢他。”

和李乐又说了一些话。挂掉后,她默默发了一会呆,竭力不去想谁来过这里。

直觉肯定有不准的时候,她想。再说,就是来过又如何?她这里除了李影留下的一大袋书,其他的东西根本不用翻动,就能一目了然,也没多少价值。

02

万清又打电话给一中食堂采购负责人老刘。老刘一接电话即骂,她无故失联,害得他们饭堂乱了两日,后来换了个配送商才恢复正常,照理说,她得赔部分损失。

万清找了个身体突发不测的借口,赔了很多不是。老刘倒是个爽快人,不为难她,但接下来的活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干了。

万清叹了口气,但很快又释然。她之所以要探入一中,无非是想寻得李影生前身后的线索,一些蛛丝马迹。

但现在,罪魁祸首锁定万辉,去不去一中,似乎也不重要。

只是,像林深说的,如何斗得过万辉?万清头埋进双手里,又抬起来,直接躺倒在沙发上,直愣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出神。

一只细小的蜘蛛在角落里结网,网丝看似柔弱,空气中微微鼓动的气流也能让它摇摆不定,似要掉下来。

但它始终没掉下来,没被破坏,更没被打败。

万清却兀自不知如何是好。

视频没用,照片没用,除非有受害者亲自站出来指证,而且还要是在追诉期内的。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身边的小伙伴说起,万辉还对村里其他两个女孩下过手,一个是村口五婶家的捡来的女儿;另一个是万权峰的小姑,她们都比她大三到五岁。

不过,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道听途说,在小孩子口中以好奇的口吻说起,并没得到本人亲自站出来证实过,更没她们的大人出来发声。

那个年代,如果自家小孩被人欺负,挨打受骂,大人们必定怒气冲冲地教小孩打回去,上门算账,讨个说法,甚至能为了小孩间的争打与对方交恶一辈子。

但若果涉及到性,身体上私密的地方被侵犯被冒犯,同样是被欺负,大人却大多噤若寒蝉,选择忍让,还要本人也乖乖闭嘴,给她打上一道道精神枷锁,告诉她,这很丢脸,见不得人。

没有人站出来。至少在万清四十余年的人生里,在她的家乡,方圆三十里,没有听过类似的维权事件。

是没有发生过,不存在吗?不是。起码在万清这里,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些伤痛,伤疤,无可遁形,历历在目。

其实万清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她那时六岁还是七岁,已无法确定。

只记得那是在夏天,阳光凶猛,空气闷热,因为那天万清穿了件白底黄花的吊带连衣裙,裙长只及膝盖。

母亲上次给自己做新衣服剩下一点布料。估摸着布料不够做短袖,便做成了吊带。

这件连衣裙让万清在外婆村子里出过不少“风头”。一众小孩里,大人们总是先把目光钉在她身上,啧啧称赞,这细皮白肉的,不像咱农村人。

大人们都说,只有城里或从黑白电视上看到的小孩,才会穿吊带裙子。

万清从小爱美,母亲也乐于尽所能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母亲在出嫁前,曾在一间马赛克厂上过班,认识一位广西女孩。那女孩每月的工资基本都花在妆扮上,人也爽朗,不时送母亲一些廉价但不失漂亮的耳环、手链及头花等,新的旧的都送。

母亲留了一些下来,万清稍懂事后,就喜欢拿来穿戴,母亲也不阻止,还给她穿了耳洞,她是村里第一个戴耳环的女孩子。

父亲看不惯,反应激烈,她就偷偷拿出来给自己戴上,在镜子前臭美一番。

母亲生下弟弟后,她被送到外婆家,待了大半年,回家后,昔日的小伙伴都疏远她。

那天她一个人在自家屋后的草垛旁玩抓子儿,无聊又寂寞。

万权峰和万辉走过来,看到她,都停下来。

万权峰主动加入,和她比谁抓的石子多。

万权峰比她小一岁,一起玩,她当然乐意。

万辉上下看了看她,说了句阿清又长高了啊,然后在离他们几步远的草上坐下,吞吐着烟圈儿。

万清心情雀跃起来,甜甜地叫了声辉哥哥。在去外婆家前,他就总爱跟他们这些小孩子玩,尤为特别的是,他和万清父亲处得来,是她家的常客,每次见到他,他都像会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些玩的吃的给万清。

万清真的将他当大哥哥。

万清又看了万辉一眼,问他,辉哥哥不跟我们一起玩吗?他抬起头,盯着她好一会,突然笑起来,嘟囔一句什么,摇摇头。

万清很诧异,读不懂他目光里的内容,刚想问他说的什么,但万辉手里已经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来回地划着些不成形的图案。

她转身,很快跟万权峰玩起来。

正午的温度越来越高,胜在有风。知了鸣叫,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阳光像个小偷般从缝隙中窜进来。

玩得兴起,万清的吊带老往下掉,她扶了几次,懒得去理。

从外婆家回来,那天是她第一次穿这裙子。万清肤色也跟别的小孩不同,白得透明,和万权峰待在一起,更衬得他黑不溜秋。他自己也伸出手臂,和她作对比,笑道:“我比黑泥鳅黑,你比雪条还白。”

万清觉得有趣,和他贫嘴,说:“你是火屎炭,我是白萝卜。”

两人哈哈大笑。

玩了一会,两人都有点乏味。万辉走过来,帮万清把吊带扶正,手却并没放开,在她手臂上来回摩挲,顺手捏捏她的脸。

万清手臂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朝万辉微感诧异,万辉不是没摸过她的脸,但今天似乎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小小的脑袋,又想不出来。

她望向他,他朝她露出狡黠的笑。

03

万辉把万权峰叫过去,低声说着什么。

万权峰走回来,拉着万清,说:“走,玩游戏去。”

“玩什么游戏?”

“跟着辉哥就知道。”

万清没多想,便和万权峰手牵手跟在万辉身后。

母亲带着刚满一岁的弟弟到小姨家,父亲在睡中午觉,除了吃饭,万清不敢打扰他,不然准得挨骂。

万辉把他们带到一间柴屋,里面堆了半屋子干稻草,左面泥砖墙塌了一半,右墙上开了个一尺见方的窗子,日光就从这些空荡荡的口子中射进来。

要玩什么游戏,万清不知道,好奇地瞪着其余两人。万辉不做声,对着万权峰抬了抬下颌,眼光却转向别处。

万权峰收到“指示”,转而向她传达,指着草堆说,“躺下去”。

万清不明,来回望着两人,“为什么要躺下去?”

万权峰说:“这游戏就要躺着才能玩啊。”

万清问:“那你为什么不躺?我们要一起躺才能玩。”

这下,她听到万辉“噗嗤”一下笑出声,他扭动细瘦的脖子,坐到稻草堆上,拉过万清,轻轻一按,万清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躺下,他跟着翻身,半边身子搭到万清身上,笑得胸腔震动,“对,我们一起躺下才能玩。”

有关那天的事,万清的记忆并非是连贯的,而是像喝了酒,在酒精刺激下,断片了。

她甚至说不上是害怕多一些还是好奇多一些。

她从这些断片里,隐隐约约提取到一些画面,她被哄着脱下裤子,万辉做了同样的动作,趴到她身上。

她听到风吹动树叶间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闻到稻草的霉臭味,看到他干瘦的脸颊堆着两片诡异的红晕,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

他在她身上磨蹭,他的肌肤贴着她的,汗水滴在她身上,她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终于放开她,脸色突然变得凶狠,骂道:“cao,没劲。”

04

万清茫茫然跑回家,第一时间要找母亲,但母亲并不在家,家里只有父亲。

身上沾了稻草灰,汗和泥土,难受得紧。她冲到井边,打起一桶水,倒在身上,凉入心肺,肌肤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她隐隐感到,有些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弄出的响声惊动了房里的父亲。他抓着水烟筒走出来,一对混浊的眼珠子却瞪得老大,吼出声:“你XXX的,发癫啊?”

万清静静地立着,不出声。

父亲一拍桌子,“你只死XX的,哑巴啊你?你跑哪里去了?你妈一不在家就到处乱跑,XX的。”

万清瑟缩了一下,决定还是道出实情,父亲最恨小孩说谎。上次她和住村尾的庞新玩了一下午,回来说谎,挨了一巴掌,若不是母亲赶着阻止,怕是打得更深。

“阿爸,万辉他……他欺负我……”

父亲“噗噗”地吸着水烟,夹着烟嗓子问:“什么?他咋欺负你?”

“他……脱裤子,趴我……趴我身上,就像你对阿妈那样!”

父亲闻言一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挥过来一巴掌,气得语无伦次,“你这个下贱货,你才几岁?就懂得脱裤子让人趴身上了?还说我和你妈……我打死你个贱坯子!”

“你穿成这个样,不就是勾引男人的?你还好意思说。”父亲抡起水烟筒,朝万清打来,嘴里使劲嚷着:“去把衣服换好,趁早把衣服给扔了,看你以后还穿不穿?你要敢把这事说出来丢人现眼,你就别回这个家。”

万清的尖叫声贯彻整个下午。

那刻,她如被丢到岸上的鱼,第一到绝望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事实上,她并没死,而是像那条鱼跳进一旁的水坑里,活了下来。

万清始终没把事情告诉母亲,尽管母亲要比父亲温柔十倍百倍,待她更好。

但她不敢赌。前一秒无条件信任,后一秒被拖进万丈深渊。

这种教训,她在同一天,在三个人身上,经历上三次,够了。

就这样,万清带着一个只有四个人知道的秘密,走过她的幼年、青少年时期,踏入中年。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如果不是因为李影,这个秘密会被他们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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